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向导技术是改变行为的利器。担心利器伤人或伤己无可厚非,但经过前几期的连串讨论,我们已经看到,放弃行为向导技术实为不智之举。对于许多难以确定道德准则与公众目标的社会问题来说,行为向导技术不只必要,而且应该采用「物律」的形式——透过技术的物质特性(materiality)来规范人们行为。问题在于,这是否表示行为向导技术乃是「必要之恶」,毕竟人类自由难以保全?
行为向导技术系列文章:
1. 行为向导技术(上):劝服科技与助推
2. 行为向导技术(下):路径选择与效果差异
3. 请把钥匙还给前台:物律如何帮上忙?
4. 保护自由:劝服科技的伦理守则
5. 伦理或效力?劝服科技的两难
6. 为助推辩护:基本难题与回应
7. 助推大魔王:自由家长主义
8. 柔软但危险:量身订做行为向导技术
有个经典的希腊神话故事,常被拿来化解这种自由难题。荷马史诗里的战争英雄奥德赛(Odysseus,有时采⽤拉丁名 Ulysses 尤利西斯),在结束特洛伊战争后,和一帮弟兄打算搭船回乡,但过程中不得不经过某个危险地带——被海妖赛莲(Siren)占据的小岛。赛莲的歌声美妙动听,水手往往会被迷得七荤八素,主动靠近导致离开船身、踩空坠海。怎么办呢?奥德塞灵机一动,用蜂蜡把水手弟兄的耳朵严密封住,并请水手弟兄把他绑在船头的桅杆上,同时下令不论他怎么哀求,都不要解开绳索。
方法果然奏效,奥德赛和水手弟兄安全通过考验、顺利回家。在这个故事里,绳索和蜂蜡显然都是不折不扣的行为向导技术,那么,我们可以问:奥德赛等人的自由是否受到侵害了呢?答案或许是否定的。奥德赛等人可以选择听赛莲唱歌或者尽快回家,这是他们的自由,但海妖唱歌诱惑力显然非常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把自己绑住或把耳朵封住,虽然降低了「听赛莲唱歌」的自由,却能够增加「尽快回家」的自由。由此,或许我们可以说,行为向导技术不一定会对自由造成伤害。
这个辩护其实略显狡诈。聪明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这种辩护与 Sunstein 捍卫助推的方法其实异曲同工。我们似乎可以合理假设:没有人愿意失去性命,不论是奥德赛本人或水手弟兄们。因此,即使绳索和蜂蜡都是十分强硬的行为向导技术,但它们并未真正干扰奥德赛等人的目标,仅止于干扰手段。然而,正如先前几期讨论到的,这种辩护很难适用于类似环保这样的社会问题,因为面对这类问题,大众通常难以获得一致的目标。而且,纯就故事来看,谁又知道奥德赛的船上,没有宁愿为歌声而死的弟兄呢?
想要化解自由难题,最好的办法,可能是重新理解自由。一般来说,自由会被区分成「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两种。简单地说,前者与一个人做选择的当下情境有关,如果没有任何因素限制或推动这个人,那么他就拥有完整的消极自由(freedom from);而后者指的则是一个人是自己的主人,他的目标和决定都依靠自己而非外⼒所订(freedom to)。但经过一年来的连载,我们已经看到,技术可以同时影响知觉和行动,我们几乎找不到选择当下没有技术影响的状况,也很难屏除技术对我们认知、习惯、个性、甚至情绪的塑造。
换句话说,我们不是「生来如此」(human being),而是在与技术的互动过程中「成为如此」(human becoming)。正如早先提到过的技术哲学家 Peter-Paul Verbeek 所言:「我们之于科技的自由,如同我们之于语言、氧气、或重⼒那样。想着我们能够脱离这些依存关系相当荒谬,因为这无疑是把我们自己移出这些赖以为人的关系之外。科技是人类存在的条件之一(Technology is part of the human condition)。我们必须学着和科技相伴⽣存/⽣活──在每个字的每个意义上。」(注)
我们几乎没有纯粹的 freedom from,也没有 freedom to,我们有的其实是——也只能是——「freedom with」(和…一起的自由)。而这种自由,不论是在英文或中文里,都还没有专门名称。这或多或少说明了,我们过去对自由的想象和假设并不切实,也忽略人类难以脱离各种影响。其实,只要转换对自由的理解,我们就不难发现,行为向导技术确有必要,但它并不恶,它是我们得以为人的原因。
注:Verbeek, P.-P. (2011). Moralizing technology: Understanding and designing the morality of thing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155.
* 本文(不含图片)刊登于台湾《週刊编集》第 16 期,2018.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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