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基本上每周张庭院都会和李叶茴一起跑步两次,而李叶茴也从未可以慢下来等待对方。每次结束跑步后两个人就会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着。张庭院会给她表演B-Box,李叶茴也乐在其中。
一天,张庭院问她想不想听他演奏长笛。
“戴着假肢吗?”李叶茴惊奇地睁大眼睛。
“嗯,我戴上假肢给你表演。”
“好啊!”
于是李叶茴去了张庭院的屋子。房间的装饰显出张庭院优雅讲究的品味:棕色羊绒地毯懒洋洋地趴在房间中央,一朵香薰烛光在书架上静静燃烧。整个房间里充斥着山野中花儿的香氛。他有着及其昂贵的电脑装备,桌子上的笔和本子码放整齐。
李叶茴浑身不自在。张庭院邀请她随便坐,李叶茴便坐在地毯上。张庭院说没关系,你坐在床上吧。李叶茴觉得自己一身汗臭,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也不想弄脏对方洁净的床单,便连连推脱。张庭院一脸的包容,然后从柜子里端出心爱的长笛和一个金属假肢。
他背对着李叶茴戴上假肢。房间里播放着美妙的萨克斯音乐。
李叶茴看着他那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黑色假肢不由得连声称赞:“比虎克船长看起来帅多了!”
张庭院用假肢摸摸他的头,然后捧起长笛,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那是一个周二,克拉码头的酒吧街推出了女士免费的“Lady Night”,于是他上下左右二十米之内的“邻居”此时都在酒吧狂欢,他便可以放心演奏。
李叶茴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痴痴地望着他忘我的表情,被一种出于灵魂的对音乐的热爱所震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希望时间停留,但是又不想陷入泥沼。如果说没有动情是假的。这样一颗柔软的灵魂怎么能令人不好好欣赏、好好喜欢着呢?可是她也知道没有可能。
假期时,王小红在爷爷奶奶家看望李叶茴。老人家一个在厨房忙前忙后,一个躺着读报。王小红激动过度地又开始满嘴火车:“李叶茴,找对象千万别找家里亲戚太多的,不然七大姑八大姨都得找你麻烦。最好有钱,你的生活会轻松很多...什么新加坡本地人啊,香港人啊,你都可以留意。”
李叶茴在心里默默翻白眼。“那有钱的印度人呢?”
“不行。”
“你不是说有钱就行?学校印度人肯定家里都特有钱,不然不能来留学。”
“那也不行!”王小红有点着急上火。
“缅甸呢?柬埔寨呢?”李叶茴用戏谑的口吻继续步步逼近,终于逼出王小红的经典台词:“你要是找这些国家的人,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
李叶茴想起GP课提倡的世界大同,在心中默默鄙夷王小红的种族歧视观念。
“李叶茴,你就不能找一个正常家庭的?千万别找给你添麻烦的...比如说残疾的什么的。咱们不是歧视他们,但是确实会有很大麻烦。”
“万一残疾、有钱、对我好呢?”李叶茴还是没忘记上面那差。
王小红的怒火又窜上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要是找一个残疾人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
回忆到此为止,李叶茴的思绪又回到张庭院专注的神情上,但表情充满了一丝担忧和退却。还好对方已然结束演奏,正一脸期待地等待掌声。
李叶茴非常给面子地表示崇拜。
张庭院收好琴盒,做到李叶茴身边,讲起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个故事:“你知道吗?我是个名人。”
李叶茴一脸哭笑不得:“你还说你是个帅哥呢!”
“我不帅吗?不帅吗?”
“帅...说说吧,为什么是个名人?”
于是张庭院开始讲述:
上大学两年前,十六岁的张庭院发现新加坡相对于中国的互联网发展--尤其是服务类领域有些滞后,于是便依赖自己做乐队积攒下的人脉找了一帮计算机系的本科生制作了一个网站。没想到事成之后网站大火,竟成了本地生活类网站中的佼佼者。从那之后的张庭院也成为了互联网界的大咖级人物,在社交网站上起到了一定呼风唤雨的作用,身后也簇拥着数十万粉丝。
“那你来上学了,公司怎么办?”
