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一个夏天，半夜十二点，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挨次钻进一辆出租车里。她们都是一家小房地产公司的销售员。在车里，她们嬉笑怒骂，不时地因为某一个人的黄色段子笑地前仰后合。当时的我就坐在这群疯女人中间，羞地满脸通红。女人们醉言醉语地嬉闹着，丢掉了她们白天努力保持着的优雅和理智，醉酒让她们有了理由放纵自己。那时候的我刚刚大学毕业，连恋爱都没谈过。这群已婚已育或者离异女人的黄色笑话轰炸着我的耳朵，让我三观尽碎。某一刻，真想把她们的嘴巴用针线缝上！
突然，坐在司机身后的小个子女人趴在司机耳边道：“我要尿尿！你给我停车！”司机一脸无奈，但是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啊！”矮个子女人醉眼朦胧，不依不饶，双手扒着司机的座位不停地叫嚷着，我终于忍无可忍，冲那个女人大吼道：“你能不能给我消停点！”其他人都嘻嘻笑着看着矮个子女人发酒疯，只有我时不时呵斥她一声，把她的手从司机座位上不停地打掉。矮个子女人是我的姐姐，我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她不要在众人面前丢脸！可是姐姐却毫不理睬我，她嘻嘻笑着趴在司机的座位靠背上，嗲声嗲气地同他说着话，样子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调戏人家。司机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姐姐跟他胡说八道，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被别人调戏了一路，一点不生气，反而很高兴的样子，司机的反应让我哭笑不得。
可是调戏出租车司机并不是姐姐疯狂的终点。到了目的地，大家陆续下车，我把姐姐扶下车，她被我拖着一边朝着宿舍的方向走一边嘴里嘟哝着：“我要尿尿！”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一步裙向大腿根上撸了撸，作势要脱掉裙子下面的底裤，蹲在路边尿尿！我被吓到了！要知道夏天的半夜十二点灯光亮如白昼，到处是卖宵夜的摊位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女人蹲在马路边尿尿，这成何体统！我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连拖带拉地好不容易将她弄回了宿舍。回到宿舍，打发她去了卫生间，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2013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结束了二十几年的学生生涯。同一年，我姐姐结束了折磨了她五年的婚姻。我们一起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员。
我出生在鲁西北地区的一个小村子里，这里重男轻女之风盛行。我的父母，是这一陋习的忠实拥护者。他们一共生了四女三男，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三女一男。姐姐是我的大姐。大姐虽然个子矮，但是长得漂亮，心灵手巧，天生乐天派，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傻大姐。我的父母，在我们小时候常常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吵闹不休，有时候甚至大打出手。有一次，他们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最后失去理智的他们将锅碗瓢盆全都摔在了地上。我现在还记得屋子里一地狼藉，我的父母不顾我们姐弟四个的哭喊，像两头发怒的狮子般撕扯对方的样子。打完架，他们不理会对方，更是赌气谁都不管孩子，我们四个还只有几岁大的孩子瑟缩着抱在一起，饥肠辘辘地祈祷着父母再也不要吵架了。
父母不肯管我们，弟弟妹妹哭闹不休，大姐没办法，只好抱着还只有两三岁的弟弟，领着我和二姐去找吃的。最终，堂姐把我们带到她家，给了我们姐弟四个一人一块凉馒头。饿了一天的我，三两下就将馒头吞进了肚子里，大姐先是把馒头喂给最小的弟弟吃，又看着妹妹们吃饱之后才吃了几口已经不多的馒头。那一年，大姐还不到十岁。
大姐从小就不爱读书，初中还没毕业，她就不愿意再去学校了。她学着别人一样跑去村里的雪糕厂打工，一个月虽然只有二三百块钱的工资，不过对于那时候穷地只能每顿喝汤的我们家来说，这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月底她把工资如数交给母亲，自己一分不留。雪糕厂的工作很累，可是她却好像并不觉得。她每天高高兴兴地去上班，下了班倒头便睡，醒了便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绣花，用铅笔在白布上自己描绣样——绽放的大红色的牡丹。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大姐被工友送回了家，她的手指被机器割破了，里面的骨头森森可见。去村里的诊所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大姐后来就没再去过雪糕厂上班。
