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实习日记

作者: 苏宛一线 | 来源:发表于2022-05-11 19:22 被阅读0次

                                   实习日记

                                    4月16日

            终于要离开那困守了两年的黑土岗,开始我们的实习生活了。虽然同学们在互道珍重时都有些恋恋不舍,但那种兴奋之情却是无法掩饰的。能够离开这个鬼不繁蛋的地方,大家都有些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邓城师范座落在荒凉的西南岗上,它原是一所废弃的县农校,没有一座楼房,全是破旧的屋架房,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孤零零地张望着四周的乡野村舍。如果不是师生们在这里,为它带来了蓬勃的生机,那它就是一片死寂。学校和横贯高蓬乡的县级公路相距四公里远,其间有两道礓石和黄泥杂陈的高岗,只有一条雨天泥泞、晴天扬灰,宽窄不到三米的土路相连。每条高岗上都散乱地住着一些居民,在高低错落的青灰色瓦房之间,能看到当作厨房的那些歪歪斜斜的草房。到处是乱叫的鸡鸭鹅和四处游走的猪牛羊,地上粪便成堆,污水顺着土地上的沟槽,流向大路,汇入坑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味儿。

            听当地老百姓讲,这儿一带流传着很多鬼怪传说,有的长着青面獠牙,有的长发飘飘,有的有头无身,有的有身无头,有的长得像个背笼,有的吐着长长的舌头,一个个都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据说,它们常常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出来袭击路人,学生们走到这里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到月黑头天、雷雨天,还有大晌午,人们都不敢从这条路上经过,生怕丢了小命。虽然在那里的两三年里,因为这些传言弄得人心惶惶,但直到我们离开那里,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故,一些在特定时间段经过那里的人,也只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而已。

            高考恢复之后,教育局在那里设立了邓城复读学校,为那些出身贫寒的学子提供鲤鱼跳龙门的机会。第一年从民师中招收的师范生无处安置,就在这同一个大杂院里划出一部分,作为邓城师范的校舍。而师范就成为我们这些复习生最近也是最不稀罕的希望,因为来复习的学生都抱着山高野绿的想法,谁都不情愿挪挪灶算了。遗憾的是,有三四位复习生,虽然都考出了不错的成绩,却相继因为手指残疾、色盲等原因,与梦想中的大学失之交臂,成了“换灶”吃饭的师范生。农村人太穷,家长们连再供孩子复习一年的能力都没有。他们自己虽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被家长逼着来上师范了。于是,他们只好把自己那残存的梦想用泪水浇灭,凝成了心里再也揭不掉的疮疤。在农村,吃上卡片粮是孩子们最奢侈的愿望。当他们成为乡镇里跳出农门的稀有人物时,乡亲们的祝贺之声不绝于耳,但他们的笑脸背后,都是一颗受伤的心。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现在所在院子里的这个面朝西的窄小的房间,就是我今后三个月要朝夕与共的地方。这是邓城最南端、最临近湖北的一个乡镇。虽然已经分了责任田,开始显露出一线生机,但贫困之状依然如故。我的家在邓城北边,与这里相距近五十公里。我背着铺盖卷,带着一挂包书本,为了抄近路,先是爬过一座小山,然后沿着公路走进城里,接着坐开往南乡的油漆斑驳的公共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公路上,颠颠簸簸走了很长时间,下半晌才如乌龟一样爬行到镇上。这里是终点站,剩下的这十来里路只能步行。

            实习学校所在的这个村子叫陆公寨,寨墙早已废弃,一条村中土路由东向西,把村子辟为两半。透过乡亲们住的草房、瓦屋之间的缝隙,隐约能够看到南北两侧残存的一段段低矮的寨墙。问了两个村民,我才找到这个仅有一棵高大老榆树的校园。学校大门实际是一个过道,门口朝外的墙上,白石灰刷出的二十来公分宽两米长的墙上,写着“陆公寨学校”五个黑色大字,油漆已经有些驳落,几乎每个字都不完整,好像是几十年前写上去的。进门是一个两米不到的砖铺甬路,直通后排的办公室兼会议室的房屋,两侧全是干硬的土地,被学生们踩得光溜溜的。那个黑色的铸铁挂钟,就吊在垂下的树枝上,一根离地面将近两米、挽着三个结的粗细不一的麻绳,就系在挂钟上。此刻,这老铁钟就在高高的树上,守护着这黑黢黢的校园。它就是我仅有的伙伴了,隔着五指漏缝的门板,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在屋里,除了昏暗如豆的煤油灯和我的心跳,就是真空般的沉寂。此外,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

            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在这阒无人迹的老迈破旧的校园里,我新来乍到,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忌讳,但打小听说和经历过的那些驱鬼事件,就在这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一时间,我的心跳加速,变得诚惶诚恐,仿佛到处都有鬼魅在活动,那种窒息一般的压力涌上胸腔。我想不到,小时候经历和听说的那些事件,竟然有这么大魔力,烙印得这么深,让我变得胆小起来。虽说自己基本是个唯物主义者,但迷信给我带来的影疑却挥之不去。我强打精神站起来,去找出我带来的那几根蜡烛,颤抖着手划着火柴,点上了三支,呈三角状放在煤油灯的边上,屋里顿时亮堂了起来。在一片光明里,刚才围拢过来的恐怖氛围顷刻间一扫而光,我回想起了下午到这儿的一些事儿。

            镇上派来的翁校长,一到下午放学,就骑着车子回两公里之外的家了。他虽然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还是离不开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到的时候,天已经掩黑,没有见到这位校长。在清静的校园里,是那位有些微胖、身上散发着淡淡香味儿的女老师接待了我,并从家里给我带来了还有些热气的稀饭和馒头,外加半瓶自制的芝麻酱。她叫尹朵晴,一双黑深的眼睛像看稀罕一样盯着我吃饭的样子,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实在是太饿了,我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她一边看我吃饭,一边作自我介绍。她公公是这儿的大队支书,丈夫是铁路工人,常年在外修铁路,只有春节才回来一趟。因为学校里缺人手,她虽然只是一个民办教师,却是总务主任兼会计。她说,她婆家妹子也是这个学校的民办教师,叫张常秀,人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水灵,虽然比较瘦小,但却面庞白晰、活泼可爱,是公公的小绵袄,连大声喊一下都舍不得,更别说让她做家务、下农田了。所以去年高中刚一毕业,公公就托人把她安排到学校里当老师了,好吃个轻省饭。

            我已经吃完饭了,她还意犹未尽,继续在那里絮絮叨叨。爬山、走路、坐车,又走路,折腾了快一整天,我实在有点累了,就有意识地伸伸胳膊,打了两个哈欠。她冲我笑笑,就站起身走到我的小床边,伸手摸了摸被子,又拍了拍由几本书摞起来的枕头。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木本末老师,你的被子也太薄了,又没个枕头,睡觉时小心着凉啊。”我说,“天气眼看就热起来了,不碍事,况且我还这么年轻呢。”我送她出门,看她走出过道进入黑暗中,心中在想,这女同志还有些古道热肠呢!

            回到屋里,我吹灭煤油灯,就脱衣上床,准备睡觉了。隔着后墙上的小窗,看见云缝里钻出了一绺月光,我的心里也闪了一下,像裂开了一道口子,过往的岁月就闪现在我的眼前,想着想着,瞌睡也没有了。了无睡意的我,只好起身下床,点上油灯,在屋里踱步……

                                    4月26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到陆公寨学校已经十天了。虽然是实习,我也热情蛮高,把它当作正二八经的工作来干。由于是新手,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既要观察环境、熟悉同事,还要了解学生、沟通感情,更要认真备课、小心上课,生怕有什么闪失,希望实习鉴定上能有个好评价。十来天里,我一直忙得不亦乐乎,日记也写得断断续续,乏善可陈。今天是星期天,因为离我家路途遥远,又下着小雨,我只好留在学校里,和老挂钟一起,守护着这所老态龙钟的乡村小学。

            我到陆公寨学校的第二天一大早,东方那抹亮色还没有升起来,学校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农村人家大都没有闹钟,五更一过、鸡叫三遍之后,家长们约摸快到上早学的时间了,就把孩子们吆喝起来,催促他们上早学去。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之后,游戏声、说话声就响成一片,在把东方叫成月白色的屏幕之时,也把我从沉困的睡梦中吵醒。到了六点的早自习时间,又来了五位老师,他们都是班主任,各自维持自己班级的秩序,指导孩子们背书。

            原来,这里没有出早操的习惯,直接就是早自习了。询问之下才知道,学校没有操场,过去都是在旁边一个生产队的打麦场上跑操,分了责任田之后,生产队的麦场归了个人,人家改造之后,辟成了菜园,周围扎了篱笆墙,写上了偷菜操他什么、死他全家之类的咒语。校长只好把辅导早自习的老师们分成两班,轮流带着学生在村里的土路上跑早操。前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因为有雾,一辆往地里送土肥的牛车迎头冲进了学生队伍,压死了一个女生,撞伤了两个男生。当时那位校长被免职,调到另外一个学校去教书;教办室就把老翁从副校长升为校长,从他们村的学校调过来,当了这个学校的校长。据说,老翁宁愿在本村当副校长,也不愿来当这个校长。一来学校刚出这么大事故,他嫌臊气,怕对自己不好,二来他在本村能够守在老婆身边,帮着家里干些农活,减轻家人的负担。是教办室主任拿出了所谓的组织原则,才把他唬住,极不情愿地来走马上任。也就是从那以后,学校就不再组织出早操了。

            我先后走到住室南边的两个教室和西边的三个教室,一边和教师们打着招呼,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年级教室里,有两个学生刚打过架,我进去时,那位中年女教师正一手揪着一个学生的耳朵,让他们站到讲台上去看书。三年级教室里,一位年纪不小的男教师正恼怒地训斥着学生,一口一个“都他妈是种地的把式”。他进教室的时候,早自习的钟声已经响过十来分钟了,只看见乱糟糟的一片,有的在那里扳手腕,有的在那里扔纸飞机,被抽了凳子、一屁股坐空的女同学正在地上哭着破口大骂。他对我说,这些十来岁的小家伙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说是来上学,实际是来闹着玩的。五年级教室里,出奇的安静。一个年轻的男教师一只脚蹬在讲课桌的横梁上,双手按在讲桌上,一言不发,怒视着低头站立的二十多名学生。看到我进去,他大吼一声“都坐下!快读书!”他听说我是来实习的,态度变得和蔼了一些,说:“快考初中了,不少学生还不会背经典课文,他们以为还是过去,谁都能上初中!”他是个高考落榜的青年,还只是个代课教师,校长说如果这班学生有一半考不上镇里的初中,就叫他卷铺盖滚蛋,心里正发着熬煎呢。

