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驶在水泥路上，马路两边的花儿，正开得热烈，一阵风吹过，空气中隐约飘来香樟树的味道。
“李医生，你确定这是去牧场大队的路吗？我要去的是白莲公社的牧场大队。”坐在副驾驶的柯素芬又一次问道，从坐上车开始，她已问了好几次。
开车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看起来斯文稳重，她是市一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李丽敏。
“放心吧，柯教授，你要去的是我包村的地方，每年三八妇女节，我都会到村里举行免费体检，我已连续来了五六年，不会错的。”听了何素芬的问话，李丽敏坚定地告诉她。
“可是，我总觉得，是，又不像……”柯素芬喃喃地说，沿途，她不停张望，不时地拿起相机拍照，还用手机拍了几段视频。
李丽敏看了她一眼，又专心地开着车，车子在一个陡坡前转弯。“是，是这里，真的是这里。”柯素芬激动地对李丽敏说，五十年前，就是从这个坡下走到牧场大队，她不知道，如果没来到这里，会不会有如今的柯教授。
车子在村村通公路上慢慢行驶，柯素芬望着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她极力寻找记忆中的影子。记得那时，这里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常常有山上爬出来的藤类植物挡在路上。而眼前，自己看到的是满山的风景树，连绵成片的香樟林，难怪空气中都是香樟树的味道。
车子上到山顶，四周的景物变得开阔起来。对面山岗上，大片绿油油的树木，东边是村庄，西边是水库，忽然，一排青砖房子映入眼帘，柯素芬的心跳瞬间加速。“李医生，把车开到那排房子那里。”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急切地说。
李丽敏没答话，下坡路段她开得小心翼翼。每逢节假日，她都会主动值班。国庆节前夕，她忽然接到省妇幼保健院柯教授的电话，让她国庆期间带自己去一趟当年插队的地方，柯教授说自己后来寄的很多信都被退回，一直都是查无此处。柯教授说的公社和大队，李丽敏几经打听，才知道早已改名，而且是自己定点包的村。
车子在那排青砖房子前停下，柯素芬下了车，她快步走到最东边那间门前停住。这看起来是一座很老的建筑，砖头已开始脱屑，门窗明显是后来换上的。
“李医生，这里，就是这里，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她用手推了推窗户，老式带玻璃的窗户居然没插，她伸过头往里面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斑驳的墙壁，用砖头铺成的地面。她焦急地转身去推推门，门却是锁上的。
李丽敏看着自己的恩师，这个面对多难的手术都淡定从容的老人，此刻没有了往日的云淡风轻。从自己去省城进修认识她起，柯教授就毫无保留地传授她临床经验，平时遇到技术难题，柯教授也会不厌其烦地指导她。她也是前几天才知道，这里，是柯教授当年下乡生活的地方。
这时，有个抗铁锹的村民路过，看见她俩在屋子前面徘徊，就对她们说：“村干部搬到新建的村委会办公了，要找他们到那里去找。”说完用手指了指村子的方向。
“那这里现在在干什么用？”柯素芬迫不及待地问。
“这是之前知识青年下乡住的地方，知识青年回城后，村干部在这里办公，现在村里要建设成最美乡村，各种配套设施得跟上，这里马上要拆除建超市和酒店。”村民说完热情地向她们介绍。
柯素芬拿出相机，围着这排房子，从不同角度照了无数张照片。五十年前的情景，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又在眼前一次次鲜活。
她们刚到这里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自己和一同来的同学们，拿着镰刀，割下这里半人高的茅草。茅草叶子边缘的刺，在每个人手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划痕，那时，他们个个热血沸腾，手上流出的血用嘴一吮，然后再继续干活儿。柯素芬割着割着，忽然窜出一条大蛇，它并不急于溜走，而是抬起头，嘶嘶吐着蛇信，表达着对这群闯入者的不满。
从未见过真蛇的柯素芬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这时被父亲赶来跟大家一起干活儿的大龙，抓起那条蛇扔到几米外，大蛇才慢悠悠地游走。
“它还会不会回来？”大伙儿望着大龙仍心有余悸。
“这种蛇和土一样的颜色，我们叫它“土布袋”，有毒，以后你们看见这种蛇千万注意，莫被它咬了，蛇很少主动攻击人，你们莫打它就行了。”大龙边说边挥舞手里的镰刀，大滴大滴的汗从他黝黑的脸上滚落下来。大龙撩起他满是补丁的衣襟，往脸上一擦，又继续干活儿。
柯素芬掏出手绢，擦擦因惊吓和劳累流出的汗。她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爸爸是留学归来的大学教授，妈妈出生在商人家庭，是校医务室的医生。一年前，爸爸突然不再教书，被派去了很远的地方，哥哥姐姐也跟着同学们一起去了新疆，家里只剩下她和妈妈，妈妈也不再如往常一样按时上下班。
那天，当她去学校后被告知，学校不上课时，她回到家，看到那个经常拿着大喇叭在广场上叫嚣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家沙发上。妈妈衣衫凌乱地坐在他身边，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看见她回家，那个男人的双眼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然后对妈妈说:“地主家的外孙女就是水灵漂亮。”妈妈紧张地看着那个男人，柯素芬觉得一向高傲美丽的母亲，此刻显得那么无助。那个男人说完起身离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特意往她身上蹭了蹭，她看见妈妈握紧的拳头。
第二个月，抱着去广阔农村大干一番的雄心壮志，她跟同学们坐上了到牧场大队的火车。列车开动时，其他送别的父母都在痛哭流涕，她看见妈妈闪着泪光的双眼，听见妈妈一声长长地叹息，那一声叹息包含着的无奈、不舍，更多的却是轻松，多年后她才明白。
柯素芬没想到的是，这一次送别，她不仅是和这座城市挥别，而是和过去的一切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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