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医院的门诊大厅前，一辆三轮车静静地停着，刘三爷背靠着后轱辘蹲着，两眼紧紧地盯着门诊厅的门，眉头紧锁，食指和中指夹着的旱烟默默燃烧着，微风吹过，烟头便一亮一暗，而两束期待的目光却定定地一动不动。
医院的血液检查科室门口，一对年轻的夫妇焦急地等待着科室的门打开。丈夫刘振国低着头匆匆地走来走去，边走边抬头看看门，妻子叶一青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只是偷偷抹眼泪。
过了许久，淡黄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医生拿着一张检查结果表走了出来，夫妇俩急忙围了过去。大夫摘下口罩，对年轻的夫妇轻声说：“是败血症，已经很难救治了，救的话还只能去省里的大医院，咱们这儿条件限制，没有办法”，接着准备还要说什么，但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叶一青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低声抽泣，大夫见状，轻轻招呼表情凝重的刘振国一边说话。
“孩子还不到半岁，这病也不好治，去大医院必定要花大笔的医疗费用，所以……”
刘振国抬起头看了看医生，点了点头，用嘶哑的声音回了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说完已经两眼通红。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刘振国用袖口快速抹了两下眼睛，走到了检查科室门口，俯身扶起了还在伤心的妻子，
“去看看孩子吧，我去叫爹进来”
叶一青哭着点了点头，走进了监护室。
天色渐渐晚了，天气也慢慢凉了，院里的树叶时不时飘下几片。
刘三爷看见儿子出来了，扶着车厢站了起来，掐灭了快要着完的烟头，快步迎了上去。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情况咋样？”
“出来了，是败血症，情况很差”
“那能不能治好，好治吗”
“能是能，但得去省里的大医院，这里不行，而且……”
看着儿子说不出来话，刘三爷心里一急“臭小子，你倒是把话说完啊，让我干着急”。
刘振国才慢吞吞地说
“治疗可能需要一大笔钱，飞儿还不到半岁，大夫建议放弃治疗”，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泪已经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转了。
刘三爷听完，眉头依然紧锁着，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拉了一下儿子的胳膊，走了进去。
刘三爷推开监护室的门，轻轻走了进去。叶一青坐在飞儿的身边拉着他的手，看见刘三爷进来，忙擦干眼角泪水，起身请刘三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刘三爷走近床边，俯身用脸挨了一下躺着的这个小人儿的脸。白色的病床上飞儿紧闭着双眼，艰难地呼吸，刘三爷不禁一声长叹。
“爸，飞儿他……”
“我都知道，振国都告诉我了”
“咱家的情况您也知道，飞儿这病也不好治，我现在心里就跟火烧一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也不要太着急，事情也不是没有任何转机，你去叫振国把这儿的账结了，我抱飞儿，咱们先回家”
叶一青从病房退了出来，看见了守在门口的丈夫，
“一青，我有话和你说”
“嗯，你说吧”
“我说了你别生气，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什么啊，这个节骨眼上就别磨蹭了”
“大夫建议我们放弃治疗，孩子这个情况已经快到绝境了，我不想放弃，这是我的亲生骨肉，可是为了他我们就算砸锅卖铁也未必有用啊”，
说完，刘振国已经泣不成声
叶一青静静听完，却是十分的冷静
“其实我刚才也考虑了，我刚才想对爸说，孩子还可以再生，可飞儿万一治不好而我们肯定要背负一辈子的债，这对这个家，对爸不公平”
刘振国没有想到妻子和他想的一样，不禁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贴心的妻子，
“我已经给爸说了，但是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咱回家后再问问他”。
刘三爷用被子紧紧裹着怀里的心肝，生怕风吹到他。他一手攀着车厢，一手抱着飞儿，脚蹬着车胎缓缓上了车，靠着车厢坐下两只手手把飞儿轻轻地揽在怀里。
刘振国和妻子结了医院的帐，匆匆走了出来，发动了车，沿着回家的路款款离开了医院。
2
飞儿的病就像一片乌云笼罩在了一家人的头顶。刘三爷回到家只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老旱烟。刘振国不知道父亲此刻正在想什么，他觉得应该要提前准备孩子的后事，准备父亲商量一下。
