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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王者所担心的,霸者却喜欢。王者担心有功名,霸者喜欢有功名。功名为什么令王者担忧?天下百姓不经历桀的残暴,就不懂得商汤的仁慈;不经历纣王的邪恶,就不懂得周武王的正义。假设商汤和周武王有幸生活在尧舜时期,就没有什么祸害可以去除,没有什么功劳可以建立,与那时的百姓生活在太平盛世,这是圣人最大的心愿了。功业建立在乱世,名声根基于功业,这难道是圣人的真心吗?所以,百姓见商汤像久旱盼甘霖,这不是商汤想要的荣耀,而是商汤的不幸。百姓列队用食物和水迎接周武王的军队,不是周武王想要的荣耀,而是周武王的不幸。
霸者的心,就不是这样了。王者害怕天下混乱,霸者害怕天下太平;乱不到极点,功绩就不够大,功绩不大,名声就不响亮。想要好名声,必须扩大功绩;想经扩大功绩,一定要促成大乱。
(鲁闵公元年)北狄打败了邢国,过了两年多,齐国才把邢国首府迁到夷仪;(鲁闵公二年)北狄打垮了卫国,过了三年多,齐国才把卫国首府迁到楚丘。齐国安置邢、卫两国,一定要等一段时间,这是为什么呢?就是为了等待祸患更加深重。齐桓公的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当这两国才遭受攻打,我马上就帮助他们打败北狄。这就是诸侯之间救灾帮忙的平常小事,这样的事迹不算稀奇,这样的事情也不会被传扬,这样的恩德肯定不会很深,又怎能取得威名确立霸业呢?”
先饿一阵子再给食物,吃什么都非常好吃;先渴一阵子再给水喝,那么喝什么都感觉很甜。现在,我等着事态恶化,等到那个国家已经败亡,城池都被攻破,战争状况已经很惨,流亡百姓已经非常多,这个时候,再慢慢来帮助他,救他们于水深火热、颠沛流离之中,把他们安置到相对较好的地方。这样的话,邢、卫两国的君主,从国家灭亡到国家重建,邢、卫两国的百姓,从流离失所到重返家园。这种深厚的仁德和重大的援救,恐怕就比九渊还深,比九鼎还重了。所以,齐国的功业名声如雷震天下,如阳光普照,齐桓公也被列为五伯之首。如果在狄国攻打之初,就出手相助,那么,又怎会取得如此大的成就呢?
唉呀!邢、卫两国的灾难,对君主、卿、士、百姓来说,肝脑碎了一地,鲜血洒满荒野。如果是仁者看到了,一定会马上出手,立即抢救,不会耽误一天的时间。如今,齐桓公为成就自己的美名,坐视他们亡国两年多的时间。可想而知,齐桓公的心是多么残忍!
等对方大乱,就是想突出自己的恩德;增加盗贼的肆虐,就是为了突出自己的功劳。这是用万人的生命,来换取一个人的名声,这是安的什么样的心呢?一个人看到小孩快掉到井里,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这是人的真心呀。真心生发之时,不可控制,哪里还有时间去算计名利?然而,却有人在这里算计名利,认为孩子没掉到井里,功劳就小;孩子掉井里,再救上来,这个功劳就大。于是,就袖手旁观,等孩子落井。果然,孩子掉进井里了,于是,开始收拾衣服,下井弄湿自己的脚,把孩子救上来。这样,孩子的父母一定会认为这是重生再造的大恩,乡亲们也一定会认为这是见义勇为的良好品行,于是,美好的名气传播开来,十里八村都为之动容。回头看看没等落井就抱开孩子的,父母没有表示重谢,村里的邻居也不知道,结果差距太大了。然而,从孩子的角度考虑,你愿意遇到在井边抱开孩子的?还是愿意遇到下井救孩子的?唉!就这是王道与霸道的最根本区别。
《东莱博议·齐侯救邢封卫》
王者之所忧,霸者之所喜也。王者忧名,霸者喜名。名胡为而可忧耶?不经桀之暴,民不知有汤;不经纣之恶,民不知有武。使汤、武幸而居唐、虞之时,无害可除,无功可见,与斯民相忘于无事之域,则圣人之志愿得矣。功因乱而立,名因功而生,夫岂吾本心耶?是故云霓之望,非汤之盛也,乃汤之不幸也;壶浆之迎,非武王之盛也,乃武王之不幸也。
霸者之心,异是矣!王者恐天下之有乱,霸者恐天下之无乱;乱不极则功不大,功不大则名不髙。将隆其名,必张其功;将张其功,必养其乱。狄以闵之元年伐邢,其后二年,而齐始迁邢于夷仪;狄以闵之二年灭卫,其后三年,而齐始封卫于楚丘。齐桓之恤二国,必在于二年之后者,何也?所以养其乱也,齐桓之心,以为“当二国之始受兵,吾亟却之,则亦诸侯救灾恤邻之常耳,其迹必不甚奇,其事必不甚传,其恩必不甚深,曷足以取威定霸哉?”
先饥而后食之,则其食美;先渴而后饮之,则其饮甘。今吾坐养其乱,待其社稷已颓,都邑已倾,屠戮已酷,流亡已众,然后徐起而收之,拔于危蹙颠顿之中,置于丰乐平泰之地。是邢、卫之君,无国而有国,邢、卫之民,无身而有身也。深仁重施,殆将浅九渊而轻九鼎矣。故其功名震越光耀,赫然为五伯首;向使绝之于萌芽,则名安得如是之著耶?
呜呼,邢、卫之难,曰君、曰卿、曰士、曰民,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苟仁人视之,奔走拯救,不能一朝居也。今齐桓徒欲成区区之名,安视其死至于二年之久,何其忍耶?
长人之乱,而欲张吾之惠;多寇之虐,而欲明吾之勋。是以万人之命,而易一身之名也,是诚何心哉?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怵惕恻隐之心不期而生,此人之真心也。真心一发森不可御,岂暇计其余哉?有人于此,谓彼未入于井而全之,其功浅;既入于井而全之,其功深。缩手旁观俟,其既坠,乃始褰裳濡足而求之,则其父母必以为再生之恩,乡邻必以为过人之行,义概凛凛,倾动闾里。回顾前日未入井以救之者,父母不谢,乡邻不称,若大不侔。然则为孺子计者,宁遇前一人耶?宁遇后一人耶?噫!此王、霸之辨也!
【附评】
朱字绿曰:从孟子、驩虞、皞皞两意,看出王霸之辨,却以缓于救邢、卫立说,遂使齐桓公不能置喙。其奇快处,真足令庸者隽、蒙者亮、学之发人神智。桓公缓于用兵,或其势未集,或其与未合,历观生平用兵,皆郑重万全而后出,故无大胜,亦无大败,不似晋之轻用其锋也,当日情事未必尽然,但文自入妙耳。张明德曰:王霸之分,只在诚伪二字,此文推勘至隐,将霸者计较心思,何啻秦镜高悬。
附:《齐侯救邢封卫》
鲁闵公元年,狄人伐邢。僖公元年,诸侯救邢。邢人溃,出奔师。师遂逐狄人,具邢器用而迁之,师无焉。闵公二年,狄人伐卫,战于荥泽,卫师败绩,遂灭卫。立戴公以庐于蓸。僖公二年春,诸侯城楚邱而封卫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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