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他掬起我一缕长发轻吻,“念念,我必不负你。”
七年之前的我呆呆望着他,感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七年之后的我迎上他冰冷眼光,蜷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呲牙咧嘴的想,不负他奶奶的大头鬼,美色误人诚不欺我。
当初我怎么就信了他呢。
01
再次被铁钉攒入手骨时我已经连惨叫的力气都不再有,满地的血水发乌,伤口溃烂发脓,审问的人一脸嫌弃的望着我,“早点交代你给少奶奶下的什么毒,你也好早点解脱,身为庄子里的暗卫,你也知道这里折磨人的方法有的是,生不如死又有什么趣味。”
我自然知道,这里的刑具都是当初殷其楚一个一个指给我看的,当初他还宠着我的时候,是从来不吝啬讨我欢心的。若是我够聪明,现在早应该坦白一切了。
可我是真的不知道。
突然有清脆的锁声响起,审问的人连忙一脸恭敬的跪下,我的脸贴在肮脏的地上,我知道来人是谁,在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前一刻,我还在想念他。
他似乎毫不介怀我肮脏的身躯,从怀中掏出手帕为我擦拭,如同从前我每次出完任务回来时,可他说出的话这么冰冷,“念念,你到底给瑶儿下得什么毒?”
我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陡然起身,一把攥过我衣领,厉声道,“殷念!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说还是不说!”我咬着唇,再次摇了摇头。
殷其楚突然一脚狠狠踹上我腰眼,疼得我半天都缩在地上抽搐,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继续用刑。”而我把头埋在臂弯里,悄悄抹走了眼角沁出的一滴泪水。
这么长的时间,也该看明白了,还对他的到来抱了多么可笑的欣喜呢。
再次被烙铁烙上的时候,我终于彻底昏死过去,在这期间,我梦到了我与殷其楚的初次相见。
那天我在睡梦中被人懵懂的扯起来,破天荒换了身新衣服,碧绿碧绿的,我很觉得自己快变成一棵柳树。先前教导武功的师父在前面半是提醒半是呵斥的告诉我一会儿见到少主时该秉着怎样的规矩,我呵欠连连,一个敷衍都欠奉。
那天的山路也特别湿滑,我穿着这样长这样新的衣服,走起路来都磕磕绊绊,待绕过第二个山头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一处庭院,紫藤缠绵而落,树下人影婆娑,少年长发虚挽,好不风流,玄色深衣袖摆绞着雪白花纹,手指都似是玉一般好看。然后他抬起眼来。
他抬起眼来望着我,那是一个须臾的瞬间,我愣愣看着那张脸,毫无察觉师父跪下去并且满怀恭敬的表情。一时静谧,我讷讷道,“你长得真好看啊。”
他“刷”的红了脸,先前的谪仙气派丢的一毫也不剩,“大、大胆,谁叫你这样看着我的!”
到现在我还能记得他的表情,然后想,我该存了怎样的运气,才能遇到一个这样容易脸红的少主啊。他绷着脸却羞涩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谁能想象,如今他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02
醒来时浑身还是在痛的,然而已经洗漱干净,连伤口都上了药,一时懵懂无法反应,过了很久,才有侍女莲步姗姗而入,告知我殷其楚传唤。
我再次跪在他面前时,几乎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瑶儿的毒解了。”殷其楚抿了一口茶水,从苏瑶中毒的第一夜,他便从江南各地寻访名医,日日亲自侍疾,如今神情也颇有几分疲惫,“我不杀你,是想让你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虽然你给瑶儿下毒,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是有个任务,却不得不由你去办。”他凤眼微微挑起,显出一丝清冷,“办好了,我或许会留你一条贱命。”
“我要你帮我查清一个人的身份,扶剑坊坊主舒长碧。殷念,你莫要再让我失望。”
我点点头,咬着牙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出去。
我的名字在他口中吐出时半分情感都不留,他一定是忘记是他当初为我起的这个名字。
那时我刚被分配到他身边,自暗卫营中相熟的师兄逃跑后,便鲜少与人说话,令我很是烦闷,而彼时我竟然丝毫不怕他,反而兴致勃勃的道,“你这个字写的真是好看,和你一样长得。师父说你姓殷,双字其楚,真好呀,我连个名字都没有呢。”
他耳尖都通红,“你再说,我就把你打发到晃刑司里去。”
晃刑司是灵剑山庄里所有人闻之变色的一个地方,我便扁了扁嘴,很是委屈的没有再说话,他又临了几个字,见我一直不说话,终于还是别扭开口道,“你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你便随了我的姓,唤作……唤作殷念好了。”
当初我是多么偷偷得瑟了好几晚上,如今就如何觉得颇是丢脸。
我并未休息,连夜奔赴扶剑坊,这是江湖上一个颇为传奇的地方,坊主舒长碧相传为世家之子,五年之前扶剑坊神秘崛起,与灵剑山庄势成水火,我总不能理解舒长碧这么针对灵剑山庄的意思,可见到他的时候,我便明晓了一切,望着那张比记忆中成熟许多的面容,手中的剑直直掉了下来,“……师兄?”
