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歪果仁就不会乱引用名言了？
文 | 花胡桃
01
读《卫报》（The Guardian）上的专栏文章，无意中看到这样一句话：
“Let reality be reality,” said the ancient Chinese sage Lao-Tzu.
——The Guardian,Oliver Burkeman
"Can you love your daily commute?"
sage，指 “someone, especially an old man, who is very wise”，可以理解为“圣贤”，或者说“先哲”。
作为一个中文系出身的翻译，我有个毛病。碰到跟中国典籍相关的引用，一定要想办法找出原文来。这下问题来了——“Let reality be reality”，老子真的说过这句话吗？
02
首先，我不记得老子说过这样的话。其次，我觉得这不像老子说话的口气。
但毕竟这句引用出现在《卫报》上，能在此发表文章的编辑都是厉害角色，一般不会信口开河。
况且，我又不是学富五车，跟老子也不熟，还是不能乱下判断。于是跑到谷歌上搜索关键词：“ ‘let reality be reality’ + 老子”。
根据我多年丰富的搜索引擎使用经验，一般这样子马上就能找到对应的中文。
谷歌搜索结果
问题是，总共也就一千九百多个结果，我几乎都快把每一页翻完了，也没找着这句话的出处。
奇怪的是，当我把后面的“老子”二字去掉，能搜出二十多万结果来：
谷歌搜索结果
除了少部分无关网页外，这23.4万搜索结果几乎全和老子有关，最多的就是类似于“老子名言20句”的网页：
谷歌搜索结果
有的网页还给出了这句“老子名言”的完整版：
Life is a series of natural and spontaneous changes. Don't resist them-that only creates sorrow. Let reality be reality. Let things flow naturally forward in whatever way they like.
生命充满了无常变化，我们不要抗拒，要顺其自然 —— 听着是不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但是，不知道是这句话本身有问题，还是翻译出了问题，给人感觉罗里吧嗦、拖泥带水，完全不像《道德经》的文风。
所以哪怕读完所谓“完整版”，我还是想不起来老子说过这种话。
03
人的记性毕竟靠不住，我只好把《道德经》翻出来再读一遍。大家如果感兴趣，也可以戳这里“道德经”查看。
可惜的是，看到我眼睛都要花了，也没找到任何意思类似的句子。
搜索引擎帮不了我，记性帮不了我，读过的书帮不了我，再读一遍还是帮不了我……只好求助场外观众了。
与朋友的讨论
这位朋友，是我们大学同学里唯一一位要在中文专业战斗到博士阶段的人，找他当“场外观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担心自己没看仔细，只好又拜托他帮我找一找。
与朋友的讨论
我们都没有找到这句话的出处，也一致觉得不像老子说话的口吻。
老子的核心思想是“道”，强调“无为”，怎么会冒出一句 “let reality be reality” 来？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04
但我还是不死心。在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页面：
老子名言的所谓“原文”
写这篇文章的作者说，自己看到老子名言的英文版，查来查去也没找着出处，最后有网友帮他找出来了：
@bylaker：“道法自然，生自变化之永恒。拒之则徒增悲矣。实即为实，勿抗之，顺势为优。”
Are you kidding me?
读到这里，我禁不住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发给朋友一起吐槽，连他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吐槽大会
朋友的这句“白话文言”形容得真是到位 —— “拒之则徒增悲矣”、“勿抗之”、“顺势为优”，老子爬起来看到估计都要再气死一次。
英文有语感，古汉语也有语感。这话一听，就是后人生搬硬凑搞出来的，绝对不会出自老子之口，在《道德经》里也完全找不到这样的句子。
谷歌搜索结果
果然，放到谷歌里搜，偌大一个网络世界，只能查出5条相关结果，其中5条来源都不靠谱，全是个人所写的散文，或是没有标明出处的引用。
05
这件事让我联想起来此前看过的一张图：
网络图片
I never said all that shit.
“那些屁话都不是我说的。”
—— 孔子
学生写作文、记者写报道、作家写小说，动不动就要引用名人名言，“子曰”、“鲁迅先生曾说”、“爱因斯坦告诉我们”。其实呢，子根本没有这样曰过，鲁迅先生也没说过那些话，爱因斯坦更是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网络图片
I never said half the crap people said I did.
“你们引用我的那些废话，一半都不是我讲的。”
——爱因斯坦
06
再回到这句 “Let reality be reality”。
读完之后联想不起任何内容、网络上查不到中文版、《道德经》原文里没有找到相似的语句，跟朋友讨论之后也没有任何结果。反反复复，折腾了很久，总担心自己还是会出错。
万一真的是因为我才疏学浅呢？老子没准真的讲过这句话？
最后，总算让我找到了一条较为确凿的证据：
维基语录，“老子语录”词条
维基语录，Wikiquote，是维基百科的姊妹版，专门收集名人语录。
在“老子”词条下，我在备注小字部分看到：
This quotation's origin is actually unknown, however it is not found in the Dao De Jing.
“Let reality be reality”一句，出处不明，在《道德经》里也找不到对应的中文版本。
07
《道德经》里，有的是这样的句子：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而不是什么“拒之则徒增悲矣。实即为实，勿抗之，顺势为优” 这种没有水平的内容。
退一万步，我们已经确定这个所谓“中文版”是杜撰出来的，“Let reality be reality”本身在《道德经》里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对应得上的内容。
如果一定要让我下个结论，那就是：这话还真不太可能是老子说出来的。
《卫报》的编辑想必是参考了二手资源，自己不懂中文，也无从考证，便傻乎乎地用了。
这句话究竟语出何处，原文何在，经谁人之手翻译，又如何流传，再如何成为英语国家公认的“老子名言”，我们全都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引用名人名言，千万别掉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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