            我回到住室,一边在煤油炉上做饭一边想,原来这个小学是这么个样子,如果我将来分配到类似的学校,那日子会是多么难熬啊。唉,孩子王真难当啊!早饭后,老师和学生都先后来到学校,虽然学生不到一百人,教师不到二十人,但忙碌的气氛还是让整个校园变得热气腾腾。就在那天,我见到了翁校长,也看到了张常秀。翁校长是个高个子,长着一副瘦长脸,说话瓮声瓮气,老是板着面孔,好像谁欠他二百黑馍钱。他对我这个实习生一点也不客气,连句欢迎的话都没有,就告诫我说:“虽说你只是实习,也得把工作干好,鉴定书上的评语可是我说了算的。”我正领受校长的训示,走过来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看到我诚惶诚恐的样子,她用白玉般的小手掩着口,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离开校长的办公室,她也跟着我过来,小声对我说:“你别看校长说话不中听,其实他心可善了,慢慢你就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张常秀。

            校长也真是急了,一点也不顾及那位代课教师的面子,也不考虑我只是个实习生,非要我去教五年级的语文不可。在他心目中,我好歹是个科班出身,总该强过没受过正规师资培训的吧。那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代课教师硬是被安排到三年级教语文去了。此后的这几天,校长天天来听我的课,还让没课的教师都来听。前三天说是考察我,这两天又说,都应该来听听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是怎么上课的。我却是小心翼翼地备课、上课,巴不得把自己学到的那点东西都融入到课堂教学中去,让孩子们的成绩快点提高,顺利考入镇上的初中。奇怪的是,张常秀一点都不惧校长,每次听课都和校长并排坐在前面,而且听得比校长还专心。我也莫名其妙地变得充满了激情,把三尺讲台当作了舞台,把讲课变成了演出。讲解词语,我结合造词、构词的规律,用身边的实例给以讲析;讲读课文,先用声情并茂的普通话朗读,接着以设问为导引,启发学生思考,然后绘声绘色地进行讲解。我还根据学生反应与纪律状况,适时让好中差三类学生发言回答问题。这样做起到了一石三鸟的作用,既能让大家集中注意力,防止思想开小车、做小动作,又能兼顾各类学生,鼓励大家勤于思考、勇于回答问题,促使每个学生都学有所得,还能起到诊断学情,适时调整讲课进度难度和教学方式方法。从校长和教师们的反应来看,大家是认可甚至是赞赏的,但我毕竟是一个新手,多少有些紧张,每节课下来,我的脊背上都渗出了汗,手心也是湿的。

            也许是校长偏爱我,也许是校长要借重我,他让尹朵晴给我购买食材,帮我做饭,但我不敢享用这种待遇,再三推辞。实在推辞不了,我就只接受食材,从不敢让尹朵晴给我做饭。她是支书的儿媳,势力大着呢,况且她丈夫又不在家,我承受不起,更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与麻烦。有时候,除了备课、教学和看书而无事可做时的张常秀,就和她嫂子一起帮我买东西。有时候,放了学她也不急着回家,常常拿着书本找我问这问那,把我当成了她的辅导员。她是支书的千金,我不便得罪,只好耐着性子给她辅导。不过,我对她的学习热情还是满佩服的,慢慢地也就觉得这是教学相长的事儿,权当是巩固我的知识吧。

            在繁忙的教学之余,我也漏而不漏地听到一些关于校长的闲言碎语,觉得好生无聊。据说,翁校长没来的时候,尹朵晴只是总务主任,出纳由原来的校长兼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翁校长刚来不久,就让尹朵晴总务出纳一肩挑了。人们都说,一个人管进管出,大权独揽,恐怕闹不好会出问题。可那位中年女教师却说,咋不好了,人家一个当校长拿总,一个管财物当家,这就像开夫妻店嘛;这里山高皇帝远,谁管得着呢。那位中年男教师不屑一顾地说,听她胡说,是她想当出纳没当成,嫉妒人家支书儿媳妇,才瞎编排人家哩。

            到后来,这事儿就传成了翁校长与尹朵晴有一腿,说得有鼻子有眼。听说换校长时,尹朵晴就在思磨着咋能连出纳一块儿干了,就天天往校长办公室里跑,跑着跑着,就跑出了情分,和校长关上门干见不得人之事,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总务兼出纳。听说后来校长嫌尹朵晴身上有狐臭味儿,就给她买了香水。从那以后,尹朵晴的身上就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儿了。(想到尹朵晴身上的香水味儿,我似乎有些恍然大悟。)不知道哪个嘴快的,把这消息传给了校长老婆。那老婆来到学校大吵大闹,非要让校长自己兼出纳,还得天天回家去“交公粮”。但校长碍于支书的情面,并没有让尹朵晴让出出纳,只是依了老婆,天天都回家去睡觉了。

            如此这般的闲话,我并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搞我的教学,盼望着早点结束在这里的实习生活。虽然在这里实习才十来天,我的教学就得到了认可,受到了学生的欢迎,得到了老师们的好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工作的劲头也更足了。如果这届小学毕业班考初中成绩好,校长一高兴给我个好评价,那对我的分配无疑是大为有利的。

                                    5月6日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我们这个学校的厕所,就像那农村一家一户的一样,都是旱厕,而且师生共用。靠东墙是尿池,后面是蹲池,蹲池下面通向后墙外的粪池。小学生们屎尿急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随地便溺,弄得厕所里臭气熏天,蛆虫爬得到处都是。来厕所解次手,那股臊臭味儿就直窜进鼻孔,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能让人恶心半天。而我的住室就紧邻着厕所,屋里总是飘进屎尿味儿。我一回到屋里,就得紧闭门窗,但却无法把那股气味关在外面。

            那天课间时间,我在厕所里解手,一个不到十岁的瘦学生正好和我并排站在那里。他先是低头看着我下面,接着诡秘地一笑,然后不好意思地问我,“木老师呀,您那玩意儿咋那么大,和我爹的一样?”我愣了一下,尴尬地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它也就长大了。”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悄悄告诉我说,他爹可坏了,总是在半夜三更欺负他妈,和他妈打架。奇怪的是,他妈不但不生气,好像还挺高兴呢,有时竟会大呼小叫起来。有好几次,他都被他妈的叫声吵醒。因为他爹是火爆脾气,被吵醒了他也不敢出声,只是在自己床上偷听他爹在那里喘粗气。“老师你说,我爹为什么老是那么欺负我妈呢?”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黑了脸对他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不能瞎说啥!”他跳脚离开时,我又追加了一句“这可不敢告诉别人啊!”唉,这孩子的爹妈也太大意了,这事儿也不背着孩子!

            放学后我回到住室,还在想着那孩子的话,猜想着他的心思,忍不住连连叹气。我们在上高中时,同学们中间就偷偷流传着一个叫做《少女之心》的手抄本,总是让大家看得脸红心跳,春心荡漾。在那个谈性色变的年代,人们连个“爱”字都不会说,看那种东西就像做贼一样心虚,弄不好就被老师没收了去,还被斥为道德败坏。一旦哪两个男女同学走的近了,就有人说他们“好”上了或是“搞对象”了,恋爱两个字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词语。为了避嫌,男女同学都不会被排在同桌,要是错不开了,也有成为同桌的。这样的话,女同学就会在桌子中间刻上一条界线,要求男同学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两个人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一起,立刻就像触电了一样分开。到了上师范时,因为不少人都是复习生考上的,有的已经有了对象。来看对象的人都不敢直接找到学校里,而是躲在校外的树林里,等放了学,两个才在没人的地方相会,依然像做贼一样。就是到了现在,封建思想、榆木脑袋还是充斥在人们中间,对于男女情事仍然讳莫如深,至于性教育,那是从来没有的事儿。要不是在图书馆看了外国小说,还不知道在国外,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谈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我现在都已经二十二岁了,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摸过,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而像这孩子家长那样大意的人,无形中成了教唆犯却不自知的,也大有人在。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就可能省略掉恋爱一环,直接进入动物般的身体接触,成为问题少年。我不由得为这些小孩子的将来担忧起来。

            就在这时,尹朵晴悄没声息地推门进来了。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剪着一个夏发头,穿着一条浅灰色裤子,套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她高抬着两只胳膊,一手拿着一把青菜,一手托着几两面条,走近我的身边。也许是因为稍微发胖,也许是因为衣服过紧,两只乳房高高隆起,胸前的两个扣子间撑开了一道缝儿,露出了雪白的肌肤。我只看了一眼,脸就刷地红了,赶忙扭过脸去不敢再看。但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儿混合着汗味儿,还是直扑进我的鼻孔,进入我的身体,让我心跳加速。因为紧张,我把手中的书本抓得更牢,竟忘了去接她手里的东西。她似有觉察,笑着说,“你看书吧,我今天帮你做饭,咱们一块儿吃。”我慌不迭地说,“你把东西放那儿,我自己做就行了。”她又说,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呀,小妹陪公婆去姑妈家吃米面席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煤油炉前,开始点火张罗着做饭。我不便阻拦,就由着她自顾自地忙乎。

            我还在埋头看书,她就把饭盛好,放在了我的面前。你还别说,女人家做的饭还真是好吃,比我做的可强多了。她好像喜欢吃辣的,饭里放了不少辣椒。我本不怎么爱吃辣椒,可这放了辣椒的面条吃起来,味道就是好多了。两碗面条下肚,我吃得满头大汗,放下碗正要去拿毛巾来擦,她却已经把湿水后的毛巾拧了一把递过来。我站起来去接毛巾时,她竟抬起手要给我擦汗,我躲闪不及,毛巾就到了额头上。我惶恐地拿过毛巾,自己在脖子上擦了汗,结果头上又冒出了汗。她见这情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怪嗔道“看把你吓的,我能吃了你不成!”这一顿饭吃的,让我有些惬意,也有些恐慌不安。