若说我在世上最信任的人,那一定不是殷其楚,而是舒长碧。
时光倏忽而退,我仿佛又看见这个人温柔的朝我笑起来的样子,还有那张泥污都藏不住的美丽面容。
当初被捉到暗卫营时,我便结识了他,杀手营的孩子都是被拐卖而来,他在一群孩童中突兀鲜美,我素来喜欢漂亮的东西,便与他很是亲近。当时我们一致认为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暗卫讲究的是隐于暗中,一击必杀,但他那张脸太耀眼了,若不是武功实在出挑,恐怕早就活不到现在。
我小时候虽然长得也不错,令很多师父不忍心对我下手,但还远不到他这般满堂生辉的程度。那时候我已经认识殷其楚,但是以那时我与他的情分,却是远不上舒长碧。
在那段最暗无天日的训练中,我们总是站在一起的。
有一次出任务,对方残存的杀手趁机偷袭我,他闪身为我挡了那一剑,剑刺入他的手臂,我大怒,疯狂的将敌人砍杀殆尽,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落下泪来,而他拧着眉,却轻轻对我说,“别怕,念念,不疼。”
这么温柔的师兄,却在十五岁那年叛出师门,我奉殷其楚的名义截杀他,将他截住的时候,舒长碧喘着气,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而我低低道,“师兄。”
他无声的笑了笑,“我没想到迟早有一天还要与你刀剑相向。”
他的武功自然高我一筹,然而他连夜奔波,已是虚弱无比,在这种情况下,他万万不是我的对手,长剑冰冷横在他的颈上,舒长碧似乎已经放弃,“动手吧,我们都知道完不成任务的后果是什么。”
然而我却蹲了下来,嘶哑道,“师兄,你明知道我下不去手。”
他神色复杂的望着我,缓缓站起身来,我捂着脸,“你走吧,我回去大不了挨一顿打,可你……会被杀的……有殷其楚在,我不会被打死的。”我听见有脚步声,他将什么冰凉的东西挂在了我的脖颈上,“我不会忘记你,念念,你也不要忘记我,若我们还能相见,我……”
记忆慢慢远去,扶剑坊弟子将我制住,舒长碧一身月白长袍,蹙眉看着我,良久忽然舒展开眉头,“念念?”然后又蹙起了眉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剑都拿不稳……你的脸……你的脸怎么搞成了这样!”
再见故人,物是人非,我只觉得恍惚,扶剑坊的门口亦是种了大片的紫藤,垂落下来,犹如幻境,恍然让我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二十年所见,不过都是云烟。
于是我说了一句,“师兄。”
03
那天灵剑山庄遭到偷袭,我护着殷其楚躲避,可是对方剑上功夫深厚,逼得我后退之后,突然抖剑向殷其楚刺去,我还不及反应,便下意识的挡在他的身前。
那一刻我脑中只有两个想法:师兄当时为我挡剑时,可也是这么痛?而殷其楚……可是安然无恙了?那一剑从我胸前穿过,差一点便要了我的命。在最危急最痛苦的时候,他攥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在我耳边说,“念念,你会熬过去的,你很坚强,真的很坚强。”
他总是这么说,“念念,你很坚强,真的很坚强。”后来的我经常想,是不是因为我很坚强,就可以被糟践,就可以不珍惜,就可以令他忘记,其实我也是会痛的。
那一剑十分凶险,伤口化脓,我疼的死去活来,他一直攥着我的手,不断地跟我说话,而我只是想,他这么喜欢我,为什么忍心让我这么痛。
但殷其楚一贯十分狠心,他曾为了修炼秘法中过剧毒,忍受穿骨剧痛九九八十一天方得练成……他对自己狠得下心,自然更对别人狠得下心。
但我毕竟是捱过去了,灵剑山庄毕竟也捱过去了。
在我终于醒来的时候,暮云四合,斜阳的余晖在天边仿佛是甩出的锦缎,我似乎听见喧闹声响,伺候我的侍女上来扶起我,我揉着头问,“外面发生了什么?怎么这样吵。”
侍女轻轻地告诉我,“今天是少主的大喜之日,您睡了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一时我没听清,待半晌过后,我突然笑起来,“大喜之日?你说的是谁?”
