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届90,每当我注视她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听到过的她儿时的故事。那些遥远零散的情节,我极力想使它们变得清晰起来。
母亲出生于沂蒙山区农村的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一张老照片上的她,模样俊俏,垂着手臂,安然淑静的立于长辈的身侧。
照片上的母亲人淡如菊。但实际上她的身上没有一点闺秀气。
据我的小姨说,母亲小时不愿穿花衣裳,整天穿一件蓝色的大襟褂呼啦呼啦的。母亲说小时的她不讨大人的喜欢,她是大人眼中有太多缺点的孩子。
她不听话不顺从,不像姐妹们那样安静的待在家中作女孩子们该做的事,她总是仰着下巴颏走路,总是喜欢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满山遍野地跑。她的鞋子总是破得最快,也总是因此而遭到大人的斥骂。
斥骂对母亲来说是耳边风,她还是爱往外跑,只是改成了打赤脚。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上山拾柴,把鞋塞在柴禾捆里背着下山,到了家门前再把鞋穿上。然后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瞅父母不在,哧溜一下,钻进院里。母亲说,小时她最怕遇见我的外公,因为那意味着挨骂。
一次,小姨回忆起小时所见家中窖藏的银元。我把这话转述给母亲,母亲淡淡地说,不知道。她说,你姨小时小猫一样围着父母转,讨大人喜欢。她可能见过,我没见。母亲又说,山村里的一个土地主能有多少钱财。并说起了她的祖父。
她的祖父,人送外号猛咽家。啥意思?我问。母亲告诉我,猛咽家,就是地瓜烂了也不舍得扔,皱眉瞪眼,伸着脖子也要猛往下咽。倒是母亲偶然提到,宅院里有一三层高的碉楼,是为了防御土匪下山抢掠而建的。看来那时母亲的祖父也是积了些家业的。只是,这不是母亲感兴趣的话题。
母亲常津津乐道的,是跟着长工老叔下地播花生,老叔在前边用用镢头抓坑,母亲光着脚丫跟在后边点种。老叔抓一颗花生扔进嘴里,母亲也学着往自己嘴里扔一颗,结果掉到了土里。她学长工老叔吃饭的样子,嘎嘣一口咸菜棒子,啊喔一口煎饼,然后吧唧吧唧地嚼,说那样才吃得香。我不禁想起,我小时不好好吃饭,母亲就曾这样教我,大口咬,吧唧吧唧嚼。
母亲家中有耕读传统。小孩子长到一定年龄,不论男女,就要到私塾去读书。我的大舅,就是私塾底子,被外公一直供着,考进了民国时期的上海交大。抗战时期,外公带着一家人躲鬼子到亲戚家,也不忘每天召集孩子们念书。那时家里的女孩子当中,书读的最好的就是母亲。用我小姨的话说,四书五经背的哗哗的。不仅读书好,字也写得好。过年的春联对子都是外公钦定,由母亲来写。大概这是外公对他这个不羁的女儿唯一觉得满意的地方吧。
可惜,大人满不满意母亲基本无感。
虽然书读的好。但在学堂里,母亲也经常闹出些事情。
一次,小孩们在塾里诵书,先生在隔壁房里听着。忽然下起了雨,望着窗外呼啦啦的风雨,母亲走神儿了,嘴里念出来的东西也变了样——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姑(尼姑)来了。惹得小孩们笑成一团,纷纷拉着长腔跟着学。
隔壁先生听着不对头,拎着戒尺过来。那一次,母亲说,她在学堂挨了先生的板子,回家又挨了外公的板子——先生告了状。冥顽不灵,在听母亲述说这段故事时,我这样说她。母亲仰脸哈哈笑,仿佛这是一个让她开心不已的褒奖。
我曾不止一次的脑补着母亲女儿时的形象,觉得处处矛盾:模样清秀却性格不羁。踢天弄井又默识若记。读四书五经却不通三从四德。就像家乡山野地头上土生土长的小草小花,“从遣春风恣意开”——母亲自我做主,自己放养了自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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