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公众号以后,经常有熟人来问:张小麦是谁?
得到答案后更加惊讶:为什么要姓张?
说起来,真是话长。
我爷爷姓王,上门女婿。按照老例,我爸随他姥爷姓了张。等到我们这一辈,我妈觉得与其他堂兄姊妹显得生疏,又让我和妹妹姓回了王。可是,我姥爷也姓王。刚听明白点的人又糊涂了,我就得解释完“我是我爸亲生的”,再赶紧加一句“我没有随我妈姓”。
就像初中英语学到“family-tree”那一课,大家都讲到“father”就ok了,我还得追溯到“grandfather”才能说清来历,课堂气氛瞬间充满浓浓的家族风云style。
我爸生在一个小山村,兄妹五个,排行老二。我奶奶先是一口气生出三个小子,盼闺女而不得,就把我爸打扮成女儿样。扎着小辫子,穿着花衣裳,大眼睛,白脸庞,好看得很。我爸常干的坏事就是,在生人亲戚们纷纷夸赞“这闺女”的时候,掏出小鸡儿直立撒尿,引得老少妇女掩面尖叫。
五个孩子,他最顽劣,终日闯祸。逃学去放羊,被老师抓回来不服管教,和老师对打直到把泥盘炉子摊平。在生产队的石头碌碡上砸铜钱,铜钱没有砸烂,碌碡断成两截,我爷爷赔了碌碡赔不是。奶奶出门不带他,百般耍赖也不行。气急,将奶奶连夜给他缝好的棉裤大卸八块。又一次攀上房梁,将奶奶辛苦摩擦淘洗晾晒的山药粉,“哗——”扬翻在地。奶奶常把他的嘴拧到出血,也得不来半句服软的话。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爸爸讲起这些故事,才黯然地说“我最不受待见”。
高中时终于成为风云人物。高大健硕,擅长体育。篮球场上,虎虎生风。接力赛跑,从来都是最重要的第四棒。铅球比赛,拿到过全市第二名。还拥有全学校第一辆自行车,女生们想骑一下都得排队。恩,女生们都爱他。晾在外面的衣服不翼而飞,定是被爱慕者偷偷珍藏。但是,他把爱情给了我的妈妈,那个三岁丧母的孤女——这就是傻白甜女生的魅力,绝对不可小觑。
第一次亮相泉子沟,是在夜晚。邻家大姨听到妈妈说“姐姐,我来给你送芹菜”。门帘应声被挑起,油灯的光晕了三晕。20岁的妈妈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俊后生。订婚时去赤城小游,留下两张黑白照片。妈妈在杏花间眺望远方,纱巾随风轻扬。爸爸端坐在青松下,剑眉星目,真是英俊。
大张旗鼓把妈妈娶过了门。妈妈在腊八节回娘家小住,过了腊八又想过年,过了年又想过十五。那个时候,我已是妈妈腹间的小胎儿。妈妈留在姥爷身边,爸爸还时常回奶奶家忙活田地。等到农历七月我出生,他们彻底定居在泉子沟。这并不是妈妈的有心之举,却无意中改变了爸爸的命运——他也成了上门女婿。
青春年少的爸爸,像一根结实的原木撑起了鳏居姥爷的低矮土坯房。大镰刀上下翻飞,打一天秋草可抵得过别人三天。秋天收场,一麻袋莜麦直接上肩扛走。农闲时刨药材,别人都到土层厚实的阴坡,刨寸把来长的细根。他却盘旋在几座石头尖峰,寻到一大蹲秧子,就顺着它的长势耐心地剖土剥石,挖出的都是几米长、小孩胳膊般粗细的老药精。
姥爷很喜欢他。春天深夜与他进山偷砍水汽饱满的小灌木,天未明时装好车送他出村,他再到奶奶家编成磨盘售给口外农人。我和姥爷都盼着他回来,我有饼干他有酒。两间土坯西房窗前是爸爸砌起的精致花坛,中间栽着山韭菜,四周开满金盏花。那段时光,是我们最好的生活。
但他和姥爷终于闹翻了。表面上为了谁喂牛,谁挑水这些家长里短大打出手,内里却是他独在异乡想求一份牢靠的感情认同。爷爷常常翻越大山来教训他的不肖子,我则在每一个他醉酒的夜晚保持清醒,侧耳倾听他的喃喃呓语,待到烽烟一起便跳出被窝赤脚奔向邻居求救。
不记得什么时候,他和姥爷不再吵架。年幼时只觉得不吵架了真好,现在才知那是他们俩彻底不说话了。直到姥爷脑溢血突然去世,爸爸含泪为他剃净头,在出殡的棺木前高高举起瓦盆摔得粉碎,又扛着迎魂幡送他入土为安。那以爱之名长达半生的冷战与折磨,终于被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彻底埋葬。
