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这些年来，涂点点始终认为她和路离会走到一起。她是他的同学，每周一升国旗主席台下唯一会主动打招呼的异性，放学路上的伙伴，以及最最特别的——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然而，如果路离表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涂点点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毕竟，总是被自己缠着，连假期也不安宁，路离应该挺痛苦的吧。
虽然这只是偶尔会占据她脑海的悲观想法。
可是谁让她认识路离的呢？谁让路离住进了她心里呢？她放不下那份感情，因为是他，所以才出奇地执着。
1.
涂点点是他，路离的小跟班。众所周知，路离走到哪里，涂点点几乎就会跟到哪里。甚至高中进校后，涂点点粘着路离的班主任，要进路离的班，为此她甘心忍受所有非议，终于在遭受了老师无数个白眼之后，涂点点成功叛变到路离的班级。
对此，她的原班班主任表示非常不屑，不过，这只是涂点点世界里轻描淡写的一笔。
她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除了路离。
涂点点是一个乐天派，耷在脑门儿上的刘海向来都毛毛躁躁的，时常有几根翘起来，奔跑的时候，嘴一咧，露出几颗白牙，眼睛里面渲染笑意，像阳光一样，明媚自然。
截然相反，路离是一个很安静男生，即使是笑起来的样子，也是淡淡的。
他很少说话，看起来有点儿不近人情，虽然长得很好看，女生也并不会主动跟他说话；小女孩都有尊严，谁也不愿意去碰一鼻子的灰。
只有涂点点一个人敢为人先。
路离对涂点点冷漠，可是依旧难灭她小白兔一样欢喜的心。涂点点会整日在他面前乱绕，和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别人瞧她像个小丑，可是她不在意，她担心的只是路离的身体。
2.
路离是涂点点的邻居，从小的邻居。路离的爸爸和妈妈在路离七岁的时候离了婚，路离就和他妈妈生活。路离的身体虚弱，自小容易无来由地生病，且常常病着便是半月，因此他的皮肤常年呈现一种病态的白皙，血色很淡。
涂点点是靠自己认识路离的。那一年，涂爸爸带着妻子和涂点点搬到新小区，一个没注意，涂点点就没影了。
涂点点逃离了爸爸妈妈的视线，别提多自在了。她开心地在街上乱跑，跑着跑着，她突然看到一棵茂密挺直的树下立着一个少年，于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她呆呆地盯着他看，心想这个男生真好看，那么安静，跟班里那些傻不愣登的男生完全不一样。她大踏步走过去和男生打招呼，虽然他没有理她，她还是甜甜地冲他笑了。
在涂点点牵线搭桥后，两家熟悉起来，妈妈也常带她去路离家里串门。她知道路离的身体很不好，就信誓旦旦地说：我来保护你，以后你一定不会生病的，真的！路离看着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想，那你可真是厉害。开口就是白痴两个字。涂点点反驳：我聪明着呢！
涂点点很少做到言出必行，但自那之后，涂点点真的便当起了小小拥护人，路离往哪边，涂点点往哪边，路离起多早，涂点点起多早。
日落斜晖，晚霞红艳，彼此拉长的身影，路离静静地在前面走，涂点点在后面明目张胆地跟，恰好相隔两个人影的距离，黑夜也拉不开的陪伴。
慢慢地，即使路离觉得涂点点很麻烦，也已经习惯了，甚至有时候，如果涂点点没跟在后面，他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相安无事的岁月走得倒也快。到了初三那年，涂点点被一个男生缠上了，她觉得新鲜，于是就答应和他交往。
然而涂点点交了男朋友后，仍然没有放下跟踪路离这个大任，不仅如此，她还怂恿男朋友跟她一起照顾路离。如此，几周后，涂点点便又是单身一人。
小男朋友受不了每天跟着一个男的，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涂点点一点都不喜欢他，她只看得见路离一个人。那次短暂的恋爱让涂点点十分失望，她觉得男朋友真是靠不住啊，这点忙都帮不上，简直没用极了，以后还是不要有男朋友这种生物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年，涂点点亦是如此坚持了十年，像一个坚韧的勇士。即使遭路离百般嫌弃，可她一点都不介意，甚至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同学都说她傻，说路离整天一张臭脸，不就是长得好看嘛，你不要跟着他了。涂点点摇摇头，坚定的语气让偶然路过的路离心中一跳，她说：“我不要，路离他最好了，小时候他还背过我呢。”
时为初夏，听到这话，路离感到一股燥热从土壤中升起，他有点不安，心也像往常一样没有规律地跳动，呼吸渐渐急促，眼前的事物突然颠倒，随后什么也看不清了。
3.