            昨天晚上,她又鬼使神差般地来了,还带来了一小罐鸡汤。说是婆婆杀了一只老母鸡,让她炖给公公补身子。公公说吃不完,就让我喝点儿。我没舍得喝,就趁他们带着孙子去营西头看戏的当儿,给你送过来了。她一边把鸡汤倒进碗里一边说,“你看看你,年轻轻的,只知道没明没夜地学习、备课、上课,平日里连个腥荤都不肯沾,熬坏了身子,将来哪个姑娘会喜欢你。”我感动中又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这样对我好,是真关心还是有别的想法,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临走时,她回头对我说,小木,你看嫂子对你这么好,想想该怎么报答我吧。说着,脸上露出了个妩媚的笑容来,让我一时间魂不守舍。

            今天上午,张常秀没到预备时间,就一脸不高兴地来到我的住室,质问我说:“我嫂子昨天晚上是不是给你送鸡汤喝了?就她那花花肠子,我算算时间就知道是来学校了。这个村里没人招惹的主儿,学校里就你一个人在,除了送给你还能送给谁,哼。”她一顿连珠炮似的问话,让我张口结舌。不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学校谁不知道,她曾经跟校长打的火热,现在校长被老婆管住了,你恰好又来了,就想来粘上你这个师范生。你要小心,她可不是好惹的,一旦沾上了有你的好果子吃!说罢这话,她也不听我辩解,就用脚一踢房门,噔噔噔地走了出去,往教师们的集体办公室去了。

            果不其然,尹朵晴开始向我进攻了。下午放学后,尹朵晴看看没有旁人了,就来到我的屋里,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她梦游到了我这里。我慌不迭地急忙否认,哪儿有的事儿,我睡得可香了呀,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她说,你还不知道,我一直有梦游症,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不记得。可昨天晚上的事儿,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我来时,你已经睡下了。看见我来了,你就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把我抱住,说什么从来没有女人对你这么好,非要报答我不可。你还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啥都没有,只有一个强壮的身体,就用我这仅有的资本来报答吧。说罢,你就急不可耐地剥光我的衣服。我也是饥渴难耐,就从了你。事后,还是你把我送回了家呢。你难道不记得了,还是后悔了,或者是想吃昧心食呢?看她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我还非得就范不可。我急得发誓赌咒,说自己从来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儿,到现在还是童子身呢,怎么会占我恩人的便宜啊。她说,好啊,你吃罢了,喝罢了,睡罢了,还不敢承认。你要么承认,要么见校长,不行咱就去教办室说理去。说罢这话,她就甩门而去。

            我现在坐在这囚笼一般的住室里,变得一筹莫展。我现在还没有正式参加工作,一旦被她这么一闹腾,我恐怕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还得回家种地去。可是转念一想,我并没有和她睡觉,心里没冷病,不怕吃凉药。她拿不出证据,能把我怎么样。但怎么摆平这事儿,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主张来,只能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了。难道不逮黄鼠狼,也会惹一屁股骚吗?我有些将信将疑。

                                    5月10日

            一连数日,尹朵晴都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如旧帮我买菜、买粮,偶尔还帮我做饭。态度嘛,似乎有些不冷不热,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我觉得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我却心里发焦,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我呢,仍然把她当作老大姐对待,不卑不亢,在应有的热情中,保持着一种适当的距离。不过,我的忐忑还是写在了脸上,相信头脑鬼精的她应该能够感觉得到。

            直到今天上午,我才知道事情背后的玄机,原来是张常秀在与她在较量。自从张常秀知道了她的用心之后,就一直在观察她的表现,而且当面给她下了话,希望她以后不要招惹我这个实习生,否则就要把她的丑事告诉爹爹,实在不行,就写信告诉哥哥,看她还怎么在这个家里混、在这个学校混。尹朵晴知道自己的公公和丈夫非常在乎家族的名声,一旦事情继续发展,到了败露的程度,她尹朵晴就只有被休一条路可走了。尽管她很寂寞、很多情、很开放,还是不敢拿自己的身份名誉和既得利益作赌注,承担不起身败名裂的后果。

            农村里风风骚骚的事儿不少,但那些当事人都把事情做得十分诡秘,虽有捕风捉影的风言风语,可谁也抓不到真凭实据,只是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并没有人特别当真。只有那些胆大妄为、顾头不顾尾的,让人家抓到了把柄,才闹得沸沸扬扬,为人们所耻笑。而这样的人,都成了沾不得的过街老鼠,不是遭到鄙夷和谴责,就是受到冷落和孤立。在这个刚刚有些开化的乡村,封闭落后和古板死守的老传统依然占据上风,只有那些出过门、见过世面的活泛人,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才能够对人性压抑的问题有所认识、有所同情,能够相对通融地对待那些所谓的风流韵事。就连离婚、谈恋爱这些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还被人们看作是丢人现眼、有伤风化,遭到老古董们的唾骂或耻笑。一场封建保守与反封建保守的斗争正在乡野间酝酿,还远没有形成对垒之势,新的势力还成不了气候,人性解放更谈不上。这就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之初的农村社会现状,也是这个见闻并不很多的小学校长自以为是的看法。

            中午吃饭时,翁校长给我讲了这些之后,又告诉我说:这里离镇上太远,在这里工作生活很不方便,所以很少有正式教师愿意来这儿教书,但凡有点能量的,都到镇上去了,至少也是到离镇上比较近的学校去。我看你为人实在,工作又卖力,就给支书出了主意,希望村里拿出一些钱,通过生活上的关心感化你,将来能够留在这里教书。翁校长和张支书一拍即合,就有了我倍受关照的现在。我知道,像我这样受到照顾的实习生并不多,那些同学们说起实习生活,大都觉得还不如在师范学校时好呢。因为就那十几元钱、二十来斤粮票的补助,一旦要自己买菜买粮、生火做饭,又不懂得节俭,还是入不敷出的,常常需要家里的接济才能维持实习生活。

            听了校长的话,我既为他们的良苦用心所感动,也为可能会留下来教书的结果所担忧,因为我志不在此。我之所以这么努力,除了自己的本性使然外,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呢。在学校的四个毕业班上,我的学习是数一数二的,如果在实习中能够得到高度评价,我就有希望进城去教书,至少也能够到城郊去,要不就回到我们赵家集,到乡中或乡小去当老师。这里远离城市,靠近湖北,生活条件相当艰苦,人们说话既非邓城那种硬声硬气的官话,又非湖北那种高调且难懂的蛮子话,听着都费劲。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念头,更不可能在这儿娶妻生子,除非我吃错药了。想到自己终将违背校长和支书的心愿,我又有些愧疚,如果得了他们的好处又不留下来的话,我是不是又成了没良心的人呢。但我心底的话,实在无法启齿。咋对校长说呢?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午休时,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发起了熬煎。尹朵晴放我一马,我感到释然。可是转念一想,那张常秀何以为我这么用心呢?难道仅仅是出于古道热肠,或是为了保全她嫂子的名节,抑或是她本性善良,看不得我陷入泥潭呢?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一直睡不着觉,两眼直瞪瞪的望着竹竿棍捆扎、糊着报纸的顶棚,听着老鼠在上面肆意的跑动,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热汗。

            张常秀不动声色地帮我摆平了这件事儿,却显得风平浪静,没有向我吱一声,好像这事儿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仍然在活泼中带点儿严谨,在好学中有着自信,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俨然是一个大家闺秀。她不像那些有了功劳就咋咋呼呼邀功请赏的女子,倒像一个能够沉得住气的主儿。我觉得好奇,希望去探个究竟。下午放学时,我特意请校长先别走,一起聊聊家常。夏天天长,他看看时间尚早,就愉快的答应了。校长一听让他谈谈村里的事儿,说说支书一家,就来了精神,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这个陆公寨,它还真是有些来头。在晚清时期,官府腐败、兵痞遍地。在这个河南湖北两不管地带,更是匪患四起,闹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村上那堪称富甲一方的陆家,也先后遭到数次袭扰,要不是家丁们防守得紧,恐怕也是在劫难逃。所幸陆家有个张姓女婿,是军方的高官。他丈人陆老爷的求援信一到,他就派出一部分军队,来到陆营安营扎寨,出钱出力帮助丈人修建寨墙、开挖壕沟,并从附近的河流修建渠道,引水灌进寨子四周那两米多深的壕沟,整个寨子只有东西两边留了寨门、安装了吊桥。为此,陆老爷拿出了大半的家产,还变卖了三分之一的良田百顷,历时三个多月,建成了这个寨子,并安排精壮劳力轮流值守。从此以后,消除了匪患,保了一方平安。于是人们尊称陆老爷为“陆公”,这就是这个寨子叫陆公寨的原因。而那个张姓军官退役后,就落户在了陆公寨,张支书一家就是他的后代子孙。现在,张姓是仅次于陆姓的第二大姓,也是解放后一直执掌村政大权的显赫之家。

            这个村子因为历来的传统,张陆两姓非常抱团,虽然有过大跃进和文革的折腾,但云开雾散之后,大家都不计过往,仍然亲如一家。只是这里土地贫瘠,产业靠单一的粮食生产,大多数人家都比较贫穷,也比较保守,过着近乎安贫乐道的小日子。说到张支书,他已经干了多年,是个老资格了。张支书为人低调,工作务实,深得村民敬仰。他有一双儿女和一个孙子,这你已经知道。现在张支书最上心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儿媳有些姿色也过于泼辣,让他不太放心。一个就是他的宝贝女儿了。

            说到张常秀,她可不像一般的村干部子女那样,自以为是,仗势欺人,端着一副卖不着的架子。这个女子长得俊秀可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只是一点,他爱孩子,却从不娇惯孩子;可惜的是他还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认为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儿,只要将来能够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就行了。所以,他在张常秀的前途上看得比较淡。张常秀高中时成绩十分了得,总是名列前茅。遗憾的是,就在参加高考前的几天,她突然得了肠胃炎,一直发烧不止,稍好一些就抱病去了考场,结果却名落孙山。她为此难受得死去活来,觉得自己的前途算是完了,只是在父亲面前不敢表露什么。张支书觉得,这也许是天意,不上大学,留在自己身边,将来老两口老了、爬不动了,也有个指望,女娃就是爹妈的小棉袄嘛。所以,他就委托我找教办室和县教育局的熟人,帮他给女儿办了民办教师的手续,就近安排在咱们学校教书。张常秀尽管有一百个不情愿,也拗不过她历来唯命是从的父亲,只得依了父命,当了这个教师!为这,她抱着妈妈哭了大半夜呢。唉,这孩子确实亏了!

