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关于孤单或孤独的故事，这是第二个

1

他睁开眼，看见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人脑后垂着一条麻花辫，正坐在书桌前边写作业边晃悠着两只白生生的小腿，他突然明白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

前一刻明明还坐在会议室里，听着部门主任的长篇大论昏昏欲睡，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他已经躺在老房子的小床上，原本熟悉的身体像缩了水的衣服，四肢躯干都小了几号。他从小说里看到过穿越，却没想到自己的穿越和人生一样草率。

他挣扎着用自己并不习惯的身体爬起来，两只脚在地上艰难地摸索着拖鞋的方位。那个他最讨厌的人听见了声响，放下正在写字的笔扭头看向他，眼睛里满是似笑非笑的嘲弄。

“睡这么晚才起来？真是懒猪。”十二岁的女孩嘲笑地望着他，让他骨子渗出一种说不出的憎恶。

“你才是猪。”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脱口而出，才忽然发觉二十年过去，那段岁月依旧刻在他骨头上，无时无刻不往外散发着一种情绪，有厌恶，有慌乱，有欣喜，还有......愧疚。

那一年，或者说这一年，他八岁。

2

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因为车祸去世，他刚满六岁生日不久，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迎娶了一个后妈进门，还附带上一个比他大四岁的姐姐。他还记得父亲结婚那天小姨哭哭啼啼地把他搂在怀里说：“孩子，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刚没了亲妈，现在又要迎来一个后妈。”

他本觉得后妈和亲妈反正不都是妈，不应该有什么区别，可是年幼却敏感的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大人们望着他的时候，总是投来一种怜悯的目光，偶尔还能听到路过的叔叔阿姨在窃窃私语。楼上的大哥哥给他讲了《灰姑娘》的故事，终于他大约明白了，后妈是世界上最阴险最邪恶的人。

于是无论父亲怎么用皮带抽他稚嫩的屁股，他依旧倔强地不肯喊出“妈”这个字。父亲惊讶于他幼小的身躯竟能拥有如此执着的倔强，带着一种威严被侵犯的挫败感，父亲让他在门前跪了半天，米粒未进。

后妈偷偷往他怀里塞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扭身却被他扔进了垃圾堆。后妈叹着气去央求父亲：“孩子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你这样对他何苦呢？这样他只会更恨我。”

父亲心软了，满是无奈地对他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获得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胜利，自己再也不用委屈自己喊出“妈”这个字，当然附带着还有“姐姐”这个词他也从未开过口。虽然过去二十多年后回头再来看看，后妈是个非常温柔和善的人，对他也一直相当的不错。

可后妈带来的女儿却完全相反，似乎是为了补足母亲天生性格上的软弱善良，这个他从未开口喊过的姐姐从第一天开始就卯足了劲和他作对。两个人会因为最后一块排骨在饭桌上争得不可开交；他会藏起姐姐写完的作业，看着她被父亲训斥打手心自己躲在房间里偷笑；她也不是善茬，当父母都出门只有姐弟在家的中午，他的饭菜里往往连一点油星都看不见，而姐姐则啃着鸡腿得意地看着她。

从他六岁到八岁，从她十岁到十二岁，两个人宛如命中注定的对手，刀光剑影火星四溅。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看动画片玩玩具，他们已经把如何伤害对方当作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两个早熟的孩子就这样成长着，似乎不分出一个胜负就永远都不会结束。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3

当他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姐姐，他确定自己回到了那个永生难忘的日子。也许那一天是一个分界线，标志着曾经幼稚脆弱的自己终于走出了长久的梦魇，开始了一段崭新却乏味的人生。

姐姐合上作业本，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毽子，扭头瞅了一眼还站在床边发愣的弟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出去玩儿，厨房里有冷馒头，饿了就自己拿着吃吧。”

