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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半，他还在公司加班。整栋写字楼都是黑黢黢的，好像要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一盏孤灯，倔强的亮着。他早就无心办公，烦躁的摆弄着手机。

福至心灵，他打开手机相册，翻起从前的照片。以前的手机像素不高，双摄像头的也很少。但他津津有味的翻着一张张模糊的照片，偶尔还会会心一笑。看的眼睛累了，他又觉得自己很无聊，有什么好看的呢，那里面无数张照片，每张照片数百万的红绿蓝小色块拼成的都是一个人-司哑。

（一）

他是一个瘸子，天生的那种。他的腿很长，穿上西装愈发显得削瘦笔直，却只能远观，不可近看。他很遗憾，自己一生不能走出潇洒的步伐。

大学的时候，他喜欢上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很漂亮，会跳芭蕾，会弹《卡侬》，会写簪花小楷。她总爱穿一身烟波浩渺的平罗裙，穿越在林荫小路、花溪池塘。她喜欢边走路边看书，把随手捡的落花夹进书里。她也爱早起到第三食堂，买四五样清粥小菜，带给没吃早餐的室友。

她是善良的，美丽的，惹人爱的。他开始追求她:为她写诗，送她鲜花，给她叠一千多颗星星。

她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仰慕者，疯狂且天真，羞涩又孟浪。她的美丽泛起了哀愁，眼波流转间低声对他说:对不起，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们不适合。

一张好人卡，但是他不需要。他在她的楼下倔强的站成一棵胡杨。

那是个三伏天，烈日炎炎，世界都沸腾成一片朦胧的虚影。天公很吝啬，不刮风，不下雨，连一片厚点的云彩也没有。所有的感知世界里，就只剩聒噪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间撕扯着人的耳膜。

汗水顺着头发刺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他忍着流泪的冲动死死盯住那个人宿舍的阳台，一个小时，三个小时，五个小时。

他的残腿在隐隐作痛，脑子却很清醒。一个骑士喜欢上了公主，公主说你为我守护一百个夜晚，我就嫁给你。骑士为公主守了九十九个夜晚，却在第一百个夜晚离去。骑士用九十九个夜晚表达了对公主的爱，用最后一个夜晚表达了自己的尊严。

心神一晃间，笔直的腿打了一个弯儿，天空开始旋转，宇宙好像失重，他晕倒了。晕倒前他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没有那么爱她。

（二）

他醒过来，入眼是一片白。白墙、白窗帘、白床单以及脸色发白的女孩。他认识她，她是她的室友。

她为他端茶递水，擦汗喂药。她絮絮的说着校医的嘱咐，不时用手指探他额头的温度，冰凉的手指。他才发现女孩穿着维尼熊的睡衣，光着脚板。他的心立刻软了，低声向她道谢。她红着脸不楞脑袋，两只脚趾头打架。

他们开始约会。海盗船摆出不可思议的弧度，她抓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叫司哑。嘶哑？他在心里嘀咕。

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女朋友:中秋节送他月饼，冬天给他织围脖，看电影挑他喜欢的警匪片，给他买特别柔软的鞋子。他觉得自己该满足了，可是心头偏偏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不是的。你这个无耻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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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有一首《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

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已经“举案齐眉”了，为何不惜取眼前人，为何还要叹“美中不足”？，为何还要“意难平”？他在质问宝玉，也在质问自己。

（三）

他还是和她提了分手。她明亮的眼睛泛起丝丝晶莹，却强忍着没留下。她干脆的说好，转身离开。他很失落，嘶哑比他和骑士都果断，这场爱情里，她选择了尊严。

分手后，他开始魂不守舍了。他忘记了自己的“意难平”，只是拖着残腿满校园的寻找她走过的痕迹。很快，他发现她开始和别人出双入对。那个人很帅气，有一双健康有力的腿，能背着她从宿舍楼走到物理实验楼，能骑脚踏车带着她逛遍校园每个角落，能陪她跑完从七里街到长马路的半程马拉松。他自叹弗如，自惭形秽了。

当他再次站在那座楼下的时候，他暗暗苦笑，尊严是一个人的，爱情是两个人的，一永远小于二，他一个人的尊严终究比不过两个人的爱情。

她匆匆跑下楼:“你不能久站，快回去。”

他手拉表白横幅，身披检讨大字报，梗着脖子:“我不，除非你原谅我。”

她咬牙切齿“好，我原谅你。但你现在能回去了吗？横幅的字错了，我的名字是“司哑”，不是“嘶哑”。你连我的名字都会写错，趁我没发火，赶紧给我滚回去，不，给我慢慢走回去。”

（四）

大学毕业后他们举办了婚礼，他看见落座的宾客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长相帅气，双腿健壮修长。是那个曾经和司哑出双入对的“小白脸”！

司哑冲他眨眨眼睛:“那是我三嫂的四姨的小妈的外甥。”

他哭笑不得:“你这只狡猾的狐狸。”

“你脚跛，我脚滑，我们多般配啊！”

“......”

喜宴结束，客趋筵冷，繁华落尽，生活还要继续。他不安的问她:“司哑，跟着我也许会吃苦。”

司哑捋一捋他的头发:“我听过一个故事:

海伦是个美丽的女孩儿，追求她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驼背。

那个驼背问海伦“你相信缘分吗？”

海伦说“我相信，你呢？”

驼背说“我也相信。当我要到人间的时候，上帝对我说【你的妻子将会是一个驼背】。我很难过，对上帝说【让一个女人驼背，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啊。我愿意和您做交换，让我成为驼背，让我妻子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于是我变成了驼背。”

海伦很感动，嫁给了那个驼背。”

他抱紧司哑，明明在流泪，却还要说:“那个海伦真傻。”

司哑回抱住他:“不，她很幸福。我也很幸福。”

（五）

周围的同事都说他是居家好男人。他很少加班，也没有夜生活，每天公司，家里两点一线。

一天吃饭，司哑随口一说:“你晚上能不能出去吃饭呢？不要总和我抢八点档电视剧。”

他就赌气，加班到半夜十点半。手机始终没有响，他只得挫败的开车回家，发现家里的灯还亮着，他幸福的笑了，那是司哑给他留的温暖，一辈子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