            唉,又一个谨遵父命的牺牲品!说实话,张常秀如果凭着她的家庭条件,完全可以通过复习考取一流的大学,现在这种样子,实在是一种不必要的“愚忠”。我心里一阵感叹之后,提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翁校长,那张常秀为什么要为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乡人主持公道呢,她就不怕得罪了嫂子?”翁校长哈哈一笑,说道:这你还不明白,她这么灵秀的女孩子,自己已经这样了,看不得你这样的青年被她糊涂的嫂子给害了。你想想,如果尹朵晴抓住你不放,一旦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前途是不是就可能被毁了?这女孩子心底善良啊,别看她不声不响地,心里可有数呢。

            听到此,我不由得对她有了几分敬重,多好的女子啊! 她怎么能够甘心就此罢休,一辈子就做个小学教师呢?望着翁校长离去的背影,我在想,人们那么编排老翁,恐怕是别有用心吧。至于为什么让尹朵晴一兼两职,应该是感念老支书对学校工作的支持吧。

                                    5月16日

            就在我觉得尹朵晴已经收手,那场酝酿中的风暴总算过去了时,她又使出了昏招,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前天晚上,尹朵晴给我做饭时,还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说是我这两天辅导她的儿子辛苦了,要犒劳犒劳我。她儿子在小学三年级,刚开始学习写作文不久,不但写不出文从字顺的段落,还错别字连串。她前些时就让我抽空辅导一下,好提高儿子的作文水平。我因为太忙,一直没有挤出时间。有了那个不该发生的情节,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愧疚,似乎应该有所补偿,这两天就刻意留出时间,给她儿子做了辅导。她说要感谢我,似在情理之中。

            饭菜做好之后,她说儿子在家等她回去背课文,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心怀感激地吃完饭,洗了锅碗,就感觉浑身沉困,有了睡意。我连脚都没有洗,就和衣而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一阵响动惊醒,一骨碌爬将起来,就发现尹朵晴俯身在我面前,满面潮红,呼吸急促,一双手不知所措地举在半空。低头一看,自己的上衣扣子已经被解开,露出了半个身子。我惊慌地扣上衣扣,急切地问,“你要干什么?”她慌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嗫嚅着说,我的梦游症又犯了,怕你着凉,来看看,来看看……。

            我边整理衣服边伸腿下床,同时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打压根儿就不相信她有梦游症,那纯粹是骗人的鬼话。

            “我有大门钥匙,你的门栓又不紧,一推就开了。”她低声回道。

            我想到自己不知所以的昏沉沉睡去,感到有些奇怪,就问她:“你给我饭菜里放啥东西了,吃完就瞌睡得要死。”

            “我觉得你太累了,希望你能够睡安稳些,就,就,就放了点儿安眠的东西。”

            我顿时火冒三丈,压抑着心中的恼恨,生气地说:“你就不怕把我药死了,你能担得起责任吗?”

            “我有约摸,不敢放太多,不会出事的。”情知理亏,她的话变得细声细气。

            我知道她的用心,却不能再说什么,就那么不冷不热地对坐着,谁都没有话可说。

            就在这冷场的当儿,张常秀一推门进来了,呆呆地站立在门内,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满是疑惑,却毫无表情地在我们两个脸上瞅来瞅去,觉得一切正常了,表情才缓和下来,略带一丝无意识的微笑,对她嫂子说“咱们回家吧,我侄子在闹人呢。”

            尹朵晴悻悻地站起身,随着张常秀走出门去;我并没有起身相送。等她们一走出校门,我就哐当一声用力插上那破门,又用椅子把门顶上,回身就躺到了床上。好悬呢,要是她再多下点安眠药,保不定会有什么后果。我彻底失眠了!

            我搞不懂,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她这种处境中会是怎样的心境,为什么会使出这种浑招——竟至于这样做吗?活到二十出头,我还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更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困惑极了!

            昨天上午,张常秀看见我时,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一样。冤枉死我了!我不能给这善良的女孩留下不堪的印象,必需向她说清楚不可。到了下午,我就主动找到她。她冷冷地听我说完,沉吟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你和我嫂子回家路上讲的毫无二致,我不相信她但相信你。算我错怪你了。不过,你今后要多个心眼儿,不能上了她的当!”稍顷,她又说:“我已经给我嫂子下了最后通牒,估计她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给校长说了,侄子的养育离不开他妈妈,不能再让她照顾你生活了。我也向我爹求了情,把我家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借给你,以后你就自己上街置办生活用品吧。”

            有了自行车,上街就又快又方便了,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对张常秀说:“亏你想得周到,谢谢啦,谢谢啦!”“谢什么谢。您来为我们学校工作,我们应该感谢您才对。”她脸上开始有了温和的笑意,有一种日出云缝天光顿开的样子。而我的心情也变得舒展起来。

            今天趁着星期天,我一口气骑了二十多里地,到在邻乡实习的那两个同学那儿去看望他们。不看则已,一看惊诧,再看就羡慕得要死!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接受老师的安排,让那位女同学和我一个学校实习呢。我傻乎乎的认为,和女同学单独来一个学校不自在,怕别人说闲话。哪知在学校不怎么打交道的男女同学,一旦单独相处就会日久生情呢!

            张良和尤琳在学校时,一个坐在我们后排,一个坐在第一排,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高个子的张良每次看到小巧的尤琳,就不由自主地先红了脸,然后闪身走开。分配实习乡镇时,尤琳要回本乡去,张良身大力不亏,就被派往同乡同校,充当尤琳的“挑夫”。尤琳人小鬼大,特别喜欢看书,两年师范省吃俭用,买了两箱子书,她自己弄不回去,只好求老师派个同学一块儿去自己的乡里。老师第一眼就看上了张良这匹强壮的骡子。张良虽说实在,也不想下这死力气。老师一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就把他心看软了,接受了安排。

            张良挑起摞着铺盖的书箱,尤琳背着行李,一前一后相伴着走出校门时,我对身边那位早已有了对象的哥们儿说,你看这像不像《朝阳沟》里的栓保和银环?他故意高声大调地对着张尤二人说,噫呀,这不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嘛。说着还人模狗样地唱起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那拖长的声音就像谁家那骚情的驴子一样,吓得那两人立马加快脚步,匆匆忙忙走掉了。

            虽然才过去个把月,这两人的关系就发展到一个锅里搅勺把的程度,“简直就是一对小夫妻嘛”,我悄悄对张良说。虽说尤琳回的是本乡街上的初中,但离她家也有十来里远;而张良与我同乡,离家更远。所以他们星期天也都不回家,虽然学校里也住着几个离家较远的老师,但他们和人家毕竟不相熟,无形中他们俩就成了伴儿。无论是讨论教案还是相互听课切磋,不管是散步跑操或是买粮买菜,他们都是一块儿。过了半个多月,他们觉得单独生火做饭有点浪费,就把锅灶一拢,开始合伙吃饭了。再后来,尤琳就开始帮着张良洗起了衣服,张良也开始承包了尤琳的一切体力活儿。张良见我那么说,赶忙辩解“哎呀,同学之间,互相帮助而已嘛”。他虽如此说,但我哪里肯信。

            中午了,尤琳竟然摆弄出四个小菜来,猪肉片、烧茄子、炒韭菜,还有一个凉调白菜心,外加大葱沾豆豉。张良从小卖部里买了一斤苞谷烧,说要和我喝个痛快。我知道,张良为人实在,又有些酒量。在师范时,一到周末,他就约几个不回家的去高蓬街上凑份子喝小酒。我是不胜酒力的,所以常常躲到树林里去看书,并不咋参与他们的活动。听他说要喝个痛快,我就担心喝醉了,回不了陆公寨学校。

            刚开始,我们一替一盅喝,半斤酒喝完,我的头就胀得老大。不喝酒的尤琳只管倒酒,而且倒着倒着,就开始偏心了,每次都把我的倒满,张良的倒浅。人家是主我是客,又那么热情,我还有些晕晕乎乎,就睁只眼闭只眼,又是羡慕又是妒嫉,心中暗自窃笑,没事人一样任由她倒去。还没等一瓶酒喝完,我就不省人事了。不知道在张良的床上睡了多长时间,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我被一阵撺鼻子的气味薰醒了。准备下床时,我才发现床前的洗脸盆里都是我吐出的秽物,都快要溢出来了。我踉踉跄跄地把盆子端出去,倒在屋后的菜畦里。尤琳特意为我打了几个荷包蛋、放了小磨油。吃罢饭,我又喝了热茶,才算有些清醒。尽管张良和尤琳一直劝我住下,但星期一的早自习是我的,我必须赶回去不行。

            告别他们俩,在月光之下,我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毛茸茸的胸脯,骑上车子像一阵风一样向西奔去,满脑子都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情景。快要成熟的小麦随风飘摇,在小路的两侧起起伏伏,我就像在海浪上的一叶扁舟。尤琳与张良亲而不腻的表情和举动,在我看来是那么的温馨和甜蜜,让我有些既羡慕又妒嫉,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痒痒感……。如果,如果我也有一个伙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的实习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堪吧。尹朵晴的寂寞难耐、不管不顾让我害怕,她就像一匹饿狼,在我屁股后面紧追不舍。张常秀的外秀内刚、不动声色让我在敬重中产生莫名的兴奋,甚至见她时还有点冲动,但又不知道冲动个啥,像一股暗流在心底涌动。一个沾不得,一个不能沾,她们虽然与我朝夕相处,但也只是擦肩而过,与我何干呢。她们很快将成为过眼云烟,空留下一丝苦涩的回忆。

            我现在只能独自一人坐在只有老榆树相伴的斗室里,一边听着夜风下偶尔响那么一下的沉闷钟声,一边感叹自己的“决策”失误,别无良策。还有一个多月实习生活就结束了,我那盼望实习生活的念头早已消失,急切地希望尽快结束这不堪而难耐的时日。

                                    5月26日

            接下来这几天,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而浮躁。

            尹朵晴整天黑着一张脸,既不往我门口走,也不怎么和我说话。我去找她领稿纸、粉笔和笔记本时,她总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还不时对我冷嘲热讽。“木本末呀木本末,你就是本末倒置啊。”“小木啊,你这么有才,咋会被发配到我们这个鬼地方来,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你就是一头骡子,恐怕将来也是个不出芽的豆子。”每当听到她这些浑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便发作,只好心里恼着脸上笑着,装着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胡乱对付过去算了。

