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五点钟,炽热的太阳在天的西边只留下一抹尾迹,只是,空气里的闷热并没有随着太阳的远去而消散,夜幕降临,反倒使闷热多了一份凝重,也或许是庄严。
也是在同样庄严的暮色和闷热中,史蒂夫驾车首次拜访了年仅十三岁的艾恩。
坐在驾驶座上,准备启动汽车开始漫长的两个小时车程的时候,史蒂夫意识到,自己的工作现在才真正开始,就像这一天的消磨都只是在为这一刻蓄力,准备。
一路上,史蒂夫都紧紧关着每一扇车窗,倒不是怕因为拥堵而络绎不绝的鸣笛声,而是怕这空气中的沉闷使自己的心加重一分。
人们就像涟漪,从市中心开始向着各个地方四散逃脱,作为涟漪的一份子,史蒂夫慢慢的摆脱了拥挤,甩掉了高楼,走尽了康庄大道,迎来了一片茫然的麦田、由星星点缀的月亮,还有月光下越来越醒目的圣修斯顿监狱。
圣修斯顿监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男子监狱,“回”字形建筑,四四方方,规整至极。圣修斯顿监狱有两层,楼顶每一面墙的边缘都有着及膝高的台阶,与其说是围栏,倒不如说是由于经费不足尚未完成的第三层,随时等着政府拨款,完成未完的工程。
从车窗看去,整个圣修斯顿监狱就像月光下的一个巨大的黑色幽灵,监狱的外墙刷得漆黑,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一点灯光,只有正门那扇久经日晒雨淋而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悬挂的那盏颤颤巍巍的吊灯昭示着监狱的所在,就像茫茫大海上那微弱的灯塔,为漏液而来的史蒂夫指路。
监守是位白人,路途疲惫的史蒂夫在如此昏黄的灯光下,已经看不清这位监守的面容,只是按着程序出示自己的证件。
那监守连头都没抬,上眼一瞟,让史蒂夫登记。
作为艾恩的辩护律师,这次的访问已经通过正常的途径传达给了监狱,根本无需登记,监守这么做无非是在故意刁难。
“对不起,我已经通过正式程序审核,只需出示证件证明身份,不需要登记。”
“这可不归我管,我的工作就是负责记录每一个进出监狱的人,尤其是黑人,除非你不是人,那就不归我管。”
此时,史蒂夫眼里的监守更加模糊,他的眼中有的只是怒火,想想自己赶了两个小时的车程,还有大门内等待已久的艾恩,他选择了妥协。
“你还不能进,请脱掉你的衣服,我要搜身,确保你没有带什么违禁品进去。”
史蒂夫用紧皱的眉头、咬紧的下嘴唇,还有转化成深呼吸的脏话做了回应。史蒂夫被迫脱掉了全部衣服,只剩下内裤,站在那里接受监守根本不必要的无缝不入的搜身。
“我可以进去了吗?”
史蒂夫拿起自己的文件走了进去,一声长叹弱化了身后传来的那声“死黑鬼”,在进入爱恩所在的牢房走廊前,史蒂夫停下了脚步,闭着眼睛想象着十三岁的天真和烂漫,直到自己重新平静下来,才走进去。
未完,待续……
人物后记:
史蒂夫,三十二岁,黑人,蓝天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曾就读于G大学商学院,后于Y大学攻读律师专业,毕业后在某事务所工作,两年后辞职创办了蓝天律师事务所,为监狱中由于各种原因没有辩护律师的青少年提供公益辩护,即蓝天计划。
二
大多数的监狱都会有禁闭室,如有犯人不服从监守的命令,就会被关在禁闭室,在此期间如果还有违禁行为,则延长禁闭时间,当然也有为了防止年龄太小的孩子被同屋的其他犯人性侵而被隔离在禁闭室里的。禁闭室是个不足十平米的封闭室,没有窗户,只有全天开着的灯,还有一个用来传送食物的小格子,再无他物。
柯伦就是在这样的禁闭室里待了二十六年零四个月。
当史蒂夫第一眼看到圣修斯顿监狱的狱室时,内心首先感到的是震惊。不知道是由于犯人的急剧增加,还是真的把不存在的第三层的犯人堆砌到了现有的两层,史蒂夫从未见过如此狭小的狱室,在这样的狱室面前,禁闭室似乎如豪华套房般宽敞。
在走廊的尽头,倒数第二间狱室,史蒂夫找到了写着艾恩名字的那块牌子,玻璃门的另一侧,是个坐在早已说不清是锈迹还是本身就是红棕色的破旧轮椅上的孩子,这应该就是艾恩了。
艾恩面朝着墙,只留给外人一个背影,透过墙和轮椅留下的缝隙可以看到,艾恩穿着和其余犯人一样的衣服,丝毫没有因为艾恩还是个孩子而有任何修整,当然,还有那标志性的头发。
“艾恩,你好,我是史蒂夫,你的律师。”史蒂夫和艾恩打了声招呼。像是瞌睡,又像是刚从长久的等待、期望中回过神来,艾恩颤抖了一下,赶忙回复史蒂夫,“您好,史蒂夫先生。”
史蒂夫叫来了狱卒,希望他能帮忙把艾恩推出来,到会客室见面。
狱卒抓着轮椅的后背往后拖,咣当一声,轮椅整个撞在了狱室的门上,也许不止狱卒和艾恩,连史蒂夫也扶了一下脸上松脱的眼镜以掩饰自己的受惊。狱室的门太小,轮椅卡在门口,出不去,狱卒尝试了调整方向、角度、向后倾斜,各种方式,毫无用处,他又叫来了其他人,试图把轮椅抬高倾斜而出,可是发现整个狱室已经被轮椅占满,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进去把轮椅抬出来。