……
路离睁开双眼就感到一颗圆圆的脑袋压在纯白色的被单上，他侧头一看，果然是涂点点，而不远处蜷缩在座位旁的，是自己日夜操劳，鬓发渐白的母亲。
他的力气都跑光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蹦出一个音，涂点点就醒了。
她的眼睛有些肿，流海乱糟糟的，看起来很疲惫。路离把涂点点弄醒了，也弄哭了，她抱着他的手，像个失去珍爱之物的小孩那样，号啕大哭。她抽噎着，惊动了座椅上的母亲，路离眼里闪过惊慌，他下意识地哄她：“不要哭了，我不是醒过来了吗？”
涂点点扬起脸，眼睫毛湿透了。“路离，你真的要吓死我了。我昨天一转头就看到你倒在地上，所有人都看着你，只有我没管你，明明说好了的，我要照顾你，可我还是没保护好你……”她气不成音，哭得越来越凶，“我是不是太坏了。”
路离心想，如果你真要时时都盯着我看，我才会是不正常的那一个吧。他很少看到涂点点哭，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直到母亲走过来安抚，她的情绪才渐渐平稳。
母亲面容憔悴，眼角有未干的泪渍，路离看得出来昨晚母亲也没有睡好。路离看着面前两个最在乎自己的人为他担心，心里又些难受，他不自然地撇过头，不想让她们看见自己微微泛红的眼睛。
等涂点点不再哭了，母亲说要出去买水果，留两个人独处。但是这一次，涂点点没有玩笑话可说给路离听了。
病房里很安静，一抹温暖如新的阳光落在路离的侧脸上，他问：“涂点点，我对你这么不好，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呢？”
涂点点觉得，只是隐约觉得，路离可能对自己产生了好感，不然怎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又恢复那种笑嘻嘻的模样，“因为我说过那句话，我要保护你，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如果哪天你遇到麻烦了，而我没在你的身边，我一定会恨死自己的。”
他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他突然意识到，涂点点对他的执念这么深。
几天后，路离出院了，他继续做那个冷漠的路离，涂点点继续做她的小跟班。
原以为路离会对她好那么一点点的，可是路离跟原来一模一样，对她爱搭不理，涂点点觉得他真是太没有良心了，生病的时候自己对他那么好，一点也不知恩图报。不过，涂点点埋怨着埋怨着，还是放下心中的不满，继续任劳任怨。
涂点点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地在夜里掉眼泪，尽管她那么乐观，可是遇到路离，却怎么也没办法劝住自己，她想，我对他那么好，他怎么不对我好一点呢？可她想不通，又不愿意放弃。第二天用毛巾敷一敷自己的眼睛，装作不懂路离的拒绝，继续无条件地对他好。
一天一天，到了高三，学习压力变大，涂点点埋头在满天飞的试卷里，对路离粘的也没那么紧了。时间跑得很快，一轮两轮模拟考后，高考那天，各地学子摩拳擦掌，在考场奋笔疾书。学校的毕业晚会很热闹，然而涂点点四处找路离，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飞也似地朝路离的家里跑，他家里的灯光并没有照亮路边的花草，她心急如焚。月亮排云而出，月光铺开，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不知所措。
涂点点开始哭，因为离别让她多愁善感，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知什么时候，背后无声无息地就站了个人，她继续嚎着，身后的人站了良久，待到涂点点要起身离开了，他说，你在哭什么，别哭了。涂点点一双眼睛红红的，还未擦干眼泪，她就扑倒路离的怀里，路离错愕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抱住她，用很轻的语气说：“别哭了，你总是哭。”
涂点点说，都是因为你啊。
路离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呢？应该吧，涂点点如果没有遇上他，应该会更快乐一些的。
4.