            张常秀变得若有所思,却总是沉默寡言。因为她嫂子演的那几出戏,使得她也不再经常来找我探讨学问,似乎有所忌讳。不过,据我的观察,她每每看见我时,表面上无所谓,甚至有点无动于衷,实际上心里却似有一点儿慌乱,那副沉静的样子下,掩盖着一种难以述说的情绪。也是因为她嫂子的胡闹,让我在她面前变得分外小心,生怕惹她不高兴,但想靠近她的感觉却不时冲撞着我的心——真是鬼使神差!我明知道她不是我的菜,却无端地生出要尝一口的念头,这种有缘无份的感觉闹得我寝食不安。每当我们遇到一起时,我总要刻意和她拉开一段距离,生怕碰到了对方,可那只小鹿般的心却不肯安分,跳得我心里有些发热。而她呢,一旦与我对视,脸上就泛起潮红,一双小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只是我也不言,她也不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挨过去。为了排遣工作之余的寂寞,我也开始和同学们频繁的联系。

            事有凑巧,就在前几天,教办室为了方便和各个学校的联系,为每个学校安装了电话。翁校长让工人师傅把电话机放在会议室门前的桌子上,用一个精致的红色小木盒子装上,还上了锁。仅有的两把钥匙,他留了一把,给我了一把。他说:“你经常在学校,就负责接听电话吧;你自己有事了也方便和外面联系。”这一下正中我下怀,我就不断和那几个要好的同学打电话,为我逃避那种怪异的感觉找到了难得的机会。几天的时间,我就了解到不少同学的情况,在排遣心绪的同时,也萌生了新的憧憬。

            虽然同学们才实习月余时间,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大家开始从埋头学业转向规划未来的生活,成家立业自然也提上议事日程,成为人生的头等大事了。那个父亲在轻工机械厂当厂长的同学,因为厂里生产出过硬的钢丝钳,在轻工产品博览会上得了银奖,县长一高兴,就答应他父亲,说等实习一结束,就让他儿子去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这是我们班上第一个可能告别孩子王角色的幸运儿。这消息一传出,同学们在羡慕之余,都纷纷开始找关系,寻找跳出三尺讲台的机会。

            我们这些同学,原本都不是想当老师才上师范的,上师范只是权宜之计,先拿着铁饭碗再说。现在到了分配的节骨眼上,谁都不在乎毕业前茶话会上的那些誓言,巴不得立刻找到跳槽到其他行业的门路。原来那“我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教书”、“我情愿回到我们村上的学校去教弟弟妹妹们”之类的豪言壮语,都是言不由衷的表面文章。但凡有点能量的,都使尽浑身解数拐弯抹角去找关系,只有那些找不到关系的同学,才不得已靠天吃饭,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听说我们那位年龄较大的女同学,别看平时开朗活泼,对啥都满不在乎,在分配问题上可是毫不含糊。一听说有同学就要进政府部门工作了,就立刻告假回城,在家里躺了三天,茶饭不进,哭闹个不停,两只眼睛肿得像一对金鱼泡,非要让爸爸把她安排到商业局不可。她那当供销社主任的爸爸拗不过她,就狠狠心挪用了别人的指标,买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送给了商业局长。局长满口答应后,她才回到乡下的实习学校,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教学,一面想着喝茶看报闲谈天的机关工作。

            让人感叹的是,我们那位女同学,本来和班上那位男同学谈得火热,说好一分配工作就结婚,可一听说有机会不教书,就和那位同学吹了。那位同学追到她实习的学校,苦说呆说,她就是不同意与他继续保持恋爱关系了。“你就当过去的事儿是一场梦吧”,她的话变得冷言冷语,说得硬梆梆的。我们那位同学临走时,让她再想两年来的情分,她却说,什么情分不情分,让她一辈子教穷书、穷教书,非憋闷死不可。“如果你能让我和你都进机关工作,我明天就嫁给你!否则,门也没有。”我们这位同学家在农村,自家和亲戚没有一个台面上的人物,都是一头耙缨子,叫天不应钻地无门,让他找门路的话,他只能撞死南墙。他回到实习学校后,就生了一场大病,在高烧中还叫着那位女同学的名字,已经瘦弱得不像样子,整个人变得毫无生气,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据说,那位女同学已经和一位干部那当兵的儿子见了几次面,未来的公公已经答应让她去文化局上班。

            我闹不明白,到底是感情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想到当初他们不顾同学们笑话,自顾自地出双入对,我心里就不免一阵感慨: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感情为什么就这么不堪一击呢?这世上还有没有纯粹的爱情呢?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从小说中了解到那是浸入骨髓的东西,可怎么能经不起一点考验,说没就没了,像被一阵风吹散了一样。

            当然也有例外。我们班上有位个头高挑、长着一头卷发、整日烟卷不离手的同学,在学校时就把班上仅有的几个女同学侦察个遍,想从中挑选一个当老婆。挑来挑去,也拿不定主意,一开始实习,他就着了慌,生怕失去最后的机会。这不,实习的这些天,他一直不停地给一大一小两个女同学写信,称大的为姐姐,叫小的是妹妹,满纸堆砌着从书本上搬来的情话。那个年龄大点儿的女同学觉得好玩,就回信逗他,让他觉得有戏可唱,就隔三差五地跑去找人家。只是每次上街吃过饭、嘴一擦,那女同学就推说有事忙,让他赶紧回去,也免得别人说闲话。那个小点儿的女同学没见过世面,看他这么痴情地穷追猛赶,感动得一塌糊涂,就满口答应了他。他就趁进城的当口,为她买了一条红纱巾,并附上绵绵情话的书信寄了过去。就在他为自己的努力兴奋不已,准备确定一个对象时,却招来一顿臭骂,“爱情”也鸡飞蛋打了。

            本来两个女孩不在一处实习,在一个周末她们偶然在城里相遇,互相之间说着说着就问到了谈朋友的事情。在姐姐的追问下,妹妹说了是卷毛在追她。姐姐一听,就知道卷毛是脚踏两只船,玩弄她们的感情,当即决定和妹妹一起去讨伐这家伙。卷毛见她俩一块儿出现在自己面前,并把他那些热辣辣的情书揉成废纸团,扔在了他的脚下,顿时没了主张。两个女孩“骗子”、“流氓”、“无赖”地一顿臭骂,让卷毛无地自容,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踪。妹妹像受了委屈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却大大咧咧地说:“为这种东西哭不值当,就当踩到一泡臭狗屎吧!”妹妹闻听此言,扑哧一笑说,“还不如说嗑瓜子嗑出一个臭虫呢。”说罢,姐姐就骑上车子,带着妹妹走了。躲在远处的卷毛看到他们已经远去,才慢慢地走回学校里去。刚才那些看热闹的老师们,在他身后指指点点,说着一些难听的话。

            听到这些消息,我也有些着急,虽说找老婆先不用着慌,可工作的事儿要紧。一个人在什么行业工作、在什么地域工作,决定了职业生涯的起点,也决定着未来发展的基础和趋势,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安贫乐道的圣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思来想去,我唯一可依靠的就是我的姑父了。我向校长告了假,只说是要回家一趟,就骑车到镇上,把自行车放到在镇上初中实习的同学那里,搭乘城乡之间的公共汽车去了县城。一路上,随着汽车的颠簸,生平的过往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以土地为生,多少辈人都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至于走出农门经商或公干,从来就没有混进我们先辈的大脑。解放前当佃农不敢想,解放后大跃进没空想,三年大饥荒没心想。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我这个上了高中的才萌生了一些念头,但也只是念头而已。对我这个一无关系、二无金钱,处于贫困之中的农家子弟而言,要想被推荐去上大学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恢复高考,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一块土地上,等着收割快要成熟的麦子呢。透过车窗,我看到打麦场上火辣辣的阳光下,乡亲们已经开始收拾农具、清理场地。那种盼望麦子丰收的情景,就像为婴儿准备睡床一样,精心地安排着一切。我们这里是小麦产区,农家大半年的心血就指望这季的收成了。我的父母和他们一样,也在急切地盼望小麦的成熟吧,也许还希望我这个壮劳力早点回去,帮他们收割麦子呢。要不是为工作的事儿,我真应该回家一趟了。实习这么长时间,我才回去了一次。想想辛辛苦苦的父母,我不免伤感和愧疚起来。

            我姑父是个好兵,也是个好工人。他和我姑姑结婚的第三年就转业了,凭着在部队的多次立功受奖,被安排在县拖拉机厂工作,当了车间主任。我姑父就是个机器迷,总是想办法改进工具、改进工艺,提高生产效率,得到了县领导的赏识,没过几年就被提拔为管生产和技术改进的副厂长,和县上的领导也建立了极好的关系。我就是冲着他的人脉关系去找他的。

            我姑父听了我对分配工作的想法,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定要为你找个好单位”。我就知道姑父是个爽快人,一定会为我上心上意帮忙的。在我们和叔伯家的几个孩子中,我不但为人实在,而且学习也最卖力,姑姑说,“本末啊,咱们家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所以,一直以来姑姑和姑父就非常器重我。我在城郊上高中时,就一直住在姑姑家,她们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亲。当初,因为我没有被大学录取,只上了师范,姑姑还陪着我哭了一场呢!得到姑父恳切的表态,我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回陆公寨学校的行程好像一下子变得好短好短,不知不觉就看见那棵高大的老榆树了。

            我回到学校,把车子一放,就想去翁校长办公室,好把我的新希望告诉他。然而,当我抬起脚准备出门时,我却犹豫了。因为翁校长和张支书的希望是我能够留下来,我如果冒冒失失去告诉他,不等于掐断了维系我们之间感情的那根线吗。就在这时,张常秀从我的门前经过,她的脸上有些潮红,好像有什么开心事儿一样,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经意间,我的脸刷却地红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儿一样。我只说了句“回家呀!”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愣愣地看着她走向学校大门口,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6月6日

            一连几天里,我都害怕遇到张常秀,担心她问起我回去的事情,我也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和老师们的来往也少了。校长为此还专门问过我,“你这次回去遇到啥事了,回来之后像变了个人。是不是爹妈给你说亲了?”我说,“哪里哪里,没有的事。”