“我跟我的合伙人说让他们先做着,好好等我四五年。毕业以后我会再回去的。”
李叶茴嘴上崇敬得不行,其实内心还是留了心眼:张庭院的生活看起来充满各种传奇,但是很多细节不经考验。先不拿一个人对个人颜值评判失误来说是--毕竟审美观被探讨余地很少--张庭院描绘出的那个事业有成的顶级学霸让人不敢相信:因为要在新加坡为身处美国的家人看房子,因而拒绝美国第一大学斯坦福的Offer?如果想念家人,何不爽快地去美国留学,相反有更多和家人相处的机会;作为身后簇拥数十万的年轻成功人士,他肯定早早攒下丰厚经济基础,何必还要等待他人捐赠的假肢...关键是张庭院口中描述出来的那个人实在太完美,让人和眼前这个平凡无奇的微胖男孩无法连接到一起。
李叶茴想要去张庭院的社交网站看看,以长见识的口吻其实在验真假。张庭院没有说谎,他的“粉丝”果真有二十万。李叶茴心中惊讶万分,也为对方的淡然处之和能力超群而发自内心地产生崇拜之情。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不再自然。李叶茴大脑一片空白,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话题。张庭院静静地望着她,眼睛里克制地流露着深情。然后他俯下身,亲吻着李叶茴的嘴唇。
“不要这样。”李叶茴拒绝。没有人强制她,她却动弹不得。李叶茴心里开始发慌。这并不是因为和心仪男孩产生亲密举动而难以自持,而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李叶茴心中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回荡:你们那是不可能的--她回想起张庭院矮矮胖胖的形象、残缺的肢体,又回想起王小红的威胁。但是最罪恶的是,她竟然想起李铎和李斌一脸嫌弃、嘲笑的嘴脸...她不能接受。她不想被看不起。
可是李叶茴不会拒绝别人。默默承受比拒绝更简单。
“不要这样。”李叶茴重复,虽然依旧被内心的怯懦的小人死死地盯在地上。
从小王小红就教授李叶茴不要轻易和人撕破脸皮,因为无论和谁撕破脸皮最后都是还要死气白咧地赔礼道歉、求着对方给自己必须的资源:比如李叶茴每次挑战蛮横不讲理的爷爷李岩津,王小红都会逼着她道歉、为大局着想;而李斌是能带自己去各种高档餐厅长见识的唯一人选,故而也要默默忍受对方抛来的一切不屑一顾;李斌虽然撒谎、不负责任、道德败坏且不知不觉已经剥夺李叶茴太多的青春美好还有王小红的人生幸福,但是为了户口事宜的顺利解决,李叶茴必须对其毕恭毕敬,即便上一次李叶茴叫他父亲时对方装聋作哑、摔门而出...忍着。
如果和张庭院撕破脸皮,之后那些孤独的日子又有谁可以做自己倾诉的树桩呢?又有谁可以为自己介绍新的人脉呢?又有谁可以提供各种有效的本地信息资源呢?所以轻易不要撕破脸皮,多一份情缘多一份保障。
李叶茴打定心思无法动弹,只能期待张庭院自行离开。
张庭院仿若听到李叶茴内心呼唤。于是他停下来,看着她:“我送你回去。”
李叶茴房间门口,张庭院问:“你也不开心,对吗?”
李叶茴的心思还在刚才的吻里,被猛地一问有些回不过神来。
“你没有你显现的那么开心。”张庭院重复。
李叶茴默认了。然后她说:“你也有很多不开心吧?”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想找人聊聊吗?”
李叶茴一脸疑惑。
“我明天过来好吗?”