再后来，大姐又被人介绍到天津帮别人卖麻辣烫，去电子厂做操作女工，辗转于各种各样的打工场所，抛掷着越来越少的青春。她对这样的生活毫无怨言，她常常笑着说：“不读书，我一点不觉得后悔。我反正不是读书的料，我就爱干活！她还是把工资大部分都寄回家，自己留一点生活费。
有一次，她瞒着父母花了五百块钱去北京玩了一趟，她开心地在山水前合影，笑容甜美满足。虽然她把照片藏了起来，但最后照片还是被父母翻到了，他们骂她乱花钱，不懂得体恤家里的困难。那时候二姐，我和弟弟都在上学，父母种地那点收入根本不足于维系家里的开支，大姐每个月寄回家的工资是我们家财政收入的一大部分。她只有挣钱的义务，却没有花钱的自由。面对父母的指责她只是低头不语，没有为自己争一句。
长姐如母，大姐用自己的青春滋养着我的成长，我在内心感激又无比心痛，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啊！她也想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喜欢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喜欢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也喜欢到处游山玩水，可是她却只能隐藏起自己的欲望和渴求，把自己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躯体包裹进厚重的工作服中，因为她贫穷而愚昧的父母，自私地将自己为人父母的一部分责任强加在了她的身上，她不得不负重前行。
大姐没有抱怨过什么，她习惯了接受一切，一切幸福的和不快乐的，她都接受。她是长女，也是长姐，她的父母依赖她，她的兄弟姐妹依赖她，可是到了她需要人帮助时，却发现没有谁的肩膀可以给她依靠。
大姐23岁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23岁的女孩在当时的乡村已算是大龄女青年了。碍于自己的年龄和父母的期望，她答应和这个男孩先交往一段时间。两个年轻人匆匆见了一面后便重新踏上了去往他乡的列车，大姐北上去了天津，那个男孩南下去了广东。两个人平时只靠电话联系，通常是大姐在电话的一端说，男孩子在另一端沉默地听。话说完了，两个人便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电话线传递来一阵阵的压抑和陌生，电话那端的人，她并不爱。只是为了不让父母失望，只是父母觉得这个男人适合做她的丈夫，她便试着去接受他，试着让自己爱上他，也努力想要让对方爱上自己。她不知道什么叫作抗争，虽然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口号喊了许多年，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取得这份自由。她的头上像是戴了紧箍咒，父母的话是咒语，她不敢尝试反抗父母所带来的那份疼和无助。这个男孩后来成了我的前姐夫，她并不喜欢他，可是最终却嫁给了他。对于姐姐来说，一切都如同一场噩梦。这个梦给她带来了难以忘却的伤痛。
我的老家当时有一个非常可笑的风俗，最大的孩子不结婚，老二便不可以结婚。如果姐姐还单身，妹妹便结婚了，那么这个单身的姐姐以后便不太容易找到婆家。外人都会猜测妹妹都结婚了，为什么姐姐还不结婚呢？会不会姐姐有见不得人的毛病，所以没人敢要呢？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作缘分未到，更不晓得什么叫作单身主义，他们只知道无论男女，到了一定的年龄都是要结婚的，什么爱不爱的，结婚不就是一起过日子吗？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地方，结婚是年龄到了就必须要做的事情，生孩子这件事也是结了婚后就必须要做的。在他们眼中，结婚生孩子就像吃饭喝水上厕所一样，是不需要给予太多思考的事情。他们就这样粗砺地活着，也准备就这样活一辈子。这里大部分的女孩子接受了父辈的生活方式。她们不好好读书，就算想要读书，重男轻女的父母也不愿意让她们过多占用家里的资源。父母不停给她们头脑中灌输读书无用论，她们渐渐失去了读书的兴致和对知识的渴望，大部分人初中一毕业便出外打工，到了一定的年纪便找个和她们经历相仿的男人结婚生子。我大姐曾经想过要给自己的人生另辟一条道路吗？我不得而知。
流言蜚语可以毁掉一个人，乡村的习俗比法律对农村人的震慑力更大。法律对农村人的约束力带有强制性，但乡俗乡规是他们甘愿遵守的，大家约定俗成的，无论合理不合理，大家一起遵守，再不合理的，也慢慢变成了真理。我不知道这样毫无道理的习俗是怎样流传下来的，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风俗，把大姐推进了婚姻的围城。
当时二姐和男朋友一起在天津打工，她瞒着父母和男朋友同居在了一起，还为男朋友堕过胎，这件事只有同在天津打工的大姐知道。
在当时封建落后的乡村，同居并且还未婚先孕是极其大逆不道的事情。大姐害怕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会对二姐做出疯狂的事情，她极力帮二姐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内心祈祷和二姐同居的男人能信守承诺，把二姐娶回家。