            进入六月份,农村学校都放了麦假。我本来也要回去帮父母收割小麦的,却拗不过校长的软磨硬缠,只好留在学校给毕业班的学生们补课,好让他们在中招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这几天,我身兼数职,每天从早忙到晚,补罢语文补数学,补过数学补政治,一天下来,身子像散了架一样,乏得要死。我知道自己终究要离开这里,就希望努力帮助翁校长,让学生们能考出个好成绩,来消解我那莫名其妙的愧疚感。

            可是一到晚上,我那疲乏的身子一沾上床,竟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变得乱糟糟的。尹朵晴的泼辣风骚、张常秀的温柔沉静,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而那对未来工作和生活的憧憬,就像是她们身后那远处的背景,那里似有人在向我召唤。虽然尹朵晴和我已经渐行渐远,但张常秀的形象却挥之不去。她虽然只是村姑一样的俏女子,但在这些日子,已经无法从我的心里抹去。只要是没有人和没事做的时候,她的倩影就凸显在我的脑际,有时是甜甜的浅笑,有时是愁苦的皱眉,有时是在远处向我招手。如果我们能够在一起,虽然不如城市生活那样滋润,但在自然恬静的风光下,我们可以徜徉在葱绿如茵的田间地头,沿着长满杨柳的乡间道路漫步,那也一定非常惬意吧。每当这种念头冒出来,我就赶紧想像城市生活的场景来冲淡它,以免陷进去不能自拔。

            也许是姑娘的矜持使然,也许是我的刻意回避所致,我们一直没有说过与情爱沾边的字眼,保持着不即不离的状态。但我心里清楚,我们对爱情都有一种朦胧的憧憬,只是被一汪浅浅的河水隔开了,谁也没有勇气跨过去。她在和我讨论教学与学习时,那种没来由的心不在焉,那种来回躲闪不定的眼神,那种无征兆的满脸红晕,那种有意保持的距离,总让我不知所措。在她那不施脂粉的白净面庞下,一股沁人心脾的温润体香,不绝如缕地飘进我的心里,让我有些心旌摇摇,心跳加速,产生想去拥抱她的感觉。有好几次,我的手臂张开了,却只是举起来装作是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让它无力地垂落下来。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城市和乡村、我和她,像翻相片一样来回闪现,过了好一阵子,我还是被疲乏打败,进入了梦乡。在锣鼓喧天声里,我抱起穿着大红嫁衣的张常秀,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新房。在床前,我一把揭去张常秀的盖头,看着她那张略施粉黛的俏丽脸庞,心里像涌起了波浪一样,热血沸腾。她却一手拢去额前的秀发,低下了羞红的脸。我那些同事和学生们喊叫着把我俩拥挤在了一起,闹房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新房里。等闹房的人们退去,只剩下我俩时,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身,她也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我身上。我急促而低沉地说“我们结婚了!”她羞赧已极,“我这不是做梦吧?”说着就哭出了声来。随着我的一声“常秀——”,我俩就是窒息般的浑身一阵痉挛。我被这痉挛惊醒时,通身都是汗水,而顶棚上的老鼠还在那里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我躺在小床上,周身没有一丝气力……我这是怎么了?

            次日上午,张常秀和那位中年女老师一起,有说有笑地相伴着走进学校大门。当她看见我从住室里走出来时,满脸通红着低下头去,转身就进了集体办公室,半天都没出来。不一会儿,她们又相伴着,带着一些东西离开了。就在我有些纳闷时,校长骑着车子进入校园,径直来到我的门前放好车子,然后笑盈盈地进了我的屋里,“小木啊,大队李会计一会儿过来,有事跟你说!”我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因为我和那胖胖的大队女会计统共只打过几个照面,根本就不熟悉,她找我干嘛呢。看我傻傻的样子,校长又笑了起来,“咳,她一来不就知道为啥了嘛,愣着干啥呢。”

            胖胖的李会计一手提着一个样式新颖、红绿相间的纸袋子,颤颤巍巍地走到我的门口时,校长也到了跟前。他们俩一前一后跨进我的房间,我忙起身迎接。校长和我并排坐到了床上,把仅有的一张椅子让给了李会计。李会计刚就要坐下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粉红带蓝格子的手帕,擦去了脸上和脖子上冒出的汗水,一边坐下去,一边说:“这鬼天气,还没有收麦呢,就热成这了。唉, 就怨我这一身膘啊!”五十挂零的李会计,说起话来有些逗,一点也不避讳自己有些胖。

            翁校长呵呵一笑说,“小木老师啊,你还不知道,咱们李会计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每年说成的媒有一打多。她不光管说媒,还管人家夫妻拌嘴呢。人们都说,新人进了房,媒人撂过墙。她这媒人可受欢迎了,孩子都满地跑了,人家还请她吃饭呢。听说谁家夫妻生气了,她一准儿会跑过去劝说。真是又管盖房子又管漏雨呀!”

            李会计听他这样说,就应道:“咱说媒是为了年轻人好,只有过好日子了,才是真好。咱不能顾前不顾后吧?”

            听到这里,我有点明白李会计的来意了,只是笑着听他们说,没有插话,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把今天这事儿应付过去。然而,李会计并不着急说来意,而是漫无边际地和我闲聊,一会儿问我爹妈的身体可好,一会儿问我弟弟妹妹多大了等等。我一一作答之后,她又问我,喜欢过女孩子没有,那女孩有没有常秀漂亮。我说从来就没有女孩子喜欢我,她们都说我是个书呆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书呆子”三个字说得很重);常秀是清秀脱俗的好姑娘,一定会有好的归宿吧。最后她问:“你觉得我们陆公寨咋样,像不像世外桃源?”我笑笑说,是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只不过寨墙已经坏得不成样子,应该修修,将来说不定能成旅游点呢。听我如此说,她不屑地说,我们才不喜欢什么驴游马游呢,人一多就会把我们寨子弄得像个集贸市场,乱哄哄的,日子怎么过?

            她稍微停顿一下,开始言归正传,直奔主题。“我今天来,是受人之托,想给你和常秀说个媒。”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没觉得突然,只是平静地说:“张老师是张支书的掌上明珠,那么殷实的家庭,恐怕人家看不上咱。”

            翁校长闻言,赶忙接过话头,“哎呀,我说小木,你还真是书呆子啊!这些天来你都没有看出来,常秀姑娘是崇拜你的。要不是她穿说,老支书怎么知道你,要不是她喜欢你,老支书为什么那么支持你?”

            “人家那么纯净的小姑娘,咱不配吧!”我故意贬低自己,甚至想把自己说得像豆腐渣掉进灰窝里,但我没有说出来。

            李会计说,“木老师,你不必这么贬作自己。我是个直筒子,不喜欢拐弯抹角;愿不愿意,你给个痛快话,我好去答复人家!”

            她见我没说话,就接着说开了。你哪里知道,这姑娘嘴里不说,心里可有数了。她妈告诉我,她回到家里,常常和她妈说到你,说到高兴处就笑得合不拢嘴。她妈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小木老师了?她说喜欢有什么用,人家是吃卡片粮的,咋会能看上我。晚上,她常常做梦,嘴里喊着小木小木就哭起来了。你看人家姑娘多在意你呀,你可不能不知好歹啊。听到她醒里梦里都是我时,我心里极为感动,但又不便表露,那种说不上来的痛苦从心底泛上来,撞击着我的心口。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望着翁校长和李会计那期待的眼神,我难受极了。我不能喜欢张常秀啊,因为我不可能属于她。可是,如果现在一口回绝他们,就直接驳了他们的面子,更重要的是,遭受打击的张常秀会怎么想,她想不开咋办?憋了好久,我才慢吞吞地说,“李会计,翁校长,我感谢你们的好意!只是婚姻事大,我不能自作主张。容我和父母商量一下再答复你们。你们看咋样?”我知道这一关难过,挨过一天是一天吧。

            急性子的李会计站起身来,双手不住地搓着,“那好,你现在就去给你爹妈打电话,我等着你。”看着她急于求成的架势,我微微一笑说:

            “李会计,我们家里和邻居都没有电话,离村部又远,打电话太难。况且这种事儿电话上也说不清楚。等我回去了,我就好好和爹妈商量商量,中不中?”说完这话,我觉得咋有一种求情的味道,心里不是滋味。

            翁校长怕李会计下不来台,就说道,“既然小木老师说回去了商量,说明他自己是喜欢常秀的,无非再征求一下家长的意见罢了。李会计,咱就先说到这儿,我们等着木老师的好消息吧。”

            李会计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就说“好吧,我去告诉支书们老俩,就说小木老师同意了,只是还需要和爹妈商量。你可快点给我报喜啊,我还等着吃你那八色礼、喝你们的喜酒哩!”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只是笑着点头,也不辩解什么。唉,今天这事儿就算搪塞过去了。接下来怎么办,我心里实在没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第二天早上,放假在家的张常秀擓着竹筐来到学校,鼓鼓的筐上盖着一张崭新的报纸。她走进校园的时候,迈着轻快的步子,脸上泛着红光,那一贯自然的笑意里,带着些甜蜜的味道。她连和我说话都没有,就直接走进我的屋里,把筐子放到小案板上,揭开报纸。当我看到那是刚出笼的热包子,边上放着煮好的鸡蛋、蒜头和粽子时,她才开口说话。

            “今天是端午节,我妈说你一个人在学校里,不可能吃到这些东西,就让我给你送些过来。”

            我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张常秀啊张常秀,你让我怎么办呢?答应你的婚事,依你爹的强势劲儿,我不但不能进城工作,恐怕还得倒插门过来,那我的爹妈呢、弟妹呢,我总不能把他们带过来吧,况且我也不甘心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呀。不答应你吧,我就害惨了你,让你今后怎么做人,怎么嫁人?姑娘啊,我们有缘无份,你知道吗?

