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杀了我

作者: Cee_ | 来源:发表于2017-03-17 16:24 被阅读0次
    为你杀了我

    此时将近凌晨1点。

    隔壁床位的中年女人熟睡中鼾声深沉粗缓,清晰地透过浅蓝色隔帘;一只老式机械闹钟摆放在金属立柜上,发出生硬的秒针走动声响。窗外月光气若游丝,时而在青桐树梢隐没消失;房间内四周漆黑,安置在墙边的医用仪器的轮廓隐隐绰绰。

    因红拿出枕下的那只崭新折叠刀片,把它放在面前,她没能看到此刻自己的脸。

    她的脸因长期酗酒变得疲惫不堪,亦因截肢诱发的疼痛折磨的痩削苍白,还有长期的身体禁锢显现萎靡衰老。她比自己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年长许多。

    她盯着刀片散发的金属光泽,仿佛看到自己少女时期的面容,洁白干净,像一只被微雨浸润初初绽放的芍药,她只记得这些。在后来的年岁成长,她浓妆艳抹,但是从未真正凝视过自己的模样。她开始憎恶它,就像憎恶它给人发出的各种讯号。

    她想到白日季林为她削水果时说,我们一起回到南方共同生活,这个时节山上的红棘结果,板栗成熟。

    记得苹果入口还有些酸涩,但仍感觉到生活留给她最后的甘美。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将要凝结的眼泪。左腿截肢处开始酸软胀痛,警醒她美好蓝图和荒诞现实之间的遥不可及。

    与这世间所有的瓜葛都已成为负担,这次她要让自己身轻如燕。她伸出右手,找到自己的动脉,用力地向深处割开。温热粘稠的液体向外喷涌,伴有暗沉的咕咕流淌声。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听到胸腔内部发出的气息声粗重而急促,身体开始变得麻木冰冷。她轻缓地闭上双眼,试图让漆黑的深夜浸染死亡。

    重新选择是否来得及?不,一切早有准备,只待发生。完整对她来说从来只是奢望,死亡才是她的全身而退。肮脏与丑陋彻底消失,美好与充裕也不再拥有。

    她与季林相遇,至今也不过短暂一年。

    她一直住在卫延生早先购置的那栋别墅,背向冰蓝色的淡水湖泊,远处是绵延的山峦雾霭,空气清爽流畅。

    卫延生会随时来到,从不提前告知,并带来新鲜花束,多是郁金香与玫瑰。因红从不喜欢这些,美丽与纯洁是与她相悖的事物,她无向往亦无期盼。但她收下,并要求得到更多更大的花束。她把它们晾在空气里,用指甲掐出花瓣中艳丽的汁液。不久花叶开始发黄变干,她闭上眼睛俯向花束,深吸几口来自它们散发的颓败腐味。

    卫延生从不问及因红的喜好与需要,只是大手笔为她购买衣物,车辆与首饰。他粗俗而阔绰,因红并不知道物质上的强大是否足够弥补精神上的欠缺,所以她会一直需索。他们各取所需,双方互相占有。

    在任何一段彼此心甘情愿的关系中都不会存在亏欠,她要赶在自己被用尽之前,掏空来自卫延生暂时的怜惜与爱慕。

    但多数时间她独自一人。

    有时窗外落雨,她穿宝蓝色真丝睡袍,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净饮一杯Grey Goose,观望湖面被雨点激起的涟漪扩散,远处有灰褐色的雾气氤氲蒸腾。

    她喜欢烈酒,伏特加和威士忌,并且尝试荷式金酒,钟爱洛克杯。酒中辣味形成一股浓烈的热量,与融化的冰块相互冲撞。舌苔开始发苦,灼热感迅速通过食道进入胃部,像吞下一只挣扎的兽。

    经常神智模糊,胃部反复作呕上涌,便跑去洗手间大吐,尚未消化完全的食物与酒水混合后气味酸臭难闻。身体开始酥软发烫,常是不脱衣物只身躺在床上,不久醒来,看到奢侈房间中昏暗光影又沉沉睡去。

    亦偶尔一人瘫软在真皮沙发中和声轻唱。黑胶唱片搁置经久,兴之所起便拿出循环播放,音质有磨砺后的圆润敦厚。墙角坐落一台老式花梨木雕花留声机,是卫延生托人从海外带来。

    有时午后困意来袭,便倚靠在床头抽掉一整盒万宝路,口红粘留在烟蒂,成为一块香艳标志。

    她养一只性情乖僻的没有名字的狸花猫,尤其钟爱燃烧的烟草香气。它走来时木地板留下一串黄褐色猫爪印记,像丢弃在潮湿土壤上的几朵铃兰。因红平日几乎不去管它,它跑去草坪、湖边、林间,有时闯进陌生人的家中。偶尔很久不回来,回来后又瘦骨如柴。因红身体温热,它趴在她身体上取暖,舔舐她拿过香烟的左手。因红吐出烟雾,它眯起双眼‘喵呜’轻哼,既陶醉又兴奋。