史蒂夫叹了口气,他难以想象,艾恩究竟在这样的狱室,面对着墙壁,待了多久,而且,竟从未有人认为这不寻常。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史蒂夫似乎看到了艾恩在发抖,不是由于害怕,便是在哭泣。
史蒂夫已经预感今晚的见面大概就只能看着艾恩的背影开始了。突然,狱卒说,我们可以把艾恩抬出来,不要轮椅不就好了。
史蒂夫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艾恩,完完全全的一个孩子,穿着像袍子一样的囚服,睁着眼睛从上到下看着自己,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史蒂夫对艾恩说,“艾恩,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艾恩受惊了一样,收回眼光,低下头,停顿了几秒,抬起头微笑地冲着史蒂夫,“史蒂夫先生,我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史蒂夫就自己拿到的文件和调查到的情况,向艾恩寻求证实,并询问了事件发生当时的细节,以及艾恩的家庭。
当史蒂夫收拾文件准备结束这场见面时,艾恩低下头,做了个深呼吸,头都没抬,“史蒂夫先生,我从一周前就知道您要来见我了,所以,我也有一些问题,可以问您吗?”
史蒂夫放下手里的文件,把手放在艾恩的肩膀上,“当然可以,艾恩,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们还有时间。”
艾恩猛地抬起头,看着史蒂夫,像是因感动,眼睛里含着泪水似的,反射着头顶吊灯的光,艾恩从囚服的衣兜里取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纸,打开那张满是褶皱的纸,两手拿着,“史蒂夫先生,您喜欢诗吗?您最爱的诗人是谁?”
史蒂夫思考了一下,“艾恩,很抱歉,我没怎么读过诗,只是偶尔在文学杂志上看到过几首,觉得很美。至于最爱的诗人,我喜欢阿波利奈尔的《蜜蜡波桥》。”
“我也很喜欢那首诗,史蒂夫先生,很美的爱情诗。嗯,史蒂夫先生,您最想从事的职业是什么?”
“我小的时候总想成为一名战地记者。”
“最后一个问题,史蒂夫先生,您最喜欢的动画人物是什么?”
史蒂夫舒了口气身子往椅背上靠了一下,回答道,“蜘蛛侠,艾恩,我最喜欢蜘蛛侠。”
艾恩重新把纸折叠起来,攥在手里,“史蒂夫先生,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您的回答,我很开心。”
史蒂夫拍了拍艾恩的肩膀,笑着说,“艾恩,我也很高兴,和你聊天很开心,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艾恩听到史蒂夫说得话,激动地猛然抬头,“史蒂夫先生,您还会来看我吗?”
这次,史蒂夫清晰地看到了艾恩眼眶里的泪水,“会的,艾恩。”
在返程的路上,史蒂夫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艾恩的问题,他是多么害怕艾恩会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因为连史蒂夫自己都不知道。不过,艾恩没有问这样的问题,反倒让史蒂夫为这个仅仅只有十三岁的孩子伤心,惋惜。
未完,待续……
三
艾恩的家庭并不富裕,或许应该说很困难,小的时候艾恩在家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很多时候都是跟着临街的大孩子们在街上翻找一些别人吃剩下的东西喂饱自己。大概是在艾恩五岁的时候,艾恩的爸妈染上了毒瘾,那以后,艾恩从未在家里吃过饭,除了要忍受父母间或的家暴,还经常被他爸爸抢去靠着捡垃圾换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块钱。
到了上学的年纪,艾恩却只能和临街的其他大孩子混在一起,整日无所事事。艾恩是个没有太多主见的孩子,而且很容易受到别人的鼓动,对别的大孩子几乎言听计从。
事情发生当天,艾恩那帮孩子已经两天多没吃过一点儿东西了,他们蜷缩在便利店附近的角落里,商量着要打劫刚刚走出便利店的那对老夫妇,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从怀里掏出了从父亲那儿偷来的手枪,交给了艾恩。
这群孩子尾随着那对老夫妇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艾恩拿着枪威胁着老夫妇交出所有的钱和食物,结果,枪走火,击中了老大爷的腿,血顺着窟窿,沿着大腿、小腿,越过脚背,在脚下形成了一片鲜红。