    “一会儿学生们就来了,你先回去帮爹妈干活吧!”我催促她回家去,因为我不想让学生们看到这一幕,更担心我把持不住自己,一旦心一软,不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傻事来。虽然她多少有些不情愿离开,但也没说什么,就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等她离开学校,我就关上房门,一面在心里骂自己,一面紧紧抱着竹筐子,久久不愿放开,两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就流了下来……

                                    6月16日

            麦假即将结束的前一天,翁校长说,你和毕业班的学生们假期都没过,太辛苦啦,该放松一下了。就让我带着同学们去收割完的田里捡麦穗、挖麦茬,说是义务劳动,实际就是想让学生们撒撒欢儿。

            在农村学校,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习惯,麦收时节都会让学生去地里拾荒,麦子卖了补充学校的经费不足,麦茬晒干了冬天取暖用,也算是废物利用吧。这都是大集体时留下的习惯,现在已经分田到户,干这个事儿并不容易,弄不好会被人家骂回去的。我虽有些犯难,但也不好拒绝,硬着头皮带学生们出发了。

            张支书到底是支书,他家的麦子,在乡亲们你争我抢的帮助下,早已颗粒归仓,没受一点损失。我远远地看见他背抄着手,晃动着有些驼背的高大身子,在自家的地头上看着翻耕麦茬地的手扶拖拉机。因为有说媒那事儿,我不好意思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就带着学生走开了。那些田里收割不净丢三落四的,大都是孩子多劳力少的人家。我带着学生边做游戏边看着田里,发现哪家地里没人时,就催促大家进去捡拾麦穗、挖麦茬,把它们堆在地头上的大路边。快晌午时,我们有的擓着一筐麦茬,有的扛着一小布袋麦穗,大家唱着“我们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就回到了学校。

            学生们陆续回家吃午饭去了,我也打开住室的门,准备点煤油炉做饭,却发现屋里一片狼藉。张常秀带来的那个竹筐被人踩扁,就扔在屋子中间的地上;床上头的顶棚被戳烂,发黄的报纸屑落了一床;几本书散落在桌子下,抽屉也被打开。我伸手去拿里面的唯一一本塑料皮笔记本,却不见了踪影!我心想,坏了,谁要拿了这个,人们不要撕吃我吗?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丢了魂儿一样,没了主张。

            我这个笔记本,是我来实习时带的新本子,上面记满了我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包括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言。那里记有中年女教师和另一个教师的暧昧关系,有男老师和学生家长厮混的情节,有村里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纠葛,有支书和村长的争权夺利,甚至还记录着人们关于校长的那些逸闻趣事,而且我还记载了尹朵晴的种种表现,并对她做了心理分析。我担心这本子的内容被曝光后,将会招致疯狂的愤怒和谩骂,说不定还会挨上一顿打。要紧的是,一旦这事儿倡扬开去,我的实习鉴定乃至我的工作都成了问题,弄不好还会让我丢了稀饭碗,重新被打回农村去种地。我人坐在椅子上,身上却一阵阵出冷汗,像打摆子一样,瑟瑟发抖。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尹朵晴却悄悄地站到了我的身边,她用带着嘲讽的神情,静静地观察着我。我慌不迭地站起来去擦汗洗脸,只弱弱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看到我这种样子,她兀自笑了,“我怎么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她一扭身,就坐在了那张椅子上,一副成竹在胸、准备开仗的架势。

            “你那个本子在我这儿,咱们谈谈条件吧。”

            “那是我的本子,有什么好谈的!”我强装硬使,语气坚决地说。

            她用既不屑一顾、又怒气冲天的神气说:“你一个实习生,竟然像记变天账一样,把我们这儿的丑事都写下来。让我特别恼恨的是,你居然把我描写成一个泼妇,一个想男人入迷的老淫妇!我有那么坏吗?——咹?”

            我情知理亏,也无法回答,只好说:“我不过是一个爱写写画画的人,记录那些东西只是积累素材,根本不会拿出去让人看的。如果说我惹你不高兴了,我向您道歉还不行吗。”说着,我伸出手去,“你还给我好吗?”

            尹朵晴老羞成怒,“好啊,本子在老娘这里,你有胆量就来拿吧!”她朝自己的胸口指了指。我抬眼一看,那本子在她两乳之间的胸脯里,把水红色的衬衫鼓出了一个本子的样子。

            我迅速把眼睛从那里移开,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你想怎么办?”

            “我知道你想的美,想当我家小姑子的上门女婿。可是你不知道,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她张常秀表面看文文静静的,心里阴得很。让我腥荤不沾,她自己却要一口吞下,竟然要和你谈婚论嫁了。她妈的,把老娘的肺都气炸了!我想不到,她那么个乖乖女,竟然也干起这勾当来了!她不让我沾惹你这个木头,自己倒贴上去了。臭不要脸的,你不让我喜欢,你也高兴不成,让你看看老娘的手段。”尹朵晴情绪失控地说着,像打机关枪一样。

            “还有你,嫌弃老娘人老珠黄了,打起黄花闺女的主意来。那你做人就要做得四面净八面光,不要留下把柄让人抓。现在有了这个小本子,我不但让你吃不着嘴边的,还要让你身败名裂,回家扒坷垃!”

            等她骂够了,我才说话。“我没有要和你小姑子结婚的意思,都是李会计的一厢情愿。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何苦为难我这个穷学生。我实习一结束,就会离开这里,回家去教书。我现在只求你把本子还给我。”

            “哈哈,你还想教书吃卡片粮?门都没有!”她说着就站起来,踢翻了椅子,摔门而去。

            我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直到前天下午放学,翁校长才带着那个本子,缓慢地走到我的屋里,沉稳地坐下来,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心里一边想着该怎么应答他,一边等着他开口说话。

            他先叹了一口气,才开始严肃地说,“年轻人啊,你怎么能这么干呢。我知道你喜欢写点东西,却不知道你写了啥。我如果听尹朵晴的,把这个本子交上去,你该知道是什么后果吧。可是我没有。因为你还年轻,有些不懂事儿,我不想毁了你的前程。但是,我必须和你认真地谈一谈。”

            听了这话,我感激涕零,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千恩万谢”,但却只是不住地点头,说不出话来。酸酸的眼眶里,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你知道吗,尹朵晴之所以没有吵闹,是因为你写了她的事儿,她有忌讳,怕有损名声。所以,她自己不想出面,只是希望借助我的手,把你弄回家种地,出口恶气就行了。可我哪里忍心啊!当然,你真该感谢的是张常秀姑娘。”

            “她怎么知道的?”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的问了一句。

            这时候,翁校长脸上有了一些笑意。“她嫂子憋不住,在她面前说露了嘴,还说你不配做她的男人。这姑娘三番五次找我要这个本子,我都没有让她见到。因为我不想让她对你有不好的看法,只说就是记了一些东西而已,是她嫂子大惊小怪、夸大其词。她为此向我求情,说不管你们的婚事成不成,都不希望把这事儿捅到上面去。她说,小木不会有恶意的,无非是想积累一些素材,却弄成了这个样子。至于你写我的那些事儿,实际上是有意见的人在编排我呢,我看了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当回事儿。其实,我和常秀的想法一样,不管怎样,都不能因为这毁了你的未来。唉,我拿着本子,等于拿了个烫手的山芋!”

            我站起身,双手抱拳,弯下腰给翁校长鞠躬,“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我会记住你一辈子的。我也会牢记这次教训,再也不犯这低级错误了!”

            “这算不上什么恩德,无非是凭良心办事罢了。”翁校长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煤油炉前,拿起放在旁边的火柴,一手划着火,一手掏出那本子点着了。

            看着本子在火中化为灰烬,我既心疼,又释然。可怜我那多日的心血算是白费了,不过,能够毫无照茬儿地化解这场灾难,我悬着的一颗心算是落了槽!

            接着,翁校长又对我进行了一番劝导。他说,如果你当初采用化名和虚构的方式,写得离现实远一点儿,谁就是看到了,也不会主动对号入座。人啊,无论弄啥事情,都不能太实诚了。你看那些文学作品,尽管好人没那么好,坏人没那么坏,但作者一定要尽量往极端上写,据说,那是为了突出人物形象,是高于生活的需要。说白了,小说都是靠编故事,关键是看你会不会编排。

            我听了翁校长的一席话,茅塞顿开。一迭连声地说“是的,是的。”

            昨天上午放学,尹朵晴路过我的门口,脸黑得像鬼一样难看。先是在地上啐了一口,接着恶狠狠地骂道,算你憋娃侥幸,遇到我们这个软蛋校长。我在屋里做饭,既不看她也不搭腔,只当是一阵旋风刮过,从厕所里飘来的一股臭气。

            因为是周六,下午的义务劳动学校没有做安排,让学生们都回家帮家长种秋庄稼去了。午觉过后,我独自一个坐在屋里看书,就听见屋外有迟疑的脚步声传来。我起身到门口,探出身去张望,发现是张常秀在那里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往我门口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叫道:“张老师,你进来吧!”

    张常秀慢慢走进来,我让她坐在椅子上,我自己去坐在床上。等了好一会儿,她才说:“翁校长告诉我了,他把那东西烧了,你没事儿了。”我红了脸说,“是的。谢谢您为我求情!”“没什么,那是我应该做的。”她低着头,脚在地上蹭了蹭,仍然面无表情。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她“你还有什么事儿?”

            她胀红了脸,犹豫地说:“那个事儿,你考虑的咋样了?”

            “我还没考虑好。”我低声回答着。

            她抬起头看着我,“其实我知道,你说争取爹妈意见是个借口,你上学这么多年,你爹妈能管得了你。只是你不愿意罢了。”

            “不是不是,是我姑父说要帮我安排工作,我怕将来不在一起,好多事儿不好办。”我急忙辩解。

            “噢,你是要进城里去工作,怪不得呢。算我看走眼了!”

            我正要说什么,张支书就一只脚踏进了门里,粗重的话也跟着冲了过来,“闺女,你和这种人有啥好说的,咱们回家!”

            支书的到来,着实让我吃惊不小,一时有些慌乱。“张支书,您坐。”说着我就站起身,让出了大半个床边请他坐。但张支书没有坐的意思,高大的身体堵住了门口,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他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小木啊,原以为你有多么优秀,希望你能留下来工作。可是你却弄了那么一出,太让我失望了!”