侍女顿了顿,“同邪医谷的谷主苏瑶。您大概不知道,在您病重的这些日子里,少主为了救您试遍了所有的灵药……导致旧病复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她说,“邪医谷主苏瑶,是少主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苏瑶医术高超,然而美貌善妒,传说邪医谷灵药无数,历代谷主均是毒医双绝,大概长期接触这些东西,以至于苏瑶的脾性十分偏执,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与殷其楚的往事,于是百般磋磨于我。
我倒是无所谓,以前在暗卫营也没少受苦,唯一想的,只是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殷其楚了。
但我很快就再与他重逢。
那天我刚出完任务回来,苏瑶说我夹带了山庄中的玩意儿,将我的大氅外衣扯下来搜查,搜不到就罚我穿着中衣孤零零的跪在雪地上,那时候正是雪刚化开的日子,更是尤其的冷。
膝头刺痛,有日光照耀雪地,泛起几丝暖意,我无聊打量四周,然后我看见了殷其楚。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再见过他,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仿佛希望能将他就此烙在我的眼中,他步伐如以往沉稳有力,他的双眸如从前光彩熠熠。他披着风雪而来,双颊无半分血色然而俊美逼人……他有我熟悉的一切美好。
一切熟悉的、属于我的美好。
可是此时他迎上苏瑶惊喜的眉眼,然后含笑道,“这么冷何苦站在外头?”
苏瑶瞥了我一眼,笑道,“不过教训个不懂事的下人罢了。”殷其楚这才看见我,然后他漠然的别开眼,怜爱的攥紧了苏瑶的手,“你有了身孕,别气坏了身子,回屋暖暖罢,你的手这样凉。”
殷其楚性冷,怎么会突然就这么喜欢上别的姑娘,我只感到蹊跷,正准备趁殷其楚不在时去质问苏瑶,却没想到在门口撞见了他。我跪下行礼,他目不斜视就待从我身旁走过,我却犹豫开口,“……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他淡淡道,“从别人那听说过从前我们的事,自己却没有印象了。”
我说,“原来是这样。”想了想又笑道,“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从前我们很相爱,你很喜欢我,只是我没告诉过你我也很喜欢你,现在我跟你讲了,我很喜欢你啊,少主,希望你赶紧想起来吧。”
他攥紧了拳头,我想他大概感到恶心了,可我竟然还能笑的这样灿烂,“你的心意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希望你不要伤害我的妻子。”我嗯了一声,正有点恍惚着,他已经走远了。
我偷偷溜进了房间里,看到苏瑶。邪医谷奇药无数,我只是生怕她给我的少主下了什么东西,以剑质问她,“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们说他爱上你了,我不信。”
她嗤笑了一声,突然一把折过我的手,左手拔下簪子猛地戳上了我的脸,然后撕裂般的一划,血液如梅花般点点落下,原来她竟然有一副好身手,我捂住脸,可苏瑶却拼命尖叫起来,有人破门而入,身法轻捷如云,“瑶儿,怎么了!”
苏瑶的手颤抖的指向我,“她……她想要害我!”
然后他看向我,身形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大概是我满脸是血的模样吓到了他,我一眨不眨的看着殷其楚,我已经不能分辨这时候我内心是怎样的情绪,只是觉得委屈,并且想哭。他眼圈有点微红似的,然后安抚的拍了拍苏瑶的脊背,然而很快转过头去。
纵使遮掩的很快,我还是能看清他转过头去的一瞬间眼里闪现的是厌恶。
竟然是厌恶。
我从没想到,这个人会拿这样残忍的目光看我。从前他说我很坚强,可我其实已经被他宠坏。所以来自于他哪怕一点点的不悦,我都会觉得难过。
苏瑶划伤了我的脸,从脸颊到眉角,一道可怖的伤疤,从此我便时刻用头发试图遮挡,可无论怎么遮挡,伤疤还是在那里,纵使不痛了,可是伤的太重。
那时苏瑶盛在他的臂弯中,得意的扬起眉毛,无声地问我,“这下,你该信了吧?”