假期太长了，涂点点填了志愿后整日无所事事，等到入学那天，一张脸备受摧残，几乎不能见人。再经过一月的军训，就是一个烤糊了的包子，相比于室友的光鲜亮丽，自己实在有些不修边幅。不过涂点点不在意这些，已经长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这样更好，不会有男的来烦他。
涂点点和路离报考到一个学校纯属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当她在报名那天看到路离，心里除了欢喜竟然还夹杂着愧疚。她害怕路离会不高兴，她怕他烦她。路离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自己似乎也不用照顾他了，这样，涂点点只能灰溜溜地从他身边走开。每次看到路离，涂点点都不能忽视他的神采，而她却只能不自然地打招呼，天不怕地不怕的涂点点开始自卑了。
连续好几次，涂点点遇到路离时他身边都站了同一个女孩。她的头发卷卷的，额前碎碎的刘海，笑起来很好看，反观涂点点，皮肤黑黝，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消，依旧扎马尾，穿宽松的衣服，和高中几乎没什么两样。
涂点点开始躲避，远远看到路离，就把自己藏起来，看他慢慢走过才失神地冒出一个头来。
平日涂点点风风火火，笑容明媚，遇到路离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让人匪夷所思。室友说，你这样不行，你得提高自己的竞争力。涂点点白了她一眼，怎么提高？“嗯，就从皮肤开始吧。”于是涂点点糯糯的皮肤饱受各种护肤品的摧残后，最终恢复往昔白腻。室友拿起那瓶护肤品，眉开眼笑，开始往自己脸上抹。事后，涂点点才反应过来室友这是在用她的脸做实验。
这个心机婊！！
涂点点变白了，穿衣服开始有品味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学校这么大，她很少有机会见到他。况且，即使见到又能怎么样呢？想起以前一次次地被拒绝，涂点点灰心沮丧，路离从来不可能喜欢她。
5.
涂点点参加了一个社团。社长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说起话来就像春风一般。社长对她很好，好吃的都留给她，自己心情不好了，也会来逗她笑，可是当社长说他喜欢自己的时候，涂点点有点接受不来，社长就像他的哥哥一样，妹妹怎么能和哥哥谈恋爱呢？涂点点这样对他说，社长哭笑不得，觉得这个拒绝的理由甚是奇葩。好吧，那就做兄妹吧。他这样想着。
社长叫骆星，在社长向涂点点告白之前，从来都是叫他社长，现在开始叫名字，骆星，骆星，她叫得很顺畅，你说路离为什么不喜欢我啊？你说我怎么可以不喜欢他啊？这是涂点点喝醉之后最常问的两个问题。骆星听到这些问句，心里都闷闷的，尽管知道涂点点不喜欢自己，可是自己却不能在被她拒绝之后潇洒地从她的生活中抽离。
有一次，涂点点喝多了，他背着她在校园里慢慢走着，快要到涂点点寝室楼时，迎面走来一个男生，骆星警觉地看着他，果然，男人在骆星面前停下。
涂点点无所顾忌地趴在骆星的肩上，忽然不安分地动了一下，骆星回头恰巧脸庞被她吻了一下，触电一般，骆星把头转回来，遇上了一双比方才冷漠百倍的眼睛，骆星定了定神，问:“同学，有什么事吗？”男人保持沉默，把涂点点从骆星的背上拉下来，在抱着她离开前说：“我是他男朋友。”
骆星知道他就是路离。涂点点每天残忍地在他面前念叨情侣的名字，他怎么能忍住好奇，不去认识认识他呢，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于是他去蹭课，向身边认识他的人打听，他了解到路离是个优秀的人。他还没有女朋友。至此，骆星的单恋仿佛陷入了绝路。今晚，他把涂点点交给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望着满天的星光，寂静地校园吹着晚风，他告诉自己，该结束了。
6.