    生活是一块屏障,它即把现下和过往分离隔开,又偶尔出现无法忽视的接连点。

    七月浅夏已是燥热不堪,因红独自驱车奔赴街区酒馆。这是一家美式风格酒吧,二三十年代美国禁酒时期的装饰,位于巷尾转角,没有招牌,只有门牌号码。二楼嘈杂,这使得她得以消遣隐匿。这也是她的猎场。她手无寸铁,但持美行凶,游刃有余。她保持清醒,从未烂醉如泥。

    一名年轻俊朗略带痞气的年轻男子持一杯酒来搭讪,不异于以往遇到的任何男子的搭讪方式,是早就铺设好背诵的滚瓜烂熟的台词。她微笑示意,暂且未发一语,接过男子手中酒杯,浅饮轻酌。

    谈话中只觉头昏脑涨,胸腔内异物奔涌,想要作呕,随即便意识模糊。

    欧式花纹遮光帘布被“倏”一声打开,只留下一层轻薄印花窗纱。能看到远处高楼林立,古塔苏醒,被包围在内的平矮民居在晨曦的笼罩下隐隐绰绰。

    一夜无梦,是有多久没这样好好的酣睡一场。因红侧过身,左手搭放在额头朦胧醒来,仍觉头部昏沉。立刻意识到情况异常,再看衣物却是完好服帖。她逆过光线看到窗边站立的男子身影还没来及张口开问,男子走过来,只看到他身姿挺拔,衣着整洁干净,脸部线条硬朗,眉目俊秀。他说他叫做季林,昨夜因红喝过的那杯酒被人下药才导致昏睡颓靡,被他搭救,带到酒店安睡。

    因红本来是有些戒备之心的,但见自己身着完好,财物也没有受损,就不愿去追究事实的真假深浅。她先是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

    卫延生不在的时候她偶尔出来寻找年轻床伴,她更喜欢那些年轻健硕的肉体中散发出的香烟与酒精混合的气味,像静心调配后的略带腐朽气味的麝香。于是她经常肆意妄为、肮脏泛交。但对人适可而止,不留恋反复。只是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她有些想好好地窥探他,看他到底打什么算盘。因红向他借烟,季林递过来的手指白净,手面青筋裸露。因红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手这样性感好看,她微微怔住,意识又迅速反应过来。可能连她自己都无法辨别,刚刚那一刹那的迷恋到底是否存在。

    她问,可以帮我点烟吗?

    季林掏出打火机,着手为因红点烟。打火机“叮”地一声点燃,因红假装自己并不是故意握住季林的手,但觉季林手微微抖了一下,好像此时横亘在两人之间跳动的火焰。她得意起来,又假装自己胃中作呕,身体极度不适,要求季林陪同她前往医院。途中两人攀谈,季林说,酒吧鱼龙混杂,你不该独自一人。

    无论是出于提醒还是关心,像是有人无意间像平静湖面投掷一枚石子“咚”的一声泛起涟漪。涟漪扩散,像是怎么也抚不平的一个褶子。

    因红回答,我可以不去,但总要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季林说,酒中被人下药还不够?

    因红转头看到他被窗外零零碎碎撒进来的阳光照射下的侧颜,说,还不如你也算是一个理由。

    一来二往两人逐渐熟稔起来,偶尔约同外出,但从未越轨。因红逐渐放松戒备,但她从未透露自己的真实状况。

    季林是年轻警员,参加工作三年。家在南京,父母与台商合资经营一家上市企业,家境富足。季林于北京毕业后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决然留在这里工作生活。他说,生活应该是去做出主动选择,而非被动接纳。

    因红不语,“咯咯”直笑。季林问她笑什么,她戏谑答到,那你是准备选择我呢,还是接纳我呢?

    她看见季林一脸无奈,又笑起来。她知道有些人从出生开始便具备选择的权利,而另一些人是干涸沼泽里求生的游鱼,拼尽一生也只为了寻求得以生存的水源。

    她抚摸季林腹部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刀疤,那是季林刚工作不久接到的一起抢劫杀人案件,与歹徒搏斗的过程中被刺中腹部,导致脾脏破裂,后至医院抢救进行脾脏修补手术形成。

    他说,那时在闹市中见到女受害人的遗体,肺部被刺穿后直抵心脏,女孩当场死亡,那是她二十五生日,手里玫瑰散落一地。血液流出直到把米白色的连衣裙染成暗红色,散发出浓烈腥味。