信了,心服口服。
04
我对舒长碧说出这些年经历的时候,觉得着实丢脸,“后来有一次去江南出任务,我想着恐怕要很长时间不能见到他,便悄悄去他的宅邸看了他一会儿,才动身启程,可九死一生回来的时候,却被押到了牢狱严刑拷打,说我毒害了苏瑶,那天只有我去过他的居处,而苏瑶在我走后第二天中毒,孩子由此失去。”
“可是我真的没有啊,师兄,我真的没有。”
他无声地将我揽在怀里,“我相信你。”
我想我真是对那个人灰心了,可为什么对他灰心了,他也不肯放过我。
舒长碧对我并无半分隐瞒之意,纵使他心里清楚我是来调查他底细的,不多久我便将他的身份调查的彻彻底底,他果然是江南舒家的公子,当年因不慎走失而被暗卫营虏获,在那里遭受了十年耻辱时日,然后设计逃脱,在家族支持下创立扶剑坊,以打击灵剑山庄。
舒长碧留我小住,对弈玩耍,舞剑赏花,均是风流快意之事,我们在木廊上设盘,席地而坐,落子时一片微风,便有花朵飘零到棋盘上,我捻起,然后鼓足了气将它吹出去,回眸的时候舒长碧正温柔的望着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原本便生的绝色,散发白衣时有夺世仙人风姿,直教人怦然心动。
我想,师兄这么好这么温柔,为什么我当初没有喜欢上他呢?
可我近来却很能嗜睡,然而我粗枝大叶,一般不去理会这等琐事,直到这天我们一同练剑拆招,然而我却觉得他的剑法似曾相识,有种怪异的熟悉,待拆到一百多招的时候,我骤然反应过来,于是悚然一惊,背上出了一片冷汗,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怔怔的顿住了动作,舒长碧不解的蹙眉,然后伸过手来,我下意识的连连后退,然后感到一阵天昏地旋……就那么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舒长碧正凝神为我掐脉,“念念,你中毒了?”
我愣了愣,“什么毒?”他放下我的手,“钩吻三味,砒霜二两……中毒者渐昏睡虚弱而死,中间胸口或有剧痛,伴有咯血,几乎乃无药可医……是谁给你下了这么恶毒的毒药?”他顿了顿,“虽然不便妄加猜测,但在灵剑山庄能轻易给你下这种药的人,大约只有一个。”
我摇了摇头,咬着牙说,“殷其楚不会这么对我的。”
舒长碧垂下眼睫,而我也沉默了,殷其楚心狠护短,对伤害他钟爱事物的对象都不会轻易放过。如今他爱的人是苏瑶,而苏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纵马回到灵剑山庄时,刚给守门弟子出示了信物,便有婢女赶过来,急声道,“殷念,夫人要见你。”
一回来便要受到苏瑶的磋磨,我很觉得倒霉,认命的随她而去,继她丧子之后,她心神大恸,闭门不出,我们着实也有段时间不曾相见,我随婢女踏入屋门,然后留我与她静静相对。
我几乎不敢相信门内的这个女子便是昔日明媚嚣张的苏瑶,她头发中难寻几缕黑色,未施粉黛,人也憔悴了不少,在看见我的时候突然冷冷的笑起来,”你瞧见我这番模样,可是满意了?”