他看着姐姐哼着流行歌曲蹦蹦跳跳地走出去，记忆里的那个小姑娘和眼前穿着短裙甩着一条麻花辫的女孩渐渐融为一体。仿佛看一场耳熟能详的剧，后面的每一段剧情他都记得。

接下来他应该跑去厨房拿一个冰凉生硬的馒头，一边恶毒地诅咒着她一边啃上两口。冰冷的面糊黏在胃壁上来回搅动着，让他原本就不太舒服的肠胃愈发难受。他把自己所有不良的情绪都归咎给姐姐，一定是她吃完了热饭热菜，只给自己留下残羹冷肴。

他把馒头扔回碗里，穿上凉鞋慢悠悠地走出家门，姐姐正在路边踢着毽子。涂成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在阳光下随着裙摆一起上下翻飞，偶尔露出象牙色一小截大腿。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姐姐长得还挺好看。

他慢悠悠地走到她附近，姐姐从余光里看见了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脚上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姐姐忽然一声惊呼，毽子飞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在他脚下。他下意识地捡起来捏在手里，姐姐立即把手伸向他摊开五指说：“还给我！”

他捏着毽子，摸了摸自己正在消化馒头的胃，一丝坏笑浮上面庞。姐姐大概是看出了他不怀好意，着急地向前又走了一步：“喂，快还给我！”

他卯足了劲把毽子扔向远处，五彩的羽毛如同一只冲天而飞的鸟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马路上不甘心地弹跳了几下，最后垂头丧气地躺倒在路面上。

姐姐气急败坏地追过来要打他，他放声大笑着往家里跑。姐姐追了几步，终于还是决定先回头捡毽子，她一边往马路上走一边说：“你等着，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他跑回家整个人扑倒在沙发上放声大笑，感觉自己终于出了心中的一股恶气。刚吃的那点冷馒头全部被胃恶狠狠地揉碎，变成可以和姐姐抗争的力量，至于等会她回来会怎么对付他，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沙发上躺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有节奏感的嗡鸣声，他爬起来看着窗户外面，一辆救护车从路上驶过。

姐姐被一辆疾驰的轿车撞飞了十几米，当场身亡。警察在她附近发现一个沾染了血迹的毽子，由此判断女孩是为了捡毽子才走上马路，不幸遇到一辆超速的汽车。

没人知道姐姐为什么会把毽子踢到马路上，除了他。但是当一个留着胡须的警察问到姐姐出事时他在做什么，他说：“我在睡觉，什么也不知道，救护车来了我就醒了。”

没人怀疑一个八岁孩子的话，大家都相信这只是一个事故，是姐姐的命不好，与他无关。

他从此这样堂而皇之的成为家中独子，享受着父亲和继母独一无二的宠爱。再也没人跟他争抢排骨鸡腿零食玩具，没人会在家里和他作对。在姐姐去世后的第二天，他第一次开口喊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一声“妈”。

后妈抱着他痛哭流涕，这哭声中既有悲痛也有一丝欣慰。父亲双目含泪仰天长叹：“虽然少了一个女儿，还好儿子终于懂事了。”

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那颗带着一丝得意却又满怀愧疚的心。

4

在他回忆往事的时候，姐姐已经拿着毽子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是否就这样永远的穿越回了八岁。忽然肚子传来一阵难忍的饥饿感，他走进厨房，饭桌上的碗里只有两个冷得发硬的馒头。

他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地咀嚼着，馒头变成面糊滑入他的肠胃，伴随着肠胃的蠕动来回翻滚，这份感觉是真真切切的，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是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他吃下半个冷馒头，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出去看看。

如同一场黑白电影的重新播放，他步履蹒跚的走出家门，看见了姐姐上下飞舞的裙摆，还有那条忽隐忽现的象牙色的腿。紧接着就是姐姐的一声惊呼，那个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划出一道彩虹色的光晕飞到他脚下，他下意识的弯腰捡起来捏在手中。

姐姐伸手说：“还给我。”