大女儿的婚事还没有定下来，二女儿就要嫁人，父母自然不同意。二姐的婆家人多次来家里逼婚，父母都坚决不答应。最后，大姐终于忍不住向父母吐露了实情，她哭着对父亲说：“爸爸，你就让老二嫁吧！”一生把脸面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父亲刚刚还因为二姐婆家人来逼婚而暴跳如雷，听了大姐的话，一下子如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了椅子上。一家人沉默了半天，最后父亲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这桩婚事。
因为二姐的婚事，大姐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大姐婆家人听说了二姐要嫁人的事，也跑来我们家要把大姐尽快娶进门，大姐听说这件事哭地昏天黑地。她和那个男人只见过三四次面啊！她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她一点都不喜欢他。这一次，父母没有像阻拦二姐结婚那样阻拦大姐的婚事，他们反而轮番上阵来劝大姐结婚。父亲既害怕二姐的事传出去给他丢人，更害怕阻拦二姐的婚事会触怒二姐婆家人，他们如果取消亲事，二姐可能一辈子都再也嫁不出去了。
听着父母的规劝，大姐只是不停地哭。她不知道怎么跟父母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她的那份不喜欢，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给父母听。她只能用眼泪来表达内心的抗拒和绝望，期望父母能从她的眼泪中看到她的诉求。可是习惯了给她这个长女施加压力的父母，已经被二姐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的父母，哪里还有心思关心她内心的想法呢？大姐对未来的恐惧不安，无法把握自己人生方向的那种无力和无助，没有文化的他们是没办法明白的啊！
从傍晚一直哭到深夜，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最后大姐停止了哭泣。她红肿着眼睛怔愣着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昏黄的灯光下，一筹莫展的父母相顾无言。二姐也变得焦虑不安。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家的心都被各自的心事煎熬着，谁都不知道如果大姐不答应这场婚事，接下来该怎样办！最后，大姐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嫁！”说完，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的眼睛还是看着漆黑的夜空，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一个死刑犯，停止了挣扎，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父母如释重负，二姐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只有我心里暗暗作痛。
大姐腊月二十八结婚后，二姐第二年正月初八如愿结了婚。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看着大门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刚刚二十岁的我对这个生我养我的乡村突然生出了几分憎恨和厌恶。我讨厌这个愚昧封建的地方，它的所谓重要的乡俗乡规毁了大姐的幸福，像是一张网，将大姐的灵魂桎梏，让她连反抗的勇气都失去了。我亲爱的大姐，一直无怨无悔为别人付出的大姐，最后连婚姻的自由选择权也被无情地剥夺了。
五年后，大姐离婚了。带着她的女儿和五万块钱离开了那个从未给过她幸福的男人。两个人生活了五年，存款只有区区五万块钱。在写离婚协议时，前姐夫说：“五万块都给你！属于我的两万五千块，算是我给孩子的抚养费！”当年孩子五岁，到十八岁还有十三年，十三年的抚养费只有两万五千块，前姐夫觉得这两万五千块很多了！那是2013年，物价已经飞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却觉得这两万五千块足以买断他身为父亲的责任。最后他说道：“最后在离婚协议里加一条，没有我的允许，孩子不准进我的家门！”大姐知道前姐夫是怕她会在生活困难时把女儿扔给他，她听了他的话，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把孩子看成拖累，她却把孩子看成无价之宝。
就这样，大姐带着孩子离开了那个生活了五年的家。没有一丝留恋，只有一丝愧疚，这一丝愧疚是给孩子的。没有一般人离婚后的悲伤和自怨自艾，她反而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许多。这场婚姻对于她来说就好比是一片沼泽，她一点点在痛苦中挣扎，就在她快要被淤泥淹没，快要窒息而亡的时候，一张离婚协议将她拉了出来，她又活过来了。