爸爸很聪明。同龄人打牌赌钱的时候,他练好了一手毛笔字。奶奶串门回家,发现爸爸给她画了一圈墙围子。他会泥瓦工,出门砌墙盖房做的都是大工,后来发展到看着图纸修桥铺路。他会木工,亲手剻出了坝下最拉风的木架铁轱辘车。他会电焊,整日待在牛圈切割焊接发明农具。他会电工,参与了坝下输电的整个过程。他捏猫耳朵、搓麻花、掐饺子,都要胜过泉子沟的老妇女。似乎是读小学时,妈妈不在家,我的裤子开了线,他直接打开缝纫机就隆隆隆轧了起来。
但是,他把一生圈在了四面大山中。同村伙伴约他外出打工时,他舍不得泉子沟的三间瓦房和新打的大红柜。县城的亲戚想把平房低价留给他,让他上县做泥瓦匠,他却觉得2万块钱好珍贵。多少年过去了,当年穷得瓦不遮屁股的发小暴富归来,大冬天一进门就理直气壮要他给煮鸡蛋,他心里掠过难言隐痛。
曾经有极好机遇,但都搞砸。输电时整理线路,家家线乱如麻,他却胸中如有丘壑般能整出美感。一领导默默观看许久,禁不住给他递烟。后点名要他进电管所,妈妈给他把行李都准备好了。却不料他与领导喝酒醉后失态,领导扬长而去,他醉倒在街头,一边呕吐一边引来三五野狗。
曾经加入过禁牧大队。同伙均悄然偷袭,他却骑着摩托车疾驰而先并玩笑大喊“狼来了!快回家!”和人相约去看领导,他出了钱买了礼,临到家门又让同行人自己进去,他却撤了。果不其然,禁牧大队只裁了一个人,就是他。那天傍晚回来,他躺在炕上不言语。我站在他头边起,他抬眼看我,一对眼睛又大又亮。这是他的人生落魄时刻。
曾经到县里打过工,不累,待遇也挺好。县城也已经买了房,有地方住。他却只干了一年,死活都不在了。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伤害,百般追问,无非是“这个破地方,我耳朵沉,听不懂他们的标准语!”“这个破地方,喝口水也要钱、做顿饭也要钱!”“这个破地方,一进家就得脱棉裤出门还得再穿上,麻球烦!”
他又回到了泉子沟。每年春天种下十几亩土豆,却不料夏天的时候又揽到了工程,就从这个村找个和水泥的再从那个村找个守夜的。有铲车不会开,邻村的一个后生就得经常放下锄头跳上驾驶楼。动辄十几万的投入,却不记账。年底发钱,这个说你欠我一车砂子,那个又说你没给对工钱,他就都认了。幸亏人缘够好,卖土豆的时候全村人来帮忙。老妇女们问他“几毛钱一斤?”他就说“五毛!我说四毛八吧,那些偢货非不行!”穿着破衣烂衫的老妇女们张大嘴就着风,鸡天呱地哈哈偢笑一气。
他离不开这个小村庄了。泉子沟看着他用手电筒趟平十里八村的刺头,没人再敢鄙夷他这个外来户。看着他买回全村第一台电视第一辆拖拉机第一辆小轿车,分享着他所有的荣耀与奋斗。也看着他突然耳聋我又大病,一个春天连死三头母牛,保藏住他全部的不易与抗争。最好的青春年华融于泥土,那个曾经让他最想奉上赤子之心却终止于试炼的老人去世多年,他接手过他的家业,亦接手过他泉子沟人的身份。
我们家的房子住了三十年,顶漏雨,墙裂缝,电线老化滋滋窜火。但是你要提议十项全能的爸爸给收拾收拾吧,他定会重申一贯立场“收拾它干什么,拆了重盖!”誓言终于成真,挖掘机开沟,卧牛石垫基,严丝合缝砌墙加顶。绑上安全带吊在房梁上布了一个星期的电线,插座开关花了好几百块钱。又费尽周折买来钢化玻璃,为那2.8米高的五间大屋加盖阳光暖房。参与建房全过程的工人们评价道:地震不到,炮轰不坏。与早年建成的一溜大牛圈,并称泉子沟百年建筑地标。
腊月二十六七,爸爸就开始挂彩灯。在大门口用脚手架搭一座双层门楼,两侧各按一个千瓦灯管扫射出雪白光芒,当中再按一个舞厅的五彩灯球旋转出迷离色调,间隔穿插各色小射灯。三间正房、三间西房、三间牛圈以及整圈院墙,统统以闪烁灯带在黑夜中镶出金色边框。每间屋子点亮百瓦灯泡,屋檐下垂挂一溜大红灯笼,房前屋后的杏李果树盘上星星点点的彩色灯盏。我们家像浮出暗夜的岛屿,一派澄明烂漫。这是爸爸的理想国度。
