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1988年8月7日。
我向来没有时间概念,甚至都记不清第一次离开家去县城上学是12岁还是13岁。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一天,那是因为在这一天,我第一次经历了女人。
从那以后,我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禁果”二字,都会忽然想起那片黄艳艳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漫过时光,胀满回忆。
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在冀北找金矿。我们项目组借住在林场职工大院里,距离县城几十公里。
晚饭过后,我经常爬到房顶,朝职工家属楼凝望。每一扇昏黄的窗子里,都生活着已婚或者未婚的女人。
窗帘就像幕布,在它的背后,我能想象出各种情爱游戏,但每场游戏的主角都不是我。
我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孩子,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我习惯了默默无闻,没人关注。我的孤独与敏感,我的欢笑与泪水,统统被这个世界忽略。
有时感觉自己就像乡间小路上的野草,每个人都从我的头顶踩过,我卑微的生命比他们的鞋底还要矮。
压抑久了,就想释放,冒险是最刺激的一种。
对我来说,开车是最大的冒险,因为我不会驾驶。
我用“千斤顶”把汽车的后轮支起来,让车轮空转,靠这种方法掌握了前进和倒退。然后,我竟然真的把项目组的车偷偷开出了大门。
那是一辆大屁股吉普车,我们叫它212。
我至今不敢想象,没有接受过任何驾驶训练的我,当时是怎么在车水马龙里穿行,是怎么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路口。
我朝县城开去,路旁是稀稀拉拉的树和开阔的田野。
我第一次开车,心里一直兴奋着,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很希望遇到一个熟人或者一个女孩。
可是,我才来这里没几天,项目组的同事都没混熟,更别说外面有什么熟人了。我有些失望,就像小时候考了一百分兴奋地跑回家,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我穿过一个村子之后,突然看见了一个女孩,她背着一个很小的包,沿着公路一侧向前走。
听见了车声,她停下脚步,回头朝我张望。
我一下激动起来,减了车速,慢慢靠拢她。
这是一种友好的暗示。
她也似乎鼓起了勇气,举起胳膊,小心地摆了摆。
我停下,她打开车门,上来。
“谢谢小哥哥。”她小声说。她的口音带着浓郁的当地味道。
“你去哪儿?”
“前面。”
“远吗?”
“不远。”
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很爽。
她的头发挺长,不时地被风撩起来。
她更多的时候呈现给我的是半张脸。她长得不漂亮,脸微微有些黑,那应该是晒的。她的胳膊却很白,像嫩藕一样, 她穿着一件白色无袖衫,那条胳膊在我的眼角一晃一晃的,吸引着我的心神。她下身穿一条草绿色的裙子,成为驾驶室里惟一鲜亮的颜色。
她似乎有心事。
我把车开得很慢,和她聊天。
“你多大了?”我问她。
“19岁。”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认真地答道。
“你家就住在刚才那个村子吧?”
“不是。我家离这儿好远呢。”
一只鸟在暮色中迎面飞来,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她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定定地看着车上的那些仪表盘,没有回答。
“怎么,不想说?”
她冷不丁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噢,我叫三儿。”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我有两个姐姐,家里不喜欢女孩,生下我时连名字也懒得起了,就按排行叫我三儿。”
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
我想着这个女孩肯定要下车了,心里有些恋恋不舍。可是,直到我把车开出小镇,她都没有提出下车。于是,我心中生出了渺渺的希望,或许她能一直跟我到县城。
夕阳开始西沉,路旁的油菜花一点点收敛了那耀眼的金黄,变得凝重而黯淡。
她问:“你是干什么的?”
“找矿。”
“我们这里如果有矿就好了。”
“矿,肯定有,只是不清楚多少,值不值得开采。”
她把脸转过来,想问什么,又好像改变了主意,把脸转过去,继续看前面。
我看看她,问:“你想说什么?”
她再次转过脸来说:“你们总是去深山里,应该有枪吧?”
