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像过去的每一次。
她睡得很好。
阿欣,我很想念你。
她轻声述说着差点来不及说出口的思念。
你走之后,我好像对整座城市失去了兴趣,哪里也不想去。原来我是个无趣的人,这是这些年来最强烈的感悟。很无聊对不对?她轻轻一笑,嘴角勾起一道僵硬的弧度。
我的生活只剩下沈跃然一个人。他待我没有不好,日子过得很顺利。然而常常夜半梦回,发觉自己从高楼摔下来,然后惊醒。我们俩就像一座失衡的天平,我被翘得高高的,看到了高层的风光和景致,双脚却不得踩踏泥土。那是一种拼命也无法改变的状态。越是用力、越是摇晃、越是恐慌。渐渐地,我睡得越来越少。有时惊醒,看见身边的男人像一头陌生的野兽,让我害怕。阿欣,我是不是病了?
阿欣,我多么希望你在,拉我一把,告诉我怎么了?是我太贪心么?还是我变了?
阿欣,为什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反而觉得孤单?
她安静地聆听,不同于过往的每一次。生活磨去了她尖锐的棱角,她学会了远离评论和判断。生活不易,每个人有各自的生存之道,本无正确与错误、高贵与卑劣。她无法告诉若瑜答案,她只活在自己独特的当下,无力进行任何跨越时空的错位思考。她委婉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你需要休息,也许你明天就能想到答案。若是你不介意,可以一直住下去。
这是她的方式。友情可以是比爱情更为理性和深沉的情感。
再次打开手机。已经关机两天,她觉得不可思议。过去,低于50%的电量让她恐慌。过于便利的沟通吞噬人们对等待的容忍,无法忍受超过半小时的未回复,无法接受已读不回。上司毫无顾忌地占用碎片时间,朋友不假思索地举行午夜谈心。一天二十四小时还有百分之几留给自己,何时拿出替人解忧的干劲来关注自己的内心。外界抛来的诱惑太多,不懂拒绝是自己给自己下套。
不出意外,信息提示音不断。来自银行、通讯公司、电商、中介的推送一条条涌入,期间掺杂着工作留言和朋友的八卦,还有,无法跳过的,沈跃然的信息。
3月24日 19:01
给你打了电话,已关机。担心你,记得给我回电话。
3月24日 23:55
昨夜加班到凌晨,今天见了几批客户,实在太困了。无论多晚,给我电话。
3月25日 7:23
我知道我们之间出了问题。我希望解决,但需要你的配合。给我电话,好吗?
对了,昨天听说公园里的樱花开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吗?可得早点去。
3月25日 16:16
如果你要表明态度,你已经做到了。我们应该谈谈。
我不喜欢被动地处理问题,这是我的态度。
当沈跃然严肃地表达,说明他生气了。他是极其克制的人。解决问题是最高目标,所有无助于达到目标的的行为都应该被克制。良好的教育和积极的学习帮助他做到这一点。这是优秀的品质,他从中受益匪浅。在事业上,他被认为有作为有担当;在人际关系上,他有很高的情商。
但每次沈跃然用这种语气说话,都让若瑜感到陌生。她宁愿他大吼大叫,也不要一视同仁的理性。情人之间,难道不该有彼此才懂的语言、眼神和动作吗?她于他,终究不是那么特别。
再次关掉手机,在床上呆坐了很久。手脚变得冰凉,却只想这么凉着。人总是有某个时候,连抬头都觉得累。
门外似乎有客人来访。敲门声不大不小,均匀的三声,是懂礼貌的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片刻,杜欣说,“你不该来。”
那人没有说话。
若瑜突然有某种预感,感觉很强烈,并且越发笃定。心中“砰”地一惊,赤脚跳下床,打开门。窗外阳光正好,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堵住了光线,留下一片宽厚的剪影,和白衬衫致密的纹路。
他叫沈跃然。
那天他穿着相似。周六早晨8点,大部分上班族还在梦乡,他坐在咖啡厅的角落开始流水线似的一天。中英文经济期刊、当日新闻报道和时事评论,半小时后开始工作。她9点钟走进咖啡厅,无意中坐在他身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刺鼻的香水味,而是舒服的肥皂味,小时候常用的那种,让人联想到清爽和洁净。她无法控制地偷窥他,从他的举止、阅读习惯猜测他的工作经历。他突然抬头看着她,笑道,小姐,好像是你的号。那时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像午后波光粼粼的湖水,温柔和恬静。
吧台的侍应正捂着嘴偷笑。她脸红,赶紧起身快步走去。
后来,她取消了周六的赖床,把早餐时间调整到8点。一个月后,他们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并且有了第一次长谈。他的谈吐彬彬有礼、幽默风趣,像少女时期在小说中读到的英国绅士。他耐心而敏感,善于捕捉他人隐藏在言语中的情感。跟聪明人谈话,总是感到轻松和愉悦。
沈跃然绕过杜欣,径直走到她面前。他看起来很平静,只是脸色有些疲惫。他说,若瑜,我来接你回家。
她没有心理准备,在他的凝视中,她又一次沉默。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用沉默面对。
若瑜,我需要你说话。说说你的想法。
你不该来,她低声说。
什么?他没有听清。
她抬起头,有些胆怯,她向来无法拒绝这个男人。她善于挖掘他的优点,发现了众多让人珍惜和心疼、想去保护的宝贵品质。对于他的需求,她总是给予足够的热情,用力回应,没有1到9,只有10分。所以,她甚至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平静对视。
她放弃了强硬的对抗,再次垂下双眸,竭尽全力说出,你回去吧。
沉默的空气骤然凝结。
当你对进行的事件毫无把握时,五官的感知变得异常敏感,想以此捕捉些什么来填补不确定的空虚。她好像听到了二十公分外男人的鼻息和心跳,呼入沉重,呼出变得极为克制,那是一种抑制与爆发之间力量的对抗。
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她突然用力推开他,然后把门用力关上。
闭门羹。
她想起小时候做坏事的经历,使坏的当下是痛快的,在那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焦虑、担忧和更为细致的观察。
每一声响动,甚至是轻微的脚步声都像她在心头一般震撼。她听见他远去的步伐,像渐弱的音符,好像预示着某种结束。
是了,他是骄傲的沈跃然。他不轻易接受挑战;但一旦接受,就要做胜利的那个。在博弈般的二人关系中,率先离场拥有大概率的胜利。
离场。
天啊,她做了什么。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跃出眼眶,打在手臂上,好像溅起水花,好像有声音。
天啊,她是爱他的。
她抱膝坐在门后,等待着返回的脚步。
但她也知道,等待无法改变现状,唯有沟通和行动才能获得百分之一的胜率,因为对方是沈跃然。
她在温暖晨光中迎来午后的花香,在阴沉的黄昏里走向深沉的黑夜。
在这漫长的、注定无法停歇的十二个小时里,反复问着一个问题,还要继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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