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这山中寺庙不知待了多少年。
她是石人,不知饥饱,不畏寒暑,供奉一块未经雕琢的巨石。神意不可测,神相不可窥。来时族长这般叮嘱她,而她也从未抬头端详巨石,晨昏诵“经”。所谓经文,她只知道读法,却未被教予形义。
少女的命运自降生起便已注定。那是神明选定的时辰,彼时彼刻,她正好来到这世上,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从未接触过使者以外的人,只是在上山的车马中听见了喧闹的人声。
而在这之前的许多年间,她坐在祭坛里边,听着各个披着斗篷不见容颜的使者授予经文。他们亦从不曾跟她过多地交流,唯一关注的是她是否熟记于心。
诵经后的傍晚,少女会端坐于望得见村落的山巅,凝注于袅袅而上的炊烟,直到烟雾消散于更遥远的云端,时间长了,如有烟雾扑上面来,她会忍不住呛咳。
突然有一天,村庄燃烧成一片火海,而那烟雾浓重得熏染了半边天空,少女只望了那烟海一眼,便窒闷得无法呼吸,晕厥倒下,身体滚落到山下茂密的树丛中。
少女在幽暗里醒来,闻见甜腻的花朵与浑身血腥的鬼,还有自那鬼眼里投射出来的探寻的光,像渗着墨绿汁液的藤蔓向她缠绕而来。
那是初醒的瞬间,少女心间空洞得只余下神座上的巨石,她感觉躯体骤然沉重,僵硬地向那鬼倾倒而去。
砰然相撞后,那鬼如被巨石碾压,五脏皆摧,血肉模糊。而少女附耳在一颗将近崩裂而奄然搏动的心脏上,感知到的却是生者的气息。
那气息完全不同于山间的花鸟草木,这处的花儿兀自开放,柔弱的根茎挣扎着抓着泥地,鸟儿振飞羽翼上的水珠,草尖被日光灼烧得发黄,陈旧的树皮被虫子啃啮着,不动声色……山间的一切都有缘由,她可以寻见他们生长的痕迹与衰落的先兆。
独独这颗心脏,濒死一刻散发出的蓬勃而糜烂的气息让她大为不解,亦深为着迷。
她听见婴孩的啼哭,女人的梦呓,跪伏一地的怖惧,酒肉穿肠的快慰,指拨琴弦的冷厉,刀劈入骨的狂乱,如冰雪瑟瑟,如暴雨轰轰。那颗心脏内一时间流窜着纤弱如雨丝的细流,一时间又似汪着热焰的深潭,不可捉摸。这样变幻万端的物事,少女很久以后才知道世人予它的称谓——心绪。
就只这一刹那,少女感知到了属于人的喜怒哀乐,和攫取人心的七情六欲。
可惜只这一刹那,而后一切寂灭。
少女沉静地坐在血泊之中,细嗅心脏,回味不已。
一条火龙渐趋渐近,那是举着火把的流离的贼寇。他们刚刚劫掠了一个村落,想入山去休养生息。前方探路的人迟迟不归,后方的人又恐官兵将至,于是成群结伙地走到了山脚处。
有个人让火把的光耀花了眼,抬目望向柔和的月亮,却不经意瞥见,高高的山巅上,一个少女伸展开双臂,遥向他们这处快活地笑着,然后一跃而下。
脚下的土地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山崩了!”
被滚滚山石淹没的一瞬间,也许是幻觉,有一双手摸索着嵌入他的胸腔——少女的手指苍白光滑又坚如利刃。于是自降生以来到临去的前一刻,吮着母乳的孩童,丢了盘缠的商贩,与狗抢食的乞丐,拳脚加身的伙夫,刚斩下无法脱下玉镯的手臂而喘息未定的强盗……他们起伏不定的胸膛上,都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在附耳聆听,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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