离婚后，大姐将孩子交给我父母，马不停蹄地赶回天津去工作了。虽然舍不得孩子，但是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残酷的生活就在眼前，她必须要给自己和女儿打拼出一个只属于她们俩的家。我的父母，并不太情愿给女儿带孩子。虽然离婚时我父母承诺会帮我大姐把孩子带大，但是真的把孩子交给他们时，他们却踌躇起来。带孩子就要占用一个劳动力，他们心中不甘。在他们心目中外孙女是外人，别人家的孩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不能挣钱给自己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他们满腹牢骚。即使我大姐定期打回孩子的生活费和学费，也没办法阻止我父母无穷无尽的抱怨。处于更年期的母亲本就爱唠叨，因为大姐离婚的事情和孩子的事情，她变得更加敏感和暴躁。她给大姐打电话抱怨孩子不听话，骂天骂地，骂大姐的婆家人不是人，骂各种各样她看不惯的人和事，有时候大姐工作忙，接母亲的电话时偶尔表现出一点不耐烦，母亲就会对大姐破口大骂。每当这时，大姐只能忍着母亲的责骂，一边还要更加卖力气地工作。因为她心里明白，母亲帮她带孩子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她挣不到钱，她和孩子就会一起成为我父母嫌弃的对象。
离婚前，大姐就已经开始做做房产经纪人，并且做的小有成就，好几家房地产公司都力邀她去自己公司工作。我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暂时在我大姐的公司做了一名房产经纪人。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甚至有些讨厌这份工作。但是因为可以陪陪我大姐，让她可以顺利渡过初离婚时的情绪低落期，我坚持了下来。
成为房产经纪人后，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被完全颠覆了。我见识了这世界上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事情，一些人和一些事将我在象牙塔里带出来的一切纯洁美好的回忆捏的粉碎。房产经纪人是一份基本没有私人生活的工作，早晨九点开始工作，常常晚上十点后才能下班。工作压力大，他们把喝酒和唱歌以及纵欲当成给自己放松的方式。他们哭地稀里哗啦，在ktv里嘶吼着一首首烂俗的流行情歌；他们不讲道德底线，唱到情深处，拉过身旁的异性同事就亲吻上去，管对方是不是有妇之夫还是有夫之妇；他们喝地烂醉，在出租车里大讲特讲黄色笑话，肆无忌惮地耍着酒疯。
每次去ktv唱歌，大姐总会拿着麦克风唱安静的情歌，眼睛在黑暗中晶晶发亮。每次唱着歌，她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丝悲伤，那悲戚的神色很快地一闪而过，生怕别人发现似的。
大姐努力伪装出来的坚强，在一次和前姐夫的通话后，终于溃不成堤。
前姐夫家里人跑到我们家又哭又闹，想要要回孩子，口口声声说后悔把抚养权给了我大姐，要求我大姐把抚养权还给他们。当初把孩子像一块破抹布一样扔出来的是他们，现在要把孩子当宝贝一般抢回去的也是他们。我父母很是气愤。他们不敢让前姐夫家里人见到孩子，怕孩子万一让他们抢走没办法和我大姐交代。看到那一家人因为克制不住对孩子的思念而又哭又闹的丑相，我父母生气的同时，也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那一家人把我大姐和孩子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时，大概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吧？
事后我母亲给我大姐打来电话，兴奋地讲述这件事，我大姐平静地听我母亲把话讲完。她没有我母亲那般高兴，不知道她说了一句什么，惹得母亲大发雷霆，大姐无奈地挂断了电话。她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前姐夫给大姐打来了电话。
前姐夫：“我要见女儿！”
大姐：“凭什么？”
前姐夫：“凭我是她爸爸！”
大姐：“你不是说不经过你的同意，不准孩子进你家的门吗？现在我也告诉你一句话，不经过我的同意，你休想让孩子踏进你家门一步！”
前姐夫：“你说话不要不讲理，我的孩子我想见就见，你没权利阻止我见孩子！”
大姐：“那好，先把二十万抚养费拿来，两万五千块钱的抚养费够干什么的？”
前姐夫：“你先让我看孩子，我就给你抚养费！”
大姐气地浑身发抖，她终于忍不住冲着手机歇斯底里地骂道：“我操你妈！你去死！我操你妈！你妈逼！我操你妈！我操你妈！……”挂了电话，她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那哭声震天动地，店外过往的行人不时地向里张望。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店里只有我们姐妹俩，我努力忍住涌向眼睛的眼泪，不让它们掉落。我并没有安慰大姐，我看着她大声哭泣，心想哭吧哭吧！哭出你的悲伤，哭出你的难过和伤心，也哭出你的力量，让你能坚强地面对未来！大姐就那样声嘶力竭地哭了一个小时。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我才想起我们俩还没有吃晚饭。
