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达和佐伊

萨尔达

萨尔达说：“是时候回忆一下我的好朋友佐伊了。”如你所知，来自《马波男杰克》里的名字。

青年旅馆的天台上是一个简陋的小酒吧。萨尔达喜欢这里。想想看，若是没有酒吧，长长的假期都耗费在规划行程跟等公交上，这该多么无趣。今晚，萨尔达照例来到了这儿，人声嘈杂，仿佛炎热时分，海滩上蒸发的潮水的薄雾。一天行程下来，萨尔达有些疲倦，但浪费美好的休假时光，可不是萨尔达的风格。

“那么，这对花生酱好姐妹怎么了？”这个家伙留着大胡子，有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说起话时，总会让人忍不住注意他胡子间的牙齿（细细看起来，似乎还能看到啤酒的泡沫）。对他的好感从第一眼就断定在了萨尔达心里。

“噢对，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都是典型的杰克，一代骄马。”萨尔达呷了一口啤酒，抬头看向吧台上唱歌的女孩儿。“嘿，那女孩儿可不错。”他摇了摇手中的玻璃杯，眼珠夸张地转动，显得有些滑稽。

“叫她过来坐坐呗。”

大胡子侧过身子，跟女孩儿打了声招呼。女孩儿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脸颊透红，看起来喝了很多酒。

萨尔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只是说说而已。”

“我们两个男人喝闷酒，太可怜了。”

女孩儿向他们走了过来，对此萨尔达并不怀疑，大胡子宽和的目光，任谁也不会生起戒心。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萨尔达跟前，重重地靠在萨尔达旁边的椅子上。惯性使她的脸昂起来，露出通红的脖颈和肩胛。

一坐下，她伸手就拿起大胡子桌前未开封的啤酒，兀自灌起来。

“你可不能再喝了。”大胡子对女孩儿说。看起来，这位新来的朋友可不像个适合愉快交谈旅行见闻的人。

“绅士风度。”女孩儿露出微笑，尽管没有她预想的自然，总还不至于扫兴。胳膊肘在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她的脸凑近大胡子，“你不会小气到拒绝请女性喝酒的，对吧？”

“只要你别跟我扯女权主义就好。”我侧过头看着她，转而又看向大胡子，两人会心一笑，女孩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只是听说你旁边这位萨尔达要爆一些关于好姐妹佐伊的料，做出这个重要的抉择，只是为了——”说着，大胡子挑逗似的扬起眉毛，朝萨尔达偏了一下头，“我们可爱的女性朋友。”

“如果这位‘可爱的女性朋友’是指我的话，”她的身子栽向一边，再一次昂起醉得通红的脸，眼睛直勾勾地斜探向萨尔达，“我还是宁愿继续唱歌。”

只是身体却并非如她所愿，像个钟摆般划到萨尔达的肩膀，头从肩膀上贴近萨尔达的脸。

一点一点地贴近，以至于萨尔达的耳朵都可以感觉到她醉酒后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息，就在即将发生身体触碰的一刹那，她的头扭转过来，两弯卧蚕灵动地跳跃着，好像酒的精灵。

“好姐妹？他不会是个同性恋吧？”说完用手捂住嘴，哈哈大笑。

“《马波男杰克》。”萨尔达有点无奈地看着女孩儿，“无聊的成人动画里一对无聊的名字，萨尔达和佐伊，一对好姐妹，以及——一对现实中的男性朋友。”

“那你是佐伊还是马波男抑或是朋友。”

“我是萨尔达。”他眼睛上挑，翻出眼白，扮了一个鬼脸。

“好的，就让我们洗耳恭听，关于这两位小基佬的故事吧！”大胡子欢呼道。确认了女孩儿不是那种因为分手而把自己灌得烂醉的家伙后，他和萨尔达总算放心了。

“我的朋友佐伊么……”萨尔达装模作样地正了正身子，雾气般的嘈杂的人声仍缠绕他周围。

萨尔达抬起头，视线又一次接触吧台。女孩儿下来之后，空缺没有人顶替，猛地让人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

麦克风低垂着，各种不知道对应哪个插座的电线堆叠在地，木板被明暗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纹路从清晰逐渐淡化，直至笼罩上灰蓝色。往上望去是同样黯淡的天穹，只留下一颗孤寂的星，幽幽地发着亮光。

恍惚中，大胡子的形象也变得迷离。可还来不及多想，下面的话早已脱口而出：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们是在初中认识的。第一次看到他，一丝不苟的黑框眼镜，一丝不苟的正经脸，一丝不苟的打扮……嘿，别说了，就是那一丝不苟的书包，都足以揭示揭示他的无趣，完全不会有人想跟他做朋友。

“然而偏偏的，一次集队上，我的初中老师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居然说相邻的两个人将成为同桌?