“这是机密。”
她闭了嘴,不再说话。
过了会儿,我说:“这地方很穷吧?”
“都是种地的,土里不生钱,当然穷。”
“你这是要去走亲戚吗?”
她摇了摇头:“不是。”
“找朋友?”
“也不是。”
“那是……”
“你别猜了,都不是。”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到底去哪里?”
她的脸色突然有些冷:“你是不是想赶我下车了?”
“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天色不可逆转地暗淡下来,那条白嫩的胳膊越来越模糊了,它依然在微微地晃动着。
我的心里突然中产生了一个念头,那是压抑已久的对女人的渴望。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安,开始四处张望,用来掩饰心中的慌乱。最后,看向她,她正警觉地看着我,可能觉察出了我的反常,就问:“你怎么了?”
我更慌了,说:“没,没什么,我有点儿晕,停车歇会儿吧。”
“行!”
我把车滑向路旁,停下,说:“这里的景色太美了,我们到油菜花地里看看吧。”
她看了看我,说:“好!”
我们一起跳下车,走进了油菜地,风吹过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穿过她,又穿过我,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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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彻底黑了。漆黑的天空上,偶尔有几颗星星眨着眼。
“这里离县城还有多远?”我问。
“你不是经常走这条路吗,怎么会不知道?”
“你看错了,那不是我。”
“就是你。还是这辆车,有时别人开,有时是你自己开。”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今天是第一次开车呀!我有些遗憾。想了想,我突然问:“你怎么会经常看到我?”
“我,我在路边卖苹果。”
看她慌乱的样子,我心里猜出了大概,盯着她的眼睛。
一阵风吹过来,她似乎抖了一下,开始解释道:“有一次,你还停下车跟我说话了……”
“我说什么了?”
“我,我记不清了……”
哼!她就差说,我长得像她表哥或者前男友了,她在套路我!当这个念头在心中闪现时,我开始激动。
我要验证我的猜测。
这时,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如波涛般涌过来,前面是凉凉飕飕的风。
三儿一个冷颤,然后抱起了白嫩的胳膊。
“你冷吗?”我趁机抱住了她。
她挣扎了一下,只一下。
然后,就顺从地腻在我的怀里。
就这样,我和一个路遇的女孩野合了,在通往县城的一片油莱地里,在一个只有星星,没有月光的晚上。
我和她在一起走了大约三十里路,从陌路到合欢,三十里路无疑太短了。
之后,我松开她,满心沮丧。
原来,女人如此简单!
她无声地坐起来,用手摘头上的草屑。
“我走了。”她说。
“你恨我?”
“不。我就是要来这里。”
我惊了一下,抬头看看,远处有稀稀拉拉的灯光,那好像是一个村子,可至少还有十几里路。除了那些灯光,四周一片黑暗。
她把胳膊搭在我的双肩上,幽幽地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就是要来这里。”
我有些紧张,愣愣地看着她。
她站起来,低头看了我一会儿,果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那竟是和灯火相反的方向。
油菜花在黑暗中轻轻重重地摇着晃着,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
我忽然想,应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可是,任我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头。
路上的车灯照过来,在一片坟冢间,她突然消失了。
我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弥漫起深邃的恐怖。
我快速跑回车上,打着火,急速朝前驶去。
那天,我迷失了方向。本来,我就要进入县城了,可是,那繁华的灯火突然就消失了,不知怎么搞的,我把车开到了山上。
盘山路越来越高,我有点害怕了,决定掉转方向。不会开车的我竟然在那条狭窄的盘山路上调了个头,旁边就是万丈深渊。
山上只有我一辆车,路面铺着惨白的灯光。
刚才那个叫做三儿的女孩,在我脑海中除了那条白嫩嫩的胳膊,竟然想不起她的模样。
刺眼的车灯照在前面的路上,像一张摇摇晃晃的苍白的脸,它没有五官。远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吉普车继续朝前冲去,黑暗像个巨大的口袋,慢慢收拢,终于把我的大屁股吉普车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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