听到枪声,除了大爷痛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大娘赶紧打电话报了警之外,所有的孩子都愣住了,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艾恩手里握着那把枪,仍旧保持着开枪的姿势,手不停地颤抖,直到警察来,才从艾恩手里夺下手枪,或者说从艾恩手里拔出手枪。
艾恩被判入狱那年十一岁,他被安排在危险分子的狱室中,在这里,尚未性启蒙的艾恩,被同狱室的其他人殴打、虐待、性侵,甚至还遭受过监守的侮辱。这些事情从未被重视,直到艾恩因为身体发育不良,下肢肌萎缩而不得不坐轮椅时,才被转移到极狭窄的单人狱室内。
史蒂夫去看望艾恩的时候,艾恩已经在那间狱室待了一年多。
艾恩一个人待在狱室内无聊的时候总想着给谁写信,艾恩的爸妈在他七岁的时候就由于车祸去世了,想来想去,艾恩能够联系的只有自己误伤的那对老夫妇。艾恩写给老夫妇的第一封信里,诚恳地表达了自己对他们的歉意,希望大爷能尽快恢复。
史蒂夫曾亲自拜访过那对受伤的老夫妇,询问当初收到艾恩来信的感受。那对夫妇姓德温特,德温特夫人收到来信时,原想揉成一团丢出去,可转念一想,艾恩也不过是个孩子,抢劫实属无奈,当初开枪也是失误,并非存心,于是便拆开了那封信。德温特先生写了回信,表示希望艾恩能在监狱中好好生活,不要再为往事纠结,等出狱之后靠着自己的能力生活。
数天之后,德温特夫妇收到了艾恩寄来的第二封信,就这样,在乏味枯燥的监狱生活中,被艾恩打伤的德温特夫妇成了与艾恩联系最密切的人。德温特夫人经常会给艾恩寄一些书,让艾恩打发时间,艾恩也会把自己写的诗寄给德温特夫妇。
德温特太太对史蒂夫说,艾恩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很容易受到别人的诱导,大概是以前的经历吧,艾恩信中的语气总是那么客气,谦逊。
在初次见面之后,史蒂夫和艾恩有过近十次会面,每一次都会待两个多小时,除了聊案件的进展之外,还会聊一些其他的事情,包括艾恩的诗,当然也包括艾恩出狱后对生活的憧憬。
在史蒂夫先生以及德温特夫妇的努力下,他们搜集了很多对艾恩有力的证据,并争取到了受害人的完全谅解,出于对艾恩年龄以及家庭经历的考虑,法庭改判艾恩三年有期徒刑,再过三个月艾恩就可以出狱了。
在这三个月中,史蒂夫和德温特夫妇都在想尽办法让出狱后的艾恩能适应监狱外的生活,找一份适合艾恩的工作,让他能够自食其力。
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很美好!可这却不是事实。
事实上,史蒂夫找到的所有证据,家庭经历也好,受害人的谅解也好,都应该在初次审判时提出,现在距离初次审判已经两年多了,早已过了再次申请的时间。艾恩始终都无法逃脱死刑,逃脱那张通电的死亡之椅。
艾恩被执行死刑的那天晚上,史蒂夫答应艾恩的请求,陪着艾恩到最后一刻。
艾恩坐在行刑室外面的长椅上,看着准备的狱卒,看着那张即将把自己带向死亡的椅子,扭头看了一眼史蒂夫,转回来,低下头,“史蒂夫先生,您知道吗,今天所有人都对我客气极了,从早上开始,不断有人再问我,想要吃什么?需不需要喝的?需要什么帮助吗?”
史蒂夫先生漠然地听着艾恩的话,想着,人真是滑稽的很,对着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可着劲儿展现自己的善意。可是,当艾恩真的需要帮助的时候,当艾恩在垃圾桶里捡别人吃剩的食物时,当艾恩被父母家暴、被其他犯人和狱卒性侵的时候,这些人又在哪里呢?
“行刑的时间到了。”
史蒂夫狱卒把艾恩放上那把椅子,手上脚上都扣着金属链,在铁链上夹持通电的镊子。那些狱卒身上、脸上,包括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感,或许执行死刑本身并比如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在所有的法律中,我们从不允许以强奸的方式惩罚强奸犯、用家暴来惩罚父母…但是我们却允许用死刑来惩戒杀人犯,或许就是因为我们把死亡的过程想的太简单了吧。
所有的装置都安装好之后,狱卒离开了行刑室,到控制室按下通电开关,史蒂夫心里数着数字,1、2、3...,一股烧焦的味道从行刑室弥散开来,三十秒之后,医生上前检查艾恩是否已经死亡,发现艾恩还有呼吸,医生退出行刑室,向狱卒摇头,狱卒重新打开开关。
行刑室、监控室、休息室,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被烧焦的肉味,还有史蒂夫心里的默念,1、2、3、4...
由于设备连接故障,没有达到预定的电流值,原本只需五分钟过程,持续了整整十四分三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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