“好吧，为了显示我的友好，我挤出难得的热情，对他说：‘以后就是同桌了。’对，很傻气，但起码也是打了声招呼对吧？你们猜他怎么回应我？”

萨尔达尽量做到“绘声绘色”，配以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幽默与傻气只一墙之隔。一开始，他心里也堵得慌，总觉得在背后说人坏话不好，毕竟他说的都是真人真事。

当然他朋友不叫佐伊，他也不叫萨尔达就是了。

“没有回答你对吧？”大胡子两片滞重的眼睑眯了眯，注视着萨尔达。

女孩儿头发耷拉，盖住侧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涂了橘红色口红的嘴，衔咬住易拉罐。待到下巴的线条露出来后，她已经把一罐酒喝完了。

“如果他没回答，我倒觉得意料之中哩。我告诉你，你可绝对想不到，他居然摆出一副哭丧脸，好像对待一个路过的傻子那样跟我说：‘还不一定呢。’”

“你还真是个傻子啊哈哈哈。”

萨尔达瞪他一眼。“好吧，无趣并不奇怪，性格不同而已。奇怪的是，这家伙想东西的方式，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外星球来的。”

“哦？这怎么说？”

“比如，讨论《哆啦A梦》，一般人都会谈有什么道具，大雄又干了什么蠢事这些吧？他居然跟我说……”萨尔达清清嗓子，发出自己能发出的最浑厚的声音，“哆啦A梦，讽刺的是人类，人类科技和人类未来。”

大胡子一拍大腿，仰头大笑，“这兄弟可真有意思。”

“讨论考试内容，他居然说——这个，书本上说得不对。”浑厚的男中音再次响起。

“他可真是厉害了，不会想偷懒不学习吧哈哈哈哈。”

“讨论交朋友，他居然说，我只想交一个可以理解我但不会打扰我发呆的人。”

“嗯，人总是需要理解的，发呆是怎么回事？”

“不会嘲笑他无趣的意思吧哈哈哈。”

“有道理，有道理。”

“讨论……”

“行了，别讨论了。”大胡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准再讨论下去，他又开始讽刺我和我的未来了哈哈哈。”

“我还有很多没说呢。好吧，总之，他的想法非常奇怪。那时候，我觉得挺烦他的，因为他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还老喜欢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自大表情。最好笑的是，他居然一直到高中还喜欢海绵宝宝，还说我跟海绵宝宝有相似之处，真是十足的嘲讽！”

“哈哈哈，海绵宝宝不好吗？很符合你呢，宝宝……”大胡子故意拖长尾音，“跟个白痴一样，多快活。”

“你才是个白痴呢，你要的话头衔给你。”萨尔达呷了一口酒，想继续说下去。只是当他看到大胡子游移不定的眼神时，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酒罐头，喝了一大口。

“我可真是受够了他无聊又故作深沉的说辞了，可偏偏的，初中那会儿，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我身边除了他以外，全是女生，没办法，只好跟他交朋友咯。可说真的，他真是个捂不热的鸡蛋。不管我怎么寻找话题，他总是喜欢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我，对我不理不睬。还小气得要命，我打破他一个水杯，他到高中还记得，真是够了。”

“亏你忍得下去。”

“对嘛，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后不还是跟我说话了？不跟我说话，谁愿意跟你说话？”

“不跟他说话，你能跟谁说话？哈哈哈。”

“我人缘可是极好的，那可不像他。”酒劲逐渐上来的缘故吧，萨尔达一边鬓角，滚落下一颗汗珠。

但他没有擦。

“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终于我们也慢慢熟悉了。彼此之间有什么心里话，也会对对方讲讲，不过后来又重新编位咯，我们被分开了。这时发生了一件更好笑的事，考试的时候，他后来的同桌抄他试卷，他居然还哭了起来，真是有够小气的。”

“一丝不苟的小气。哈哈哈。”

“而这时候，我有了新的圈子，我就说我人缘是极好的。跟他来往总会让我厌烦，因为他太无趣了，年轻人，你知道，我当时可不希望别人把一个无趣的人看做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渐渐疏远了他。哎？他倒好，之前还一副当我傻子的样子，这时候反而常常过来找我玩了，可跟他有什么好玩的？”