他看着姐姐的样貌忽然有些呆滞，捏着毽子的右手微微颤抖。我要还给她吗？还是像过去一样，远远把它扔走，把这个讨厌的姐姐扔到永远也看不到的世界里去。

扔出去吧！有个声音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有这样才能拥有父母亲全部的无保留的爱，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这个自己憎恨许久的女孩子，而自己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谎言。

可是他知道，自己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谎言如同一颗恶毒的种子，会随着时间长成一株缠人的藤蔓。童年生活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他，可是少了一个人争斗的日子过起来并不有趣。从那以后，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内向少言的人，无论是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甚至工作中，他讨厌和别人相处，只愿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当年的那个谎言，却变成了自己常在黑夜里惊醒的梦魇，他梦见姐姐被撞飞的样子，周身满是鲜血。

“喂，快还给我！”姐姐往前走了一步，有些恼羞成怒地说。

呵，从此我们互不相欠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小臂轻轻一抬，毽子划出漂亮的弧线飞向姐姐。她一抬手，就把毽子握在手中。

姐姐的表情满是难以置信，似乎没想到他会轻易地把到手的战利品交还。看见他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她有些奇怪地问道：“喂，你去哪。”

“馒头太冷了，我想买两个包子吃。”他自顾自的走上了马路，心里有一些恶毒的念想正在慢慢消退，一种轻松感如同海水把他包裹。

从此以后，我们还是要继续做一对敌人吧，他心里想。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马达的轰鸣声，迅速的由远及近，像一只利箭猛地冲破他的耳膜直达大脑。紧接着他身后响起一声尖叫，那是她的声音，充满了自己从未听见过的恐惧和惊慌。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的功夫，他感觉到一双小手狠狠地扑在他后背上，自己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向前飞去，与此同时背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声音就像他在菜市场里听到的，屠夫把一整条羊腿砸在案板上的声音。

他扑倒在地滚落了几圈，在他翻滚的间隙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在半空中也做着漂亮的旋转，一朵朵鲜红色的礼花在她身体上绽放。

眼前的一切，居然和他噩梦中的景象一样。

5

时间，又慢悠悠地过去了二十年。

虽然重新再活了一遍，但他丝毫没想过去改变自己一无是处的人生。继续孤独地上学放学，考上那个凑合的大学，没有去尝试追求一个女孩子，依旧进入了一个没什么前途的公司。

一切的按部就班，只为了这一天。

他坐在窄小逼仄的会议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部门主任的长篇大论，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定会回去的，只要我还在这里睡着，我一定还能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为了保证自己能在 这次会议上睡着，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果然，在部门主任发言后不就，他就进入了梦乡。昏昏沉沉的过去了许久，他感觉有人在摇他的身体。他努力的睁开眼，以为自己能回到过去，却只看到部门主任气得发红的面庞。

“在我的会议上睡着还打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年逾四十的部门主任大声质问他。

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在众人面前嚎啕大哭，哭得就像小时候母亲去世时那样撕心裂肺，同事们都莫名其妙，纷纷过来劝慰，可他还是哭得一塌糊涂，没人劝得住。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靠在大排档外的一颗树边流泪。有人过来偷偷摸走了他的手机和钱包，他也浑然不觉。

这时候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他的双眼已经模糊了，看不清他的样子。

“你想回去吗？”那个人问他。

“我想回去。”他说。

“可是你回去了也依然改变不了结局，她依旧会死去，而你的人生也只会在这二十年里不断重复地回到那一天。你付出二十年的代价，只能够相见一面，如果是这样，你也愿意回去吗？”那个人继续问他。

“我愿意。”他的回答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他忽然感觉沉沉的睡意袭来，他陷入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境。等到他再次睁开眼，自己正躺在老房子的那张小床上，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人脑后垂着一条麻花辫，正坐在书桌前边写作业边晃悠着两只白生生的小腿。

他看着面前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有两个从未开口过的字穿越四十年的光阴，终于从他的灵魂里欢呼着雀跃着发出了声音。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