“爸，飞儿已经这样了，我看及早准备后事吧”
刘三爷熄灭手里的烟，抬起头看着儿子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可飞儿是我的孙子，是刘家的骨肉，还没治呢，就已经放弃了，飞儿走了我们一辈子都活不踏实，无论如何，都要治”
越说越激动，刘三爷剧烈地咳嗽起来，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明天你和青儿带着飞儿上省里，钱的事我来操心，一定用最好的药好好治”
说完，起身走进了屋里，一会儿出来，手里多了一沓老旧的纸币，
“这里一共有四千多块钱，你们拿着先用，等再凑些我给你们打过去”。
刘振国本来还想再劝劝老父亲，但看到他那坚毅的眼神，只好答应着进屋去收拾东西了。第二天一早，夫妻俩和儿子被刘三爷送上了去往省城的车。
3
二十几年前，刘三爷正是年轻气盛，和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出门闯荡。有一天傍晚，他和一个好友从外面赶回家，眼看天渐渐黑了下来，可离家还有两个山头近百里的路。俩人一商量就决定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天亮再走，可附近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岭。正在犯愁，俩人来到的一间破败的屋子前。一天的路程已经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各自在屋里的塌炕上找了一块地方倒头便睡。
半夜，刘三爷起夜，走到了屋外的墙角，迷迷糊糊间一抬头，只见不远处两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朝着这个方向快速移动过来。刘三爷一下子清醒了：狼来了。
两只狼一瞬间就飞扑而来，刘三爷知道已经来不及去叫醒伙伴了，他一边大声呼喊同伴的名字，一边找藏身的地方，可同伴竟然睡得安安稳稳。狼距离屋子只有几米的距离了，慌乱间刘三爷钻看见了塌了一大块的炕门，立马钻了进去，用砖头死死堵住门口，并用身体拼命抵住。
狼可能察觉到屋里有人，没有攻击藏在炕里的刘三爷。只听得一声惨叫之后，便是一阵咀嚼声和骨头碎裂的声音。
刘三爷吓得已经浑身僵硬，衣服全部湿透
了，定定地就保持着进去时的姿势，直到第二天快中午。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刘三爷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他太累了。慢慢取开堵住炕门的几片砖，看了看四周，确保安全之后，他才慢慢从里面钻出来。
脑袋混混沉沉，摇摇晃晃地走进屋，眼前的景象让他一阵眩晕。红色的血迹几乎覆盖住了整个炕，还有一些骨头凌乱地摆放着。刘三爷咚地一声跪了下来，一时间整个人都软了，害怕，悲痛，愤怒全部涌上了心头，不禁放声大哭。
过了好久，刘三爷才冷静下来，用衣服包着伙伴的遗骨，急忙赶回了家。
小时候，奶奶和妈妈在我要听故事的时候经常会讲这个故事给我听，只是简单了许多，我一直以为这都是是她们编出来吓唬我的，直到长大一些，才听人说这就是刘三爷亲身经历的，只是大家都不愿意提起这桩伤心事，慢慢的只变成现在用来吓唬小孩的另外版本了。
很多人说刘三爷从来就没有释怀过，他虽然嘴上不提，但心里一直很自责。
4
儿子去省里之后，刘三爷便开始着手打凑医药费。下午，刘振国打来了电话，给刘三爷说了说检查结果，病是可以治的，但估计整个治疗至少需要十万元的费用。刘振国在电话里又一次劝说老父亲，可刘三爷听了只是告诉他先让医院及早治疗，先用那几千块钱对付一阵，剩下的钱他想办法。
刘三爷拨通了几个亲戚的电话，知道刘三爷家的遭遇后，都答应能帮到一定帮，可是听说孩子的病很严重了，治疗费竟然那么高时，大家都劝刘三爷别太执着，有些事人是斗不过老天的，天要收谁那就一定会收的，而且为了一个不到半岁的孩子把整个家都搭上太划不来。刘三爷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再求了大家一次之后挂了电话。
亲戚们知道刘三爷的脾气，也不再计较什么，都尽力凑了些钱，打给了刘振国。刘振国给老父亲说了情况，可几个亲戚凑了也不过将近两万，这哪里够啊。
刘三爷知道现在也只有和村里人再借点，实在不够，就卖房吧。刘三爷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不会回头的。
可是村里人了解了情况后，也都不赞成刘三爷的做法。张达劝道：“刘三爷，你这样又是何苦呢，万一没有治好，那十万块钱不就打了水漂了。你看看隔壁村的陈寿春老汉，孙子先天性残疾，去医院说是治好的希望不大,直接就丢了，现在又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多好。”
“是啊是啊，让你家儿子儿媳再要一个娃不就行了”村民们都附和道。
刘三爷摆摆手，眼圈却红了