在小吃摊上要了两盘饺子，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我却难过地一口都吃不下。
三个月后我离开大姐，找了新的工作，不再和她住在一起。后来我母亲不肯再帮我大姐带孩子，没有办法，我大姐只好把孩子送去了寄宿学校。不到五周岁的孩子就这样被送去了如监狱一般的寄宿学校。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隐隐作疼，不知道身为母亲的大姐，在做出把孩子送去寄宿学校的决定后，内心受了多大的煎熬。
因为工作需要，那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去。接下来的这些事是我从父母口中听来的。我们老家有一种说法，嫁出去的女儿大年三十那天不可以回娘家，不然会让娘家兄弟一辈子受穷。重男轻女的父母自然不肯让离婚的女儿影响宝贝儿子的未来。受父母思想影响颇深的大姐也不敢影响弟弟的生活。于是大姐带着小外甥女住进了旅馆。我的父母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最后还是弟弟看不下去了，主动把大姐母女俩接回了家。
父母在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口气里充满了对弟弟的赞许和愧疚，赞许是觉得弟弟胸怀宽广，肯收留无家可归的母女俩，愧疚是怕大姐回家过年真的会影响儿子的财运。
那一刻，我觉得父母的面孔是那样地可憎，那样地令人厌恶。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宝贝儿子的学费曾是我大姐在流水线上日夜奋战来的，他们也忘记了为了二女儿的幸福，他们是怎样逼迫大姐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大姐的悲惨生活是他们间接造成的，最后他们却置身事外，仿佛女儿的不幸和他们无关。仅仅因为一个迷信的说法，他们就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在大年三十合家团圆的时候住在冰冷的旅馆中，这样的父母，要我如何去爱？我也是他们的女儿，有一天如果我也有了和大姐一样的境遇，怕是会受到父母同样的待遇吧？
后来，大姐遇到了现在的姐夫。新姐夫长得高大帅气，大姐对他一见钟情。大姐夫带着一个女儿，大姐带着一个女儿，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婚后不久，大姐又生了一个儿子，小家伙胖嘟嘟非常惹人喜欢。结婚后，大姐和新姐夫经常吵架拌嘴，公婆也对她不好，生活仍然是一地鸡毛，可是她却不敢再说离婚了。她不想让孩子再跟着她四处飘泊，居无定所了。即使新姐夫和他的家人收起了结婚前伪装出来的那份美好，大姐也坦然接受了这场婚姻给她带来的一切。她也许对疼痛已经麻木了，也许已经失去了抗争的能力，亦或者是认命了吧！
大姐夫和我弟弟住在同一个小区，因为帮朋友打架，他们俩被刑事拘留了。当时大姐的小儿子还不到一岁，弟媳妇怀有四个月的身孕。大姐一边抱着孩子跑公安局打听大姐夫和弟弟的消息，一边还要维系大姐夫的生意。要知道，自从结婚以来，生意一直是大姐夫在打理，大姐从来没有接触过。但是大姐硬是凭借她出色的销售才能，最大限度地帮我大姐夫挽回了损失。在我大姐夫被关进拘留所的两个月里，她竟然帮他谈成了好多单子！在这期间，我父亲打电话过来，让我大姐抱着不满一岁的孩子去照顾他怀孕才四个月的儿媳妇。大姐自己带着不满一岁的孩子既要搬家，又要给我身在拘留所里的姐夫和弟弟送钱送物，还要忙着打电话联系客户，常常连饭也吃不上。父亲的电话无疑是雪上加霜。大姐满心委屈，忍不住为自己争辩了几句，惹得父亲很是不满。委屈归委屈，大姐最终还是听了父亲的话，时不时还要去照顾一下怀孕的弟媳妇。我对父亲的厌恶，在我听说了这件事后，达到了顶峰。
母亲在我大姐和新姐夫认识不久便因为脑出血瘫痪在床。弟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又是我大姐带着自己不满一岁的儿子忙前忙后地照顾。我是远嫁，当时孩子也不过一岁多点，实在无法回老家。我二姐忙着挣钱，忙到无暇回父亲的电话，指望她回来照顾弟媳妇更是不可能。我和二姐不能回家照顾弟媳妇生孩子这件事让我父亲很生气。他天天骂生女儿没用，下辈子再也不生女儿。我大姐一边在父亲面前替我和二姐说好话，一边劝我和二姐不要生父亲的气，不要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我大姐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女儿，姐姐和母亲。她小小的身躯有大大的力量。无论她穿着廉价的地摊货对着镜子臭美的样子，还是她对着电话歇斯底里骂街的样子，都一样地让人肃然起敬。我愿我亲爱的姐姐能够被世界宠爱，我愿她自私一点，勇敢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幸福。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她可以变成一只飞鸟，翱翔于广阔的天空，获得她这辈子不曾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