“看来他是章鱼哥咯哈哈哈。”大胡子打趣说，“海绵宝宝跟章鱼哥，萨尔达和佐伊，嘿，你们可真是绝了。”

“得了得了，派大星能别插嘴么？你这粉嫩的大胖子。”

“你要是海绵宝宝，我可不愿意当派大星。”他沉下眼，琥珀色的啤酒杯里，倒映着一个滑稽的影子。

“行行行，扯远了。实话说吧，那时候，我确实挺烦他的。我跟我的一群新朋友混的很快乐。不过后来，我跟新朋友的关系突然闹僵了，以至于一直到后来都心存芥蒂。没办法，只能继续跟他一起玩咯。”

“除了校园欺凌，我可没听说过朋友之间存在那么长时间的‘芥蒂’。”

“你可真聪明。”萨尔达苦笑着说，“他们去欺负别人，我不干这事。”那一滴汗刚淌到腮帮，另一滴汗接着滚落下来。

目光停在萨尔达身上半秒钟，大胡子揩了一把脸，尽管他并没有流汗。

“我也讨厌去欺负别人，特别是跟着别人，欺负自己的朋友。”

他说话间，萨尔达隐隐地觉得他有些不安。迟疑了半秒后，两人心领神会。

“看来，‘欺凌’毕竟都是必经的哈哈哈哈哈，不管是‘被欺凌’，还是‘欺凌’。”

“可真没想到海绵宝宝会说这种话哈哈哈。”

“来来来，说回我的好朋友。注意，这时候用的是‘好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十分要好起来了。”

“因为‘芥蒂’啊，哈哈哈。”

“我们能别再笑了吗？哈哈哈”

“咳咳，等我继续说下去。”萨尔达又恢复了装模作样的姿态。“我们的关系呢，一直到初中结束都很好。上了高中之后，我们还在一个学校。这时的我，满怀着‘新生活的热情’。因为初中的我就想着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吧。你懂的。

“果真，我来到了所希望的高中，想要在新的环境里面，做一个不一样的人。我努力去表现自己，恨不得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但事事总不如我所愿。毕竟是重点高中，我自以为是的一切，通通不过井底之蛙的妄想。

“即是我表现过了头，也并不值得别人欣赏。久而久之，就有点失望咯。”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很优秀的女生。我装出自负的样子，实则自卑得要命。”

“也是因为‘芥蒂’吗？哈哈哈。”

“是的，是的啊哈哈哈。”

“你的朋友呢？”

“哦对，我在说什么呢。刚开学那会儿，我们几乎没有再见面。毕竟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新世界’里……当然也可能只是我一个人这样也不奇怪的说……

“不过，我喜欢上那个女孩子后，我开始想念起他来了。每天我都想找他倾诉……不过回想起来，还真是害臊，自己说的都是什么……”

“恋爱故事都这样。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你会想念他呢？”

“我不知道。可能就跟他后来来找我玩一样吧。”

“看来你们都是章鱼哥哈哈哈。”

“没准我们都是佐伊呢？”

脑海里蹦出这句话，连萨尔达都吃了一惊。他再次看向吧台，到处充斥着嘈杂的气氛，唯独那儿空荡荡的，活像一滩黑洞洞的无人敢涉及的水，惹得他极其不安。

他没办法说出口，只觉得头脑一片眩晕。

沉默了。短暂的空白里，传来抽泣的声音，两人才突然反应过来。

女孩儿哭了，咬着嘴唇，眉骨上的皮肤紧蹙，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眼妆化在泪水里，含在睫毛之间。她的脸颊皱成一个风干的苹果，她的双手用力抓住裙角，她的额头都堆起皱纹，只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活像一只被拨皮的野猫。

“你们……你们……”女孩儿将头发抖落，盖住了脸，“别管我。”

无垠的沉默。

“被人甩了，”女孩儿终于抬起头来楠楠地说。“我，被人甩了，来这里卖醉，勾引男人。”

“他……”没有后文，痉挛从腹部传到喉咙，酸水翻涌而上。她呕吐了，一边落泪，一边呕吐，她止不住也不想停止，仿佛吞下的悔恨全都可以倾吐而尽。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事了。女孩儿整个儿趴在桌子上，萨尔达和大胡子寻思着把她安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