“当年如果我和小赫不要在那座破屋子里过夜，也许他就不会被狼吃了。现在又到了我的孙子，我怎么能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另一条生命离我而去，等我也下去了，小赫和飞儿一定会记恨我的”
大家听了，都不做声，有的摇头，有的叹气。
“刘三爷说得在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治，我这几年存了一点钱，准备是防着老母亲哪天突然倒下了用的，现在先救飞儿吧”。
大家抬头一看，说话的是村干部钱顺，都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大家都在一个村里一起生活了半辈子了，互相照应是理所应当的。农忙的时候刘三爷会经常到别家的地里帮忙，甚至是谁家修猪圈之类的活他也能帮就帮，而且对钱顺也算是有恩。
5
两年前的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带来了几十年都难得一遇的洪水。早上八九点正是艳阳高照，有羊的人家已经早早地赶着自己家的羊去山上吃草了。谁知没多大会儿工夫，狂风大作，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从西山席卷而来，顷刻间，几道白亮的闪电仿佛要包围这个小村庄，雷声轰鸣。
几分钟之内，乌云已经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整个村庄，豆大的雨滴霎时从天而降。这种毫无征兆的大雨令整个村子顿时陷入了混乱。收衣服，疏通自家院里的水洞眼，遮挡牲口的圈顶……男女老少人人都参与其中。
山上放羊的人，吆喝着羊群从山上飞奔而下，一旦雨水积少成多，变成山水，那这点家底算是真的打了水漂了。刘三爷安顿好家里，便叫上儿子去帮村里其他人家做好防水工作。
雨越下越大，如果再下的话那山水便是不可避免的了。钱顺和刘三爷领着几个年轻后生对每一户有可能受到山水威胁的人家都进行了检查，确保安全。
“哗哗哗”，山水从后山脚下奔腾着，像一群黄色的野兽咆哮着席卷而来，很快就漫过了整个河湾。而河湾两边的路上，一条条小河很快便汇成了一道洪流。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雨慢慢地小了，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从屋子里出来看这依然气势磅礴的滔滔洪水，意外却发生了。
钱顺的家在东边的一块高地上，而门前就是一条平常用来走路的壕沟，此刻从山上汇聚的雨水已经形成了一股急流。钱顺的老母亲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就被卷进了洪流之中，儿媳妇一声尖叫“妈”就跪倒在地，却无能为力。
刘三爷此时就在钱顺家下面十几米的一个土坎上疏通水流，听见叫声，抬头看见老太太已经被水快卷到了眼前，没有一丝犹豫，纵身跳进水里，刚好接住了老太太。
水流不是很深，但却还是很急，刘三爷一手紧紧抱着老太太，一手试图抓住岸边，可好几次都失败了。由于身体掌握不了平衡，几次都翻进了泥水里，眼睛有点睁不开。
就在这危急关头，刘三爷眼前一亮，一棵歪脖子树出现在眼前，他用尽力气往水里一蹬，迅速伸手去抓那棵树的一根树枝，幸运地他成功了。刘三爷拽着树，把老太太拉上了岸，老太太除了嘴里和鼻子里进了些泥水，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咳嗽了几下就好了。刘三爷这才松了口气，躺在地上大口喘气。钱顺飞奔而来 ，看着老母亲安然无恙，扑通一下跪倒在母亲面前哭了起来。当晚，钱顺就设席请刘三爷来家里喝了一顿酒。
6
大家怀想起刘三爷的壮举，奋不顾身地救了钱顺的老母亲，而现在同样是一条生命，自然是应该救。很快，刘三爷便收到了村民们一个接一个送来的钱，钱顺甚至组织了一次募捐，以村委会的名义号召大家除了借给刘三爷一笔钱外，尽量能够捐一点。钱顺还联系了乡里，贷到了五万免息的款。
当刘三爷收到这些钱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等飞儿治好了，我一定挨家挨户亲自上门拜谢，这是大家的借条，我都签了字。只要有了钱我一定马上还”
村里人齐齐地笑了
“唉，要不是你这么执着地给飞儿看病，我们可能还麻木呢，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何况是自己的亲人。钱不着急，你快带给振国，早点治好飞儿的病吧”。
两个月后，刘三爷一家人在家里团聚了，飞儿也健健康康的。刘三爷到村里一家一家地拜谢，大家只是说应该的，帐也不急着还，让刘三爷放宽心。
后来刘三爷继续种地务农，儿子儿媳在外务工，两年多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现在还买了楼房买了车，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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