            我无法辩说,也不能辩说,无声地等着他说下去。张常秀是个孝子,看她爹的架势,也不敢说什么,愣愣地坐在那里,啥话也不说。

    末了,张支书说:“傻闺女,我听说小木可能要进城工作了,那里啥女子没有,你还想啥哩。走吧,和爹回家去。”张常秀偷偷瞄了我一眼,又看着她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温顺地跟着她爹走出门去。

            我觉得自己也到了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就没有起身相送。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有张常秀在,我却忽然不想留恋这个地方了,那种向往城市的心情十分强烈地涌进我的心里……

                                      6月26日

            那天上午,我们学校参加镇初中招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除了那个要进城去上学的孩子外,全部被录取了。课间时候,翁校长举着一叠录取通知书,高兴得像个孩子,满脸的笑容里都是得意和骄傲。因为这里面有我的辛勤付出,心里自然也是美滋滋的。我满面春风地走出门去,迎接着校长。

            翁校长当着那些围观老师的面,把那叠通知书往我怀里一放,伸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我,旋即又将双手放在我两个肩膀上,拍了又拍。旁若无人地说道:“小木啊,真多亏了你啊!你是个好老师,能一个顶仨!”好像根本就没有笔记本风波那回事。无意间,我看到在一堆老师里的张常秀,她一直在看着我俩,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略带苦涩的笑意。

            这时候,人群中有个女老师开口说道,哎呀,翁校长,你不是挺喜欢小木吗,何不给教育局打个报告,让他留下来工作,到那时候,我们都不用工作了,你只靠小木一个人就把学校搞定了。我顶替他教毕业班的那位代课老师也冷嘲热讽地说,是啊,我还听说有人要嫁给木本末呢,你把他放走了,小心人家会恨你一辈子哩。那位中年女老师哈哈一笑说,我可听说姑嫂俩人都在争小木,暗地里还争风吃醋呢;小木一旦娶了小张,回家里跟谁睡呀,啊哈哈……。闻听此言,张常秀的脸刷地涨红了,一扭身就走进了大办公室。

            在远处观望的尹朵晴听到这儿,开口就骂,“臭不要脸的,你说谁呢?老娘和你拼了!”她只几步就走过来,两手楸住中年女老师的夏发头,死命地往地上按。那女老师也不示弱,猛地抬起头,扯住尹朵晴的衣襟,哗地把衬衫扣子全部拽了下来。尹朵晴见自己的身子都露出来了,顿时火冒三丈,一弯腰,横里抱起那女老师,把她摔在地上,像骑马那样,就势压在了她身上。在人们的吆喝声中,翁校长爆怒了,“他妈的,都愣站着干啥,还不快拉开她们!”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起尹朵晴,那女老师也趁势站将起来。她正欲上来拽尹朵晴,就有两个男老师过来把她们拉开了。在外面玩耍的学生们不敢靠近,在远处看着稀罕,大的冷笑,小的傻笑,还有一些被这阵势吓朦了,不知所措地躲在同学们的后面。

            等风波散去,翁校长说,“别理这些婆娘们,咱们说咱们的事儿去。”他拦住我的肩膀,和我一块儿走进了我的住室。镇定一下情绪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表格,我发现那是我填写了基本信息的实习生鉴定表。我接过来一看,下面两栏里,盖着大红的两个公章,右边是陆公寨学校的,左边镇教办室的。在学校一栏里,翁校长那遒劲的笔迹格外显眼,写着“该同志在我校实习期间工作积极、任劳任怨,善于钻研、成绩优异,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在教办室一栏里是官样文句“情况属实”四个大字。看到这样的鉴定结果,我的眼眶湿润了,翁校长真是大人大量啊!

            晚上,翁校长执意要从村里的小酒馆里弄几个小菜,还叫来了两位男老师,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他办公室的小方桌前,准备开席。不知道翁校长从哪儿拿出了几瓶绵竹大曲,说非要一醉方休不可。一看见酒,我就害怕起来,这不仅仅是我在张良那里喝醉过一次。因为从记事时起,我对酒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惧感,觉得它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喝的人多,出事的也多,喝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儿。

            在我家里,我爹就是个酒迷瞪。家里再穷,他每天都想喝两盅,最困难的时候,他就靠柜台。在柜台前,他往往只拿出揉得皱巴巴的一毛钱,让村杂货店那个满指甲缝都是黑灰的老女人给他打酒。那老女人拿着黑乎乎的铁制酒斟,掀开灰白塑料纸包着的盖子,从坛子里舀出一两烧酒,倒进满是指纹的灰白色玻璃杯里。他就站在柜台前,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咂那么一下。一两烧酒,我爹能喝半个时辰,然后满脸通红地哼着小曲回家去。家里有余粮的时候,我爹就来劲了,非要弄个菜、就个葱或是啃个萝卜喝酒不可。我妈一不在跟前,他就会喝到酩酊大醉,睡一个下午,甚至连晚饭也不吃。有一次喝醉了,去河边放羊时就睡着了,一只羊教人家拉跑他都不知道。为这我妈和他大吵了一架,气得她都哭了。我妈还说,你爹非死在酒上不可。可我爹却说那些人是喝了假酒,他又不喝假酒。我妈说,你个二五眼子,你能看出来酒的真假!唉,说起酒我就头疼,更别说喝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家去等待分配了,怎好拒绝对我有恩的翁校长呢。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翁校长说,按咱们这儿的规矩,需要每人先喝三杯。这三杯呢,一是庆祝我们毕业班学生全部考入初中,二是冲冲上午的晦气,三是小木要走了,我们祝愿他今后工作顺利。我一看那褐色釉子酒杯,头就大了。看他们一仰脖喝下去,我也见样学样,一口喝了下去。这一杯酒下肚,呛得我嗓子生痛,眼泪都要出来了。翁校长一见,笑着说,“你看你,喝酒像喝药!你刚喝酒,先慢慢喝,别急。”其中一位男老师也笑了,“看来你真是不会喝酒啊。”另一位说,“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喝酒。”我连声说“谢谢”。

            三杯酒喝完,我感觉好了一点儿,但头却有点朦。这时候,翁校长要给我敬酒,说感谢我为学校做出的贡献。我说,不敢不敢,我应该敬校长和两位老兄才是。但翁校长执意要敬,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从当初我的青涩说到后来我的敬业,直说到我牺牲假期为学生补课的事儿,不断地说着感谢的话,硬生生给我倒了三杯!后来他们就开始划拳猜枚,每划完一圈,就让我喝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回到住室、怎么上床休息,我都不晓得。

            后来,我是在梦中被叫醒的,醒来时天已大亮。在梦里,我已经在城关镇一所初中工作了,还遇到了从另一所师范分来的一位女同学,她的相貌与张常秀十分相像,而且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让我感到分外亲切。我们是同头课,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不仅仅是教学,更多的是关于文学的话题。她未嫁我未娶,我们很快就发展到耳鬓厮磨的程度,简直是形影不离。虽然我们的退稿都足足有一麻袋了,但我们还是相互鼓励着,希望在拥挤不堪的文学之路上杀出一条血路,成就一番事业。我们约定,不论谁先发表了作品,我们就当作结婚礼物,举行我们的婚礼。也许是天公作美,莫大的幸运真的降临到我们头上。她的一首抒情诗和我的一个中篇小说,竟然在同一个刊物《星星树》上发表了!我们的婚礼在老家举行,前来祝贺的亲友堆满了我们那个农家小院。当迎亲的鞭炮声响起,我穿着新时兴的西装、打着领带,一股风似的冲出院子,去迎接我的新娘子。她穿一身红绿相间的新衣服,从送亲的自行车后座上下来时,我发现她就是张常秀。我不管不顾地一把抱起她,高兴得就地转起了圈子。我一边转圈把她甩得飞起来,一边放声大笑,笑得她伏在我的肩头上,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她竟然哭了起来。就在这时,伴随着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了翁校长一迭连声的喊叫:“小木,起床吧!小木,起床吧!”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门栓,打开了房门。翁校长正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前,一只手正要再来敲门。见我傻傻的看着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就爽快的笑了,“我还以为你喝出问题了,吓死我了!”接着,他指了指电话机,“快,你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木本末同志吗?你姑父出了车祸,正躺在医院急救,你姑姑让你赶快回来看看你姑父。”听得这话,我吓得放下话筒,就骑上自行车去了镇上,搭公共汽车来到了县城。

            我现在就在姑父灵前的小桌上,忍着剧烈的悲痛,继续我还没有写完的日记。

            我姑父是和他很铁的副县长一块从西安回来的,在翻秦岭时司机一脚没刹住车,三个人跟车一起就掉下了悬崖。司机当场摔死,他们俩浑身到处都是伤,在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因为伤势过重,抢救无效而死了。

            伴随着我姑父而去的,是我进城工作的门路被掐断!我姑姑哽咽着跟我说,这副县长和你姑父关系最好,他本来说好给你安排到正在建设的电视台工作呢,谁知道出了这事儿。因为我不大管你姑父的事,我心想,有他操心我还有啥不放心的,就没有细问。你知道,我只是个家庭妇女,没有文化,也没有熟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说的,我更不知道该去找谁问这事。娃呀,你就认命吧,分配到哪儿是哪儿,说来说去,反正咱吃上卡片粮了。等你有本事了,再想办法进城吧。其实,我姑姑不说我也知道,没了姑父,我就失去了唯一的靠山,不认命又怎样。况且在这种时候,我不能提也不能想我分配工作的事儿,我只能放弃了。但我姑姑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宽慰我,我很感激,也好受了一些。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出车祸是件凶事儿,尸首要停放一七,然后先把棺材丘起来,到三年后才能下葬。所以,我需要在这儿守孝几天,等我姑父的事儿办完了才能离开。有时候我在想,没有了任何关系的我,只能等待着上级的安排,而这安排据说就是回本乡,幸运了留在街上的学校,最窝囊的结果就是回到我们村上的学校,转了一大圈,我又要回家了。

            人家说叶落归根,我的生活还没展开呢,就回归了。唯一不同的是,我走时是一个年轻的农民,回来时成了一个吃卡片粮的公办教师。

            在这充满悲痛、万籁俱寂的黎明时分,我仍然了无睡意,一会儿看看灵在中堂的姑父,一会儿抬头遥远南天。这时候,陆公寨的人们都还在睡梦中吧。这个地方,与我有恩有爱、有泪有喜,是我获得人生体验的地方,是我获得朦胧爱情的地方,我无法也不能忘怀。

            我知道,因为我的小算盘,因为我的犹豫,因为我未知的未来,我已经无法坦然面对张常秀和翁校长他们。但我的实习鉴定、行李和锅灶还在那里,办完姑父的丧事,我还得回到那个地方去取。等我回去那一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我的心里着实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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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实习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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