涂点点醉得很深，快要到寝室门口的时候，他把她放下来。他想，那个人是谁呢？涂点点喜欢她吗？她怎么能亲那个人呢？路离承认他是吃醋了，他看着涂点点薄薄的唇，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室友穿着拖鞋出来接人，恰好碰到这一幕，一时难以消化，路离把涂点点交给她时不好意思地请求：“她喝醉了，麻烦你照顾好她。”关门的时候，路离隐隐听到，涂点点叫着骆星、骆星。
……
但他不知道，这是涂点点在问那一连串问题时的开场白。
她说：
路离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我怎样才能不喜欢路离啊……
我好累……
可，路离都没听到，他只是习惯性地沉默。
涂点点，涂点点，昨天晚上有帅哥亲你诶？头痛欲裂的涂点点一大早听到室友的聒噪。她记得昨晚是骆星送她回来的，可是骆星才不会做那种乘人之危的事情呢？涂点点觉得室友的眼睛瞎了，只有这样才能说通她看到自己被人亲了的事实。
在这件事上，涂点点并没多想，反而整日带着骆星浪，有一天却防不胜防，浪伤了自己的心。她和骆星说笑着，无意间瞥到那个头发卷卷的女孩，抱着路离，才子佳人，尚有娇花依衬，实在是赏心悦目得很。
涂点点拉起骆星的手把他往反方向拖，回到社团就开始吃糖，然后哭，她放肆地大声地哭，她说她失恋了，路离永远都是别人的了。骆星哑然，他以为那晚之后，路离就会像涂点点告白。
涂点点满脸泪水，她忧伤地看了骆星一眼说：“以前我特别不赞同苏格拉底，他总要找寻一套万事万物皆适用的法则，可是每个人都不一样啊，他们都有自己的感情，他怎么能给每个人都打一套锁链呢，这样的人生多没意思啊。”
骆星虽然觉得涂点点理解错了苏格拉底的话，但他仍然努力追上她的思路，搭腔：“那现在呢？”
涂点点抬起头，眼底情绪汹涌：“我要做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骆星的心咯噔一跳，想了一会儿后说：“那天，我送你回寝室的时候，碰到了路离，他说他是你男朋友。我当时就明白过来，点点，他应该是喜欢你的，不然怎么会对我产生那么大的敌意呢？”
涂点点愣住了，她听不明白骆星的话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天梦里柔软的触觉，原来是路离吻了她。心跳声突地响如擂鼓，她跑出去了。
春天的风溜进房间，窗帘鼓起又瘪下去，骆星的心塌了，他想，他的爱情被自己亲手葬送了。可是如果涂点点都没有七情六欲的话，那得多可怕啊。虽然他清楚那不过是她的一时戏言。
7.
路离找到了社团活动中心，他是来找涂点点的。刚刚他拒绝了一个女生的告白，也是她，让他决定试一试。虽然那晚的事情让路离没有了信心。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在胡思乱想，涂点点口中的骆星是谁？她已经不喜欢我了吗？她交了第二个男朋友？每怀疑一次，路离就想冲到涂点点面前，摇着她的肩膀追问答案。
思绪飘到很久以前，他们那时还都是小孩，但路离看得到涂点点眼睛里存着的欢喜。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对他的呵护。
而自己却一再躲避，明明自己也很喜欢这个莽撞活泼的女孩。他不是不喜欢她，更不是讨厌她，他只是怕自己会拖累她，怕她像爸爸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抛弃他。他不如涂点点想的那么好，在她坦白的偏爱面前，他的感情懦弱又自私，见不得阳光。
这些年来，他藏起自己的心思，却又和她报了同一所大学。大学后身体好转，决定放下包袱，认真对待涂点点的感情，然而她却开始躲着他。偶尔在校园遇到，每次明明想上前搭话，却因为习惯了冷漠，学不会示以她笑脸。他安慰自己，时间还很多，他可以慢慢靠近涂点点的心，直到骆星出现，他才明白，涂点点的世界再也不止他一个人了。他开始慌乱，情急之中吻了她，事后为此羞忏，纠缠于无法挽回的过去，在这段感情里抓耳挠腮，却于事无补。
他思考待会儿见到涂点点了怎么说话，转头看见涂点点飞奔而来，他立刻叫住她。
涂点点满头大汗，不停地喘气，路离直觉她将要说的话，抢先一步说：“涂点点，谢谢你。”
涂点点问:“谢我什么呢?”
路离说:“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待在我身边。”
“谢谢你没有怨我。”
“谢谢你愿意包容我。”
玻璃门上的绿色姗姗可爱，午后的春日明媚，照得整座蓝白色建筑都亮堂堂的。
路离和涂点点相对而立，他看见玻璃上涂点点娇小的背影，语气轻得像一片羽毛，“还有，谢谢你，喜欢过我。”
涂点点泪光闪闪，鼻头有点红，她揉皱裙边，暴躁地说：“不是喜欢过，是喜欢，以前喜欢，现在喜欢，未来喜欢，一直都喜欢！”涂点点的脸红透了，她咧嘴笑着：“路离，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好吗？”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似乎想给涂点点竖一个大拇指。他太熟悉涂点点的莽撞了，这正是她的行事风格，像小孩子一样表达爱意，无所顾忌，充满朝气。这正是她的特别之处。
而这一次，路离不再躲闪，他微笑着说：“好。”
天上白云飘着，树林风声不断，阳光里，涂点点觉得自己又见到了那棵树下站着的少年，不过这一次，少年的眼里都是自己傻笑的样子。
【完】
初稿于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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