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柳柳决定走了。
在她眼里,年复一年亘古不变的青山磨损她的青春,她正年轻,从未想过要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度过一辈子,她隐隐悔恨,仅仅求生的生存意识消失殆尽,两个娃娃要吃要穿,烦恼重重,盖婆婆到不介意她留下,柳柳不情愿,她读过书有文化,她知道山外的世界很大。
盖婆婆靠给人家理坟度日,种些瓜果蔬菜,逢集背下山去卖,有了柳柳娘仨,她做的很起劲。她帮助照料俩个孩子,做没有尽头的农活,累是累点,也有不少乐趣,疲累时坐在山坡上,看娃娃们玩,讲柳柳听了无数遍的故事。
盖钥匙待嫁那年,才知道行将就木人人瞧不起的老男人是她丈夫,人人知道钥匙的脾气,想看看盖老爷如何摆平这件事,奇怪的是,盖钥匙红妆浓艳风平浪静的嫁过去,把准备大看热闹的人闪的没趣。第二天,老烟鬼暴病身亡,盖钥匙披麻戴孝呼天抢地一步一叩将丈夫送下地,悲怆惨号的凄状赚取一街人的眼泪,叹息她命苦。谁料,第三天,有人从盖钥匙的新床上捉住高锁,按规矩,高锁被坠石扔进湖里,盖钥匙遭杖责奄奄一息,只等咽气埋掉,盖婆婆总叹息,那时候真该死,死了这一生也就干净了,这当头,老街开进军队,街上人看见当兵的认为是坏人,这帮人来了成立新政府、妇救会、青抗先和儿童团,减租减息,专门帮助贫苦的人。
盖钥匙被抬去治疗,伤愈后她看到一个崭新的天地,拿红樱枪,站岗放哨查路条的孩子,有人击拍教唱歌,她听了跟着学唱:
工农兵学商,
一起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
一群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边舞边唱着;
蝴蝶姑娘我问你,
你的家住在哪里?
我家就住在此地百花村里,
百花开,
请到我的家里来。
几十个穿灰布军装、小马裤练习大合唱的小兵,神气精神,盖钥匙羡慕的忘记自己是死过丈夫的寡妇,索兴坐下看够,这一幕被骑马过来的光烈注意,光烈走到盖钥匙面前问,愿不愿意参加抗敌剧社?盖钥匙不知道什么叫抗敌剧社,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腿,沿着灰色的裤子往上看,是她治伤时见过的男兵,光烈指指合唱队:和他们一样,这句话盖钥匙懂了。
盖钥匙跟着剧社走了,这一走她至今没回家。她学文化,打背包,练习“拿大顶”,翻筋斗,第一次练习发声,才知道还有这样怪的学问,她知道前线游击区,革命圣地延安,一天步行几十里,当演员当战士;她知道了婚姻可以自主,男女相互了解,彼此中意,不象她那个老烟鬼凭踩生娶了她,不象她和高锁偷偷摸摸,她一如涅磐新生的凤凰,演话剧《子弟兵和老百姓》、《战斗里成长》、秧歌剧《兄妹开荒》、《不要杀她》。
光烈总是打仗,盖钥匙很少见到他。
有一天,剧社队长告诉盖钥匙派她去执行任务,盖钥匙既不安又高兴,光烈身穿便装跨进门,他哈哈大笑瞧瞧盖钥匙:啧啧,还真像小媳妇。
盖钥匙扮作光烈的媳妇,俩人一同前往山区,去执行消灭匪徒的任务,光烈没告诉盖钥匙,这是纪律,如果盖钥匙知道,也许——
天空缀满星,深山里的茅草屋,燃着油灯,盖钥匙在床边为光烈整理箱子,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结束后就可以回家,他似乎意识到此行有危险,他的话含有暗示,婉转的传递给盖钥匙。盖钥匙问:回你的老家吗?光烈没有家,他的家被日寇齑为泥粉,家人都在九泉下,他像每次执行任务时问盖钥匙:那个,准备好吗?盖钥匙说:准备好了。
盖钥匙从枕芯里掏出“那个”---手枪用红绸包着,递给他,他接过揣进怀里,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这夜,盖钥匙奇怪的难以入眠,她想起高锁高大健壮的身体骑在老烟鬼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丧命,如割了喉管的老公鸡挣了挣蹬腿死去,她恨这个连喘气都阴森的糟老头子,她同样不喜欢高锁,这个木木樗樗见了她恨不得将她吞掉,长着两只鱼眼睛的男人,可她找不到更合适的男人除掉这个她看一眼都烦的眼睛冒血的烟鬼,她许诺高锁把身子给她,却临时变卦,高锁岂是省油的灯,不顾一切与盖钥匙闹起来,盖钥匙不是挨捏的柿子,死活不依,惊动街邻,高锁被系石丢进湖水,他直骂女人祸水,盖钥匙被杖击身体,痛疼如焚,索兴横心受死只求来世不做女人。
盖钥匙没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叫行军就行军,叫演出就演出,那些道理对她不重要,她觉的自己有段耻辱经历,怎么活都是她的福气,不再奢求其它。她是女人,谙识风情,内心萌动,她学会掩饰,不是女人羞涩,是某种无奈,那种似隐似现的感觉不时的袭扰她,她会去做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比如拿起课本学认字。
和光烈在一起,她把他要求的事尽量做的妥贴周到。黑夜中,盖钥匙在床上翻身,竹床吱扭作响,为掩人耳目,他们的大床摆在显眼的地方,光烈把出床让给她,自己蜷在竹椅里,光烈的警惕性绷的紧紧的,深山林会有什么人来?盖钥匙忍不住想。
还是睡不着,光烈该回来了,盖钥匙又翻个身,她的脸贴着枕头,一只手慵懒的插进枕头下,她的心突然被一块石头击中,刹时间晴空霹雳,她焦急的抱起枕头,心慌意乱的摸索,枕芯里有块铁硬的东西,她希望是错觉和梦幻,是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但是,一颗一颗铁硬的东西,历历在目,她记起来了……光烈拿的枪,没有子弹。
光烈最后的一句话:“执行完任务就可以回家了”。
以后的日子,光烈全身鲜血向她扑来的姿态,成为她反复回忆的画面,他没来得及责问她,他手里提着盖钥匙为他擦得锃亮的手枪,盖钥匙曾几千次几万次设想,光烈和土匪交战开火,发现枪里没有子弹,他只有跑,在弹雨下跑、跑、跑,他那一刻如果看见盖钥匙,会怎么样?他的眼里闪过愤怒,壮志未酬的遗憾,盖钥匙跪在神灵前忏悔,她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她是为了安全,才把子弹卸下,光烈临行时她再把子弹装上,而今她百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光烈曾给她讲过,手枪要好好保管,小心走火,他正是害怕走火,执行任务回来为防意外把枪交给她,她把子弹卸出来,用之前再装上,可这次,她想着光烈有些奇怪的话,竟然没有想起子弹。
光烈的意外,引来一拨拨人,接二连三对她审查,盖钥匙这才知道光烈是部队里的重要人物,盖钥匙一遍遍复述那个晚上的细节,但是她绝口不提子弹的事,她还想活,光烈身上的枪口令审查人员怀疑,这个身经百战屡建奇功的人怎么会遭到这样悲惨的袭击,对于这些疑问,盖钥匙一律沉默。
盖钥匙被关了三年。
盖钥匙被放出来时,打听到光烈的陵墓,默默祭拜了他。她来到山里,把那些子弹埋下垒座坟,立碑,碑文是:你不该死。
这句话连刻十句,句句漓血,字字含泪,光烈不该死的。
柳柳还是决定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