李叶茴不知如何拒绝,于是茫然地点点头,一缩身钻进房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呼吸急促地寻找着安全感。
这一晚,李叶茴开学以来第一次失眠。她辗转反侧到凌晨两点才深深睡去,第二天又被穿透力极强的阳光唤醒。那些失眠的时刻,她安静地平躺在自己的大床上。这是一张单人床,但是稍微挤一下也可以塞下两个人。如果只有一个人休息,便可以伸长四肢、好好歇息。宿舍天花板上没有北京家里夜色中的天花板上被来往车灯撩动的层层光晕,只有窗外各种形状的树叶静静抖动。
张庭院和李叶茴之间的暧昧对两人来说不是秘密,即便在外人看来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的距离。每次黑夜来袭,“神秘伴侣”游戏就会重新开始。他们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好像在纷杂混乱的世界中找到一个歇脚亭。
虽然李叶茴顾虑到家人的想法,可是她终归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倘若张庭院给她一点希望、关照或者爱的表达,深患“拒绝困难症”的她定会犹犹豫豫地决定尝试交往。可是日子一天天过,交谈话题也越来越深。当李叶茴几次把“户口”、“家庭矛盾”在唇间吞吐来回却逼着自己咽下去后,张庭院依旧没有给她一个把秘密吐露的理由。所以他们还只是朋友,报喜不报忧的普通朋友。
之前深受失眠之苦的李叶茴发现其实早期的失眠会令人精神抖擞、好似“回光返照”。于是第二天的李叶茴做事效率极高,也顺利让她忘记前一晚的尴尬。但是她明白昨天的同意邀约意味着什么。李叶茴内心十分负责。她一直是一个没有最终妥当答案就不想轻举妄动的人。可是对于张庭院这件事她丝毫没有可行计划:
如果他告白应该同意吗?如果他没告白却依旧进行肢体接触,应该同意吗?我对他的感情是喜欢还是暧昧?我们可以尝试交往吗?他对我又是什么感情呢?
李叶茴胡思乱想了一整天,终于等到晚上。她特地没有去自习室,平时一直敞开的宿舍门今天也矜持地关上,即便没有上锁。李叶茴静静等待着,却又笑话自己傻气。
九点半时,敲门声响了。
张庭院拿着饮料和食物走了进来。
“还带了吃的?你真贴心。”
“是Raffles hall举办了活动,有免费的吃的,我就拿了一点过来。”张庭院随意打量着她刚刚打扫好的房间,规矩地把拖鞋拿进来,整齐地摆放好。
“不吃点东西吗?”
“不吃了。”李叶茴坐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张庭院自顾自地爬上床,断臂放在身侧,整臂放在肚子上。他穿着运动背心,一脸兴致勃勃。他望着李叶茴安静的背影问:“困了吗?”
李叶茴摇摇头。
“那我们聊聊天吧。”
李叶茴不想毁坏此时的氛围,更何况这不是她白天没想过的镜头。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样想着,她身子一倒,背对着张庭院躺下。他们没有任何接触。
一整晚他们都没有任何接触。
那一晚,张庭院说了很多很多。从父母离异到家里空无一人,再从断臂之前和前女友的深厚情谊,再到断臂之后的人鬼殊途:十六岁那年,张庭院坐着摩托车载着十四岁那年便开始交往的女友在马来西亚的新山驰骋着。那是,张庭院的网站刚刚收到投资,几个年轻人便迫不及待地庆祝一番。事故的发生并不戏剧性,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只是张庭院的一个走神导致车身失控,撞上防护栏,然后高高弹起:张庭院关键时刻抓住了扭曲的防护栏,但是他的女友被车带着一起滚落悬崖。
张庭院说:“我就记得那天我想看清楚她的眼睛,可是天太黑了,她也戴着头盔,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就消失了。可能她睡着了吧,直到坠落到崖底都没听到任何尖叫。如果是睡梦中死去,那要省略多少恐惧和惊吓。”
“这全是我的错。不过她是孤儿,她的养父母和我的关系很好,便没有过多追究。已经两年过去了,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时光可真是残忍。”
李叶茴静静听着。她感受到张庭院的微小动作。从投射到墙上的阴影看,他换了姿势,从仰躺着转向她,然后床上的世界又安静了。
“你是个神奇的女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我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这些事情,甚至是要好的朋友也没有。”
李叶茴问:“你现在开心吗?”
“不开心吧。”
李叶茴仿佛感受到身后的躯体里藏着一个秀秀身体里类似的灵魂:不知取悦谁、也不知该争取怎样的生活而麻木前进着。
“我也不开心。”李叶茴讲。
她听了庭院的故事感觉内心柔软起来。李叶茴不敢转过身子,怕本来还美好安静的故事就此又被聒噪沸腾的青春躁动抢了风头。
“我三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
“叶茴。”
庭院打住她。
“叶茴,我可以明天来听你的故事吗?”
“好。”
“那我们休息吧?”
“好。”
于是漆黑的夜就又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里灌入这个房间,将两个被世界抛弃的人深深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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