    他说,那时他第一次赤裸裸的接近死亡,当时只觉得恐惧震颤。那时觉得死亡才是最鲜活蓬勃的,气愤、恐惧、悲伤、绝望一并而出,让人无可奈何。

    他又说,你不能离开我。

    季林知道,她又轻佻又娇俏,又市井又清高。但仍有一个奇怪的理由,让她值得被所有的阳光笼罩,被所有的花朵簇拥。

    卫延生很久没有回来,这次回来后仍然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提前告知。

    他送给她包装精致的进口玫瑰,附身吻了因红的额头。他表面看起来温柔细腻。

    他四十有余,整整大她二十岁。在加拿大有幸福家庭,妻子贤惠持家,儿女优秀上进。成年男子收入稳定丰厚,家庭安宁美满,便会想法设法从其他方面寻求刺激。这只是能给他带来虚幻的成就感。但他以此为乐,且乐此不彼。

    他不爱因红,他的妻子在年轻时比因红优秀百倍。他的妻子聪明漂亮,有高学历也具备为人称道的修养。但美人迟暮,他想要的无非是新鲜的面孔新鲜的肉体带给他的欢愉。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来进行维持。实际上是一种对过去的怀缅与一种对时间的愤恨,他无能为力但有资本想法设法使自己得到满足。

    因分支公司于各地发展,他经常来往穿梭于各个城市之间。他在台湾也有婚外情人,是美丽安静的女大学生。

    卫延生为她拂去额前的碎发,说,沈因红,你应该有所收敛的。这么久来,你知道我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如既往,他说话不疾不徐,恐吓或是威胁似乎也很平常。五年来,卫延生从不曾动怒。喜怒哀乐从未表现过在脸上。商人重利轻别离,他的感情大概都已经被他的财富买去。因红知道家中仆人都是他的眼线,只是她从未对他摊平。

    往常她同宠物一样对他娇嗔乖张,直到他眉头紧锁的皱纹淡了些。经常如此往复。现在她不准备继续讨好,说,你把自己先管好吧。

    卫延生终于恼羞成怒,他顺手抓起因红的领口给了她一巴掌。因红身体失去重力,扑倒在地面。觉得脸颊瞬间滚烫,仿佛面部被人灼烧,嘴角有浓郁的血腥味道。

    卫延生呵斥她,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你先问问你自己谁。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离开我你还有什么。

    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当然有权利剥夺。她已经准备好拿出最后的谈判筹码,说,我已经这样了,多一点少一点也没关系。但是这样的人生污点对你和你的家庭来说会有什么后果。

    卫延生踱步到沙发旁坐下,他点燃一棵烟,缓缓吐出烟雾,说,我可以给你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

    她知道卫延生做事一向心狠手辣。激怒他的后果无非就是杀了她。她没有回答,拭了嘴角的血迹转身上楼。

    卫延生驾车离去,分支公司出事,他要赶回去处理,他现在还不能分散出多余的精力。他料想她是不能不计后果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但还是命令仆人把她严加看管,不允许外出或是与人来往。

    法式雕花化妆台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她端详起自己,标准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欲语还休的杏仁眼,虽然头发散落凌乱,但遮掩不住这张秀丽绝伦的脸,不然怎么使得卫延生为她整整垂涎五年。想到这些,她一手抓起桌上的酒瓶重重向镜子砸去。房间内是卫延生为她购置的一切,竟然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她。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它轻巧地跳到因红怀里,舔舐她苍白冰凉的手掌,突然她就落下泪来。

    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早年来到中国求学,通过朋友介绍与她的母亲结识。她的母亲出身卑微,但勤奋好学,与父亲感情融洽平顺。后来母亲未婚先孕,但父亲家中不同意他与中国女人结婚,强行把父亲带回日本。友人劝解母亲把孩子打掉,但是母亲一意孤行,坚持把孩子留下。

    小时候多年贫困,母亲把她生下来后找到稳定工作,才得以维持。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母亲因为长期的抑郁导致不能工作,经常殴打因红,后来住进精神病院进行长期治疗。她无法维持学业,母亲高昂的医疗费用也迫在眉睫,她做出选择,开始使用自己。她记得在江南大院昏暗的房间里摆设父母的合影,印象深刻。父亲清瘦,书卷气浓厚,佩戴金丝边框眼镜。母亲短发清秀,嘴角微微上扬。她不仅被家人抛弃也被自己抛弃。

    她开始失眠。于是连续几天酗酒。她打电话给卫延生,说她已经做好决定。只要他答应让她离开,她会把那些视频录像销毁。

    季林打电话过来,希望能见她一面。季林是有办法知道因红的状况的。他知道如果自己自执意和因红交往必定会使家人反对,但也无法允许因红再这样纵容她浪费自己的青春,如果因红愿意从此与卫延生一刀两断,他也可以做到不在乎那些。

    因红又酗酒,意识朦朦胧胧。她驱车离开,并决定不会再回来。车子开到山路转弯处,突然失控,旁边的车飞驰而过。因红紧急刹车,只能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她陷入昏迷。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梦。有些碎片式的记忆不断涌现。有白色衣服的陌生人不断出现,他们要求对因红进行截肢。因红极度不愿,她想要推开他们大声叫喊,但到底也无法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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