伍子胥

“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请在我的坟上面种上梓树，等它们长大以后，就可以削成棺材来装吴国人的尸体；

请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东门上，我要看着越国大军从此门进入，灭掉吴国上下！

这是伍子胥一生最后的一句话，这话让吴王夫差非常恼怒。如果称霸之前，伍子胥还是德高望重的托孤忠臣、吴国的相国公、吴王夫差的老师，那么功成之后，他转眼就陷入了良弓待藏、走狗将烹的泥淖。从古至今，我们听说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并引以为戒。但总有自觉聪明的人以为自己能在权力的斗争中左右逢源，施展那高人一等的小伎俩，做到急流不必勇退，尚且能逆流而上。可是等他们身陷囹圄，即将一命呜呼时，他们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权力漩涡中的一片漂浮的树叶，甚至不必去拨弄就沉入江底，永不翻身。又或是那道光明大道上的一粒坚强的石子，当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时，便随时被碾为了齑粉。

反正，在我看到的故事中，聪明，或者自觉聪明的人，往往都以这种悲哀无比又平常无奇的结局收场。

但伍子胥是个另类，他够聪明，但他从来不自觉聪明。聪明人都是拐弯抹角和阴阳怪气的，而伍子胥喜欢直抒胸臆。即便临死之际，他也毫无保留。不拐弯抹角的话，往往让人听着很不舒服。所以当这样的话传进吴王夫差的耳朵以后，夫差面对已经自刎而死的伍子胥，无处发泄自己那不可一世的王者盛怒。思来想去，他必须做出有力的回击和形象公关，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夫差不是好惹的。

“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

吴王夫差大发雷霆，他让人把伍子胥的尸体装在皮袋中扔进大江，任尸体漂流，不知去往何处。

吴国人看到曾经那个帮助吴王建立霸业的伍子胥落得如此下场，个个泪如雨下。他们恐怕忘了，吴王对待伍子胥的方式，或许恰恰是从伍子胥身上得到的灵感呢。

伍子胥是楚国人，楚国人在吴国建功立业，掌握国家军旅大政，除了和统治者唯才是举的气度有关，也与人才的意志、抱负有关。当然，对于伍子胥，我们与其说这是他的抱负，不如说是他的报复。伍子胥来到吴国的目的很简单，他要帮助吴国称霸，同时要灭掉自己的母国楚国。霸吴与灭楚，哪一个是主，哪一个是副，我们似乎无从考证。许多年前，当他的父亲和哥哥被楚平王杀害时，他一个人急匆匆逃出来并在横阻面前的大江边一夜白头，他内心已经没有了壮志凌云，没有了儒雅高贵，没有了怜悯与原谅，只有血海深仇。

楚王杀害了他的亲人，那么报复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灭掉楚王，灭掉楚国，灭掉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一切。这是对等的伤害吗？在我们的眼里，当然不是，在那些秉笔直书的史家眼里也不是。父亲和哥哥的死亡，怎么能与一个国家的灭亡对等呢？况且，这个被灭的国家还是他的母国，他的祖国。

伍子胥对此毫不在意，每次他想到这些卑贱如蝼蚁却妄图站在上帝视角审视一切的人们，只觉嘴角微微发笑。在他身上发生的故事，死的是父亲与哥哥，但又不只是死了两个亲人那么简单。

伍子胥的父亲叫伍奢，哥哥叫伍尚。伍家人在楚国也算名门望族，楚平王本来任命伍奢为太子太傅，但因为太子收到奸臣费无忌陷害，伍奢也牵连其中，被捕入狱。费无忌知道伍奢有二子，怕他们日后报仇，于是以伍奢为人质，诈使二子前来。声称来就放了伍奢，不来就把他们一同杀掉。

两兄弟对此看的很明白，伍子胥不愿意去受死。

“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雠不得报耳。”

如果我们两个都去，那么我们一定会和父亲一起被杀掉，这对父亲的死有什么作用吗？去了我们就报不了这个大仇了！

平日里的伍尚是什么样的，我们不得而知。从只鳞片爪之中，相比弟弟伍子胥，我觉得伍尚可能是一个不自信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即使逃跑了，也没有能力为父亲的死报仇。但是，看着眼前这个怒目圆睁的弟弟，他似乎就看到了身后的希望。那一刻，他不再懦弱，不再自卑，他内心的一腔热血喷薄而出，比起他的弟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

弟弟，你快逃走吧！你负责报仇，我负责去死。

伍子胥的哥哥伍尚并不显名，只因为这一句话，我便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对自己的认知，对别人的认知，不需要历史的经验去做出高低判别。一旦他把纠葛繁琐的利害关系置于生死之外了，那么也就不再会有，也不敢再有舞文弄墨的无用书生们对他作出哗众取宠的脚注。

伍子胥从绝望与怒火中重生，带着报仇的信念，他辗转来到吴国，帮助吴王阖闾取得霸业。他带着大军进入楚国，进入自己的祖国。杀害父亲的凶手楚平王已死，楚昭王也找不见下落。伍子胥那踏上故土的双脚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故乡的风土人情他也打心底厌恶，乡言乡语不使他感到亲切，而是反感。他心里想：祖国啊，我终于回来了，我也终于要亲自把你灭亡了。

“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

伍子胥就挖开楚平王的坟墓，在阳光下暴晒他的尸体，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三百下才停手。他的愤怒还没有消除吧，但是他没有了力气，因为在复仇这条道路上，他已经奋斗了很久很久。

伍子胥的好友申包胥托人来传话，说他这么做太过分，必遭天谴。伍子胥接见了传话的人，他迷迷糊糊想要睡觉，送上了好吃的就把传话人打发走了。临走时，伍子胥也回了一句话。

“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替我向我的老朋友说一声对不起吧！我现在就像太阳快要落山但路途还很遥远，我的头发早白了，我的愤怒也消失殆尽了，所以为了完成我的的使命，倒行逆施便是我最好的方法。

回到开始，他鞭尸楚王，终究被浮尸江上。在他自刭的一刹那，他透过过往的影子看到过去的将来，那个将来已经成为现在，那个开始已经迎来了结局。

一夜白头，掘墓鞭尸；日暮途远，倒行逆施。

是啊，日暮途远。伍子胥一生都在回到故乡的路上，太阳落山时，他终究回来了。但回到故乡，故乡尽在眼前，又离他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