但他却像一个的顽童,只热爱隆重喧嚣到不真实的那一部分,一旦落到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平实,他就要逃走。五间大瓦房盖起来整整三年,他和妈妈没有进去住过一天。因为墙壁也是雪白的,地板也是明亮的,日常卫生太难维持。费了那么大力气建起的新房子,就空落落摆在那里。他只有兴趣接灯拉线,拆卸却拖过农历二月二都不动弹。六七级大风忽来的冬夜,追着滚动的灯笼满河滩奔跑的只有妈妈,他只坐在邻家打麻将不下桌。
大学时我情绪崩溃,打电话向天津三婶求救。她第一句话竟问我“你和爸爸的关系好吗?”我当即泪落如雨,我俩关系也太不好了。小时候,我被姥爷惯得不成样子,他又受困于人生自卑阴影,几乎天天买醉,我俩真是相互看不上眼。
元宵节时,秧歌队来拜年,既是敬重又是敛财。酒醉的爸爸又发飙,把他们统统赶走。里面有我的同学,令我抬不起头来。我高中时成绩很好,他对我终于有了笑脸。可我又长期厌学,他急我不能为他争颜面,我气他活着为什么总跟别人置气。我们俩就打了起来,把妈妈用来煮饭的红豆扬得满地满炕。
那他有没有爱过我?有的。妈妈说小时候家里来人,姥爷要切开很难买到的西瓜待客。爸爸却一直拖拖拖,直到小小的我牵着妹妹回家,他才切瓜并把最大的两牙给了我俩。08年我大病,张家口转北京去做检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竟一宿半天站在院子里等我消息。
那我又爱不爱他?当然。读大学的秋天,看见有校工戴着帽子穿着棉衣骑摩托车经过校园,我几乎哭了,背影太像爸爸。上班路上看到年迈老人做清洁工,心头都一紧:他没有儿女吗?我定不让爸爸受这样的苦。每当他对着顶顶先涎出一张笑脸,若得到顶顶爱的回应,我几乎比他还要高兴。
我和他又是多么的相像啊!
他骑着摩托车疾驰而行却又戛然而止,只是为了捡起路上遗落的一个婚庆用的红气球,把它吹成大圆,绑在车把招摇着回家。
他这点童心,我有。
他常爱讲一件事,一个人穿戴整齐去买棺材,别人问他给谁买,他就答“给我啊!得了癌症了们!哈哈哈!”
他这点豁达,我也有。
甚至他性格里的暴戾与神经质,我都有。
只是,我们终于无话可说。
电话都打给妈妈,给他打电话是因为妈妈打不通。倘若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就只能聊聊顶顶。迎头碰上真是尴尬时刻,打招呼该说啥好呢?
小的时候,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所以放心地表达自己的害怕与困惑,向他索取爱与保护。等到长大成人,才知道他亦有局限和不足。试图纠正,才发现那正是语言最无力的地方。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这被我无意成全又注定被我堪破的秘密,令我们再也没有勇气伸开拥抱的手臂。
买东西时,他越来越把“贵、大、新”等同于“好”。我尝试给他讲讲性价比这回事,总被他瞬间噎到气结。我又要带顶顶,又要给到县城办事的他做饭。可叮叮当当一上午包好饺子,打电话要么不来要么已经吃了刀削面要么都到了楼下又开着车跑了。我气哭,发誓再也不理他。
这是哪里出了错?
你终于把我养大,却以客气的生疏代替了霸道的亲昵。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但我却不知如何开口。幸亏我可以提笔写字,用你的姓氏注册一个新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专属于你的弓长张还能在人世间多飞一会儿。有人称呼我,我就应答。你知道,这一声声都是我对你的告白:
爸爸,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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