我淡淡道,“确实并非是我给你下的毒。”
她的眸中空空落落,无半点光彩,突然诡异的一笑,“我知道……可我不甘心,凭什么什么都是你的……明明我是邪医谷主…不过没什么了,很快我们就要一起…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
我有点纳闷的看着她,不明白她说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意欲何为,有暗香阵阵,熏得人头脑发晕,意识模糊开来,有灼热的痛感蔓延,四周大火如天边残阳璀璨,我尽力的睁大双眼,有焦急声音伴随如云身法而来,是殷其楚,他来了,如我记忆中的一般,他撞开门,不顾生死不顾安危,就像那些年他承诺的那般美好。
是了,当初的山盟海誓,地久天长,就算如今落到这般下场,我还是想要尽力的、尽力的多相信他一点的。
我眼睁睁看着他抱起苏瑶,然后一点、一点从我的视线中离开。
我的嗓子这么哑,我的心这么痛,然而这一切都不能传递到我的爱人那里去。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瞬间我有多痛,有多恨。
在我几乎要失去全部意识的时候,有冰冷的手将我抱起,而我微睁了双眼,费力的吐出来人的身份,“……师兄。”
05
他拨开我脸上乱发,身形疾驰,“我不放心你,便跟来看看,幸好,幸好……”他的手指都冰凉,脸色一片惨白,“念念,我差一点失去你。”
我失神的注视着他,然后说,“师兄,带我走吧。”
他默然了片刻,然后柔声问,“发生了什么了吗?”我摇摇头,一时只觉得心如死灰,再不想多说什么。舒长碧道,“那我们就离开,念念,而且你身上的毒……我十分忧心。”
我点了点头,轻声的问道,“师兄,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我虽资质愚笨,不懂世事,但我们虽幼时相交,但他如今功成名就,原是不必再如此迁就于我,舒长碧愣了愣,随即苦笑着道,“难道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发现,我是在追求你吗?”
我这下是真的愣住了,舒长碧放开我,站起身来,眼神清澈一如当年,“念念,从很久之前,我便一直很喜欢你。”抿了抿唇,“我知道你爱的是殷其楚,所以一直没能跟你说,如果你开心,以兄妹相处也并非不可,可是你过的……并不好,我知道殷其楚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念念,我可以等。”他苦笑了一下,“我当年将舒家长媳的玉佩给你,等你来找我,可我等了那么多年,你都没有来,这么多年都等了……我不在乎再多等几年,等你不爱他了。”
我摇了摇头,“师兄,我不能答应你,却与殷其楚无关。”
我已经不爱他了,他的爱恨我已不在意,他的悲喜也离我全然无关。
从此他是他,我是我。
我身上的毒并不好解,江南舒家以医术见长,身为长子的师兄也长于此道,却还是一筹莫展,我一贯对自己的生死不是很在意,但舒长碧经常阅读医术至半夜,寻求解救之法。
他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我不想辜负他。
舒长碧每天端给我不同的汤药,我都尽力将它们喝下去,我的身体竟然好了许多,昏睡的日子也渐渐变短,然而舒长碧的身体却垮下去。
我只以为他是熬夜的缘故,直到那天,我看见他用匕首在腕上开了个小口子,将血滴到我的药中。江南舒家人天生身体虚弱,身体自小都是由灵药保养,而舒长碧为我放血,显然不只是一两天的事。
他的身体该差成了什么样。
我又惊又怒,破门而入,“师兄!”
他蓦然睁大双眼,我大声训斥他不爱惜自己,他也只是无奈的微笑,许久才说“唯有此法。”我握住他的手,眼泪一颗颗落下来,“你不要再这样做了。”他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哪里的冲动,突然说,“师兄,你愿意娶我吗?”
他的手顿住,我说,“你愿意娶一个还没有爱上你但是想努力爱上你的姑娘吗?”
说出这话,我一向厚脸皮都觉得羞耻,可他捧起我的脸,眼圈有点泛红,“我愿意。”
“念念,我愿意等你来爱上我。”
06
我们的时日都不多了。婚礼从简,但还是准备了很多天,我很珍惜这样的时光,我想,我对师兄的感情大多还是亲情吧。我从没想过要嫁给他,可是现在看来,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
我还爱着殷其楚,可我正在努力的尝试忘记他,然后爱上师兄。
可是婚礼那天殷其楚围了扶剑坊,要求师兄交出我。我震惊的皱起眉头,可是师兄却毫无意外神色,待殷其楚放出话说师兄劫的是他心爱之人时,我倏然转头,想要询问师兄。可瞬间被他点中了穴位,舒长碧将我放到床上,低声道,“念念,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
