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啪——”

邻座的小孩撞翻了珅珅的酒杯，红色的液体渗进白色兔毛的打底衫，冰凉的触感在不到两秒钟后抵达皮肤，随即毫不犹豫地带动了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珅珅的眉头还没来得及皱，尖利的声音就嚷起来了：“就你吃饭不老实，折腾来折腾去，闯祸了吧，快点跟阿姨道歉。”小孩说了句听起来很漫不经心的“对不起”，珅珅边从包里掏纸巾边无奈地挤出一个微笑，回了句比“对不起”真诚一百倍的“没关系，下次要小心哦”。

这个插曲让珅珅彻底放弃前半个小时一直努力保持的礼貌形象，开始自顾自地吃起菜来。

部门里的夕会因为周五的个人总结而延长了半个小时，又遇上下班高峰期，珅珅到酒店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入座，婚礼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的环节。珅珅懒得挤到前面找母亲，便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省去了被母亲领着跟远方亲戚打招呼的礼数，错过了自己逢婚礼必哭的“父亲将新娘交给新郎”流程，珅珅暗自庆幸。

然而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麻烦的大门，便会记得为你打开一扇“灾难”的窗户。

珅珅坐的这桌，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个看着才三四岁，剩下的是围着这四个孩子转的大人。珅珅坐下的时候，觉得这些人有点眼熟，像小时候自己村子里的人，便点头微笑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

仪式的第一部分终于结束了，开始上热菜。靠近上菜位置的是一个孩子的奶奶，她先是给孙子夹了一碗，又给大孙女夹了一碗，正要给自己夹的时候，桌子就被珅珅邻座的女孩转了起来，喊着妈妈说要吃。小孩子的妈妈便顺势就给孩子夹了一筷子，又给左手边正在玩手机的儿子夹了一筷子，自己夹了一筷子。等到菜好不容易转到珅珅面前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了。

辣子鸡丁转到面前的时候只剩辣子，蒜末粉丝虾转到面前的时候只剩蒜末，小鸡炖蘑菇转到面前的时候只剩蘑菇，这样被“洗劫一空”的场景重复到大概第十道菜的时候才有所消停，珅珅终于吃上一口正菜。

上一盘菜空一盘菜的架势珅珅不是没见过，但一只鸡一个人一夹就是半只放碗里的饕餮珅珅还真有点目瞪口呆。

其他人终于在哄抢中吃饱喝足了，而珅珅的晚饭却才刚刚开始。

然而没吃两口，酒杯就被邻座的小孩打翻了。

酒杯打翻后，小孩没安静几秒钟，又在珅珅夹菜的时候，把桌子转的飞快，此时珅珅的忍耐极限已经到达顶峰，她意识到此刻的彬彬有礼以及之前学的饭桌礼仪此时此景一点都不需要。她扭头瞪着小孩说：“阿姨在夹菜的时候你不要转桌子，听明白了么？”

清蒸鱼上来的时候，坐在上菜位置的奶奶对服务员说：“这么大条的鱼怎么这么晚才上，哪里还吃的下。你待会儿给我几个打包盒我打包带走。”其他人都没再动筷子，珅珅把鱼转到自己面前，挑着鱼肚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又上了一个甲鱼汤，珅珅想起来小时候的酒桌上，老人喜欢把甲鱼壳打包带回去，便夹起甲鱼壳放到自己装骨头的盘子里，装模作样地说：“这么大块的壳放在汤里太碍事了”，她听到那奶奶一声叹息的时候，心里竟有点窃喜。

其实珅珅并不喜欢吃鱼，也不爱喝甲鱼汤，但她仍然一口又一口地品尝着。虽然说强扭的瓜不甜，但此刻珅珅并不在乎瓜甜不甜，她只想把它扭下来，扭下来她就开心了。

饭局的后半场，基本上都是珅珅在吃，其他人在家长里短。年纪大的在用他们以为暗落落的方式说着这家的媳妇不检点，那家的老头得了病；年纪轻的妈妈便在讨论孩子，明着夸对方小孩谦虚着自己的孩子不优秀，暗里又相互较着劲攀比着。每次这种时候珅珅总忍不住感慨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

饭局随着珅珅母亲的到来进入下一个阶段。

珅妈说：“找你半天，电话也不接，原来你坐在这儿吃上了啊。”

众人一看是珅妈，忙寒暄起来。

“呀，是你啊，房子买到市中心后就很久没看见你了啊。”

“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好看，有钱人保养的就是好。”

“我说呢这姑娘这么好看，原来是你女儿。”

“我听村子里人说镇长儿子想跟你女儿处对象，可你女儿没看上。”

“女儿被安排到市政府工作前途无量啊。”

………………

这场有意思的对话终于在隔壁桌的大妈来要骨头的时候结束了。

大妈：“你们吃完了哇，我过来收骨头，拿回家喂狗。”

珅珅桌的奶奶马上说：“不行不行，这桌是我的，我刚坐下来的时候就说过了，你去其他桌。”

大妈：“我就再弄一点点，我家三条狗，刚刚已经装了两袋了，我再弄一点就好了。”

奶奶：“不行不行，你家才三条狗，我家五条嘞，你去别桌，我这边弄完也要去别桌拿点，你别桌给我留点啊。服务员——快给我几个袋子啊。”

珅珅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母亲拍了她一下责怪她不懂事。

“你快去表哥那边吧，新郎新娘你都没去打个招呼。”

（图为衢州高级中学的林荫大道）

回到家，珅珅脱下大衣准备洗澡，低头便看到了打底衫上鲜红的酒渍，想起刚刚的饭局，便坐在飘窗上看起了窗外的车水马龙。

珅珅的父亲前几年做房地产生意，赚了不少钱，在市中心买了套房子，全家搬出了农村。即使家里有一些钱，但父亲也不过是个生意人而已。珅珅在市政府的工作是自己笔试面试体检一轮一轮竞争筛选才获得的，父亲只是赞助了面试培训班的费用。

珅珅跟镇长的儿子的确吃过一顿饭，是叔叔安排的相亲局，珅珅的确没看上他，他也没看上珅珅，两个人吃了饭之后便没有了联系。

珅珅的确长得还不错，但漂亮的人也不见得所有的事情都一帆风顺。政府跟一个大企业谈合作的项目，珅珅被要求这个项目的饭局都要去，对方的负责人总是无意间蜻蜓点水般地搭一下珅珅的肩，搂一搂珅珅的腰，因为手法及其巧妙，珅珅也不好发作。

上一次饭局那位负责人变本加厉地又轻轻拍了下珅珅的大腿，珅珅侧过身在他耳边说：“我不管你有意无意，你要是再碰我一下，我保证你今天左手碰的我，明天你的左手就废掉。”

那天的珅珅其实也很害怕，但比起害怕她感受到更多的是快乐。成年人的世界再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快乐了，所谓的快乐都是对痛苦的克服。

这个世界凡事都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猫喜欢吃鱼，可猫不会游泳。鱼喜欢吃蚯蚓，可鱼又不能上岸。上帝给我们很多诱惑，却不会让我们轻易得到。珅珅一直告诉自己，不管自己的家庭条件有多好，自己长得有多好看，都不及踏踏实实地埋头苦干。

不能一流血就喊痛，不能怕黑就开灯，我们最多不过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大部分时候的人生更像蒲公英，看似自由却身不由己。这是珅珅在社会摸爬滚打两年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别去照亮别人。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洋洋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有热量的人们。

珅珅想，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了。

南方十二月的夜晚是冷的，珅珅起身拉上窗帘，准备去洗一个漫长的热水澡。

（图为衢州高级中学的林荫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