“其实一开始与你结识时,我不免有点刻意接近你的念头,因为殷其楚待你与众不同,而你心底仁善,又优柔寡断,殷其楚亦是知道你这个特点,所以在我逃跑后,他为了让你心狠一点,不免会派你来追杀我……而你多半不会杀我。我彼时算是在赌,算是在利用你,可你傻乎乎的,我不知不觉就为你挡了剑,不知不觉就开始欢喜你。最后你果然放我离去,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我却觉得分外难过。”
“但其实往后岁月,我并无如何牵挂你,甚至都忘记那块玉佩,竟是给了你。”
“后来有一次我率人偷袭灵剑山庄,在快要得手时你替殷其楚挡了那一剑……是了,你的毒可以说是我下的,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说这件事,只疑心是当初在杀手营的毒,将这个冤到了他的头上……险些害你葬身火海,这是我的罪孽。当时你执剑长立,背后是火光冲天,映得你容姿迫人,我恍然记起你,然后竟然便无法自制……简直是发了狂中了邪一般,我曾偷偷潜入灵剑山庄看你……只是后来公务忙碌便没有去过……还曾做了很多傻事,你大约是不知道的,殷其楚不会告诉你。”
“可殷其楚居然会突然失忆,而你被他伤害,终于开始愿意接受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你当年因我中的毒开始发作……而我终于寻到了解救你的方法……扶剑坊这样下去必定会被攻破,待你毒解了之后,便回去找殷其楚吧,他的目的我都明确了,我想他若不是突然恢复记忆,便是从一开始便没有失忆。但无论哪种情况,你如今回去……他都不会伤害你,若我没想错,最后的解药便在他手里。”
舒长碧弯起嘴角,但那绝不是个笑意。
许久之后我还能记起他那时的那个神情,那大约是凄楚,并且绝望。
他蒙上我的眼睛,并且很郑重的亲吻我的额头。
07
醒来时正正对上殷其楚的脸,我本能向后爬去,却被他制住,”他竟然敢娶你,而你也敢真的嫁给他!”
我有点惊惶的看着他,他静默了一下,放柔了语气叹息道,“对不住,我不是刻意朝你发火的,你不要害怕,一切已经过去了。”
他抚摸我的脸颊,“念念,感觉好多了吗?”
我蓦然惊道,“师兄呢?”
“舒长碧吗?”殷其楚笑了笑,“他给你换了血……舒家子弟血脉奇特,轻易流不得血,他既然为你换了血,自然是已经死了。”我一时呆愣,心头绞痛,喷出一口血来,他慌忙揽住我,可我脑子却瞬间清明起来。
我道,“你当初便是刻意让我与师兄重逢,因为你知道师兄他……爱慕于我,必定会为我换血,而你正好可以借此铲除扶剑坊和江南舒家……还有苏瑶!”
殷其楚颔首,”舒长碧只能为你换去周身血液,却来不及更换心头血,这世上医药大家非江南舒家和邪医谷莫属,苏瑶的心头血正是你的第二味药。苏瑶多年前便爱慕于我,却因为我的拒绝对你怀恨在心,怎么肯救你?我只好假装失忆来蒙取她的信任。”
可我心中却明白,不只是为了心头血,恐怕他还趁机收复了邪医谷。
他低低道,“念念,请你相信,当初我那么对你,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这样,无法放松苏瑶的警惕。我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你。”
他往我手中塞了个小瓷瓶,我心头明晓这大概是苏瑶的心头之血,喝了这个,我就可以解开毒药,与他长相厮守。
他还爱着我,而我大概也还仍然爱他。
再圆满不过。
我接过瓶子,殷其楚满意的出门,约定晚上再来看我,让我好好休息。
窗户被侍女打开,昨夜似乎下了一场大雨,此刻太阳却耀眼辉煌,映照高树上雾霭层层叠起,绿叶被刷的翠绿,十分赏心悦目。
我伸手将那个瓶子丢出了窗外。
并不是所有以爱之名的事情都应该被原谅。
殷其楚还爱着我,却也利用我杀了师兄,他已经不再是我们年轻时被我单纯爱着也单纯爱着我的殷其楚。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他让我觉得陌生,我理解他的改变,却不能接受。如今我只我觉得他这样可怕,余生也这样可怕。
我的生活不是话本子,不是误会后解释开来就能皆大欢喜,我不能原谅他对舒长碧所做的一切,也不能原谅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也许他有苦衷,可我那时受的苦,却是真实的。我深深知道那时我有多痛多绝望,那伤痕已刻骨,永不能剔除。
我还爱着他,却也恨透了他。
还不如不再相见,还不如就此诀别。
他得到一切,包括我。我想,至少他要失去一件东西,哪怕无关紧要也好。他如今仍然可以得到一切,只是除了我。
我躺在床上,有风吹拂绿树,荡起一片涟漪,雨后潮湿空气扑面,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时日也渐秋了,熟悉的困倦感又袭上脑海,我知道这代表什么,我放弃了生存的最后机会,昏睡致死,其实也并不是很差。
我闭上了眼睛。
暮霭生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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