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外国小说,自然会读到意识流的经典作品,比如英国作家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这部意识流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写法有明显的不同:传统小说也有心理描写,但这些心理描写均服从于、服务于典型人物的塑造,它是依附于人物、情节或环境的;而意识流小说中的人物心理意识流动则是小说的中心,本身就是独立的事件,居于作品的主体位置。这里,我们试图与诸位一起梳理作品的结构形式,并就内心的真实与自由联想的过程等问题做一次比较深入的欣赏与探讨。
读书:外国小说欣赏2结构形式
以一个支点为轴心向四周辐射,是伍尔芙小说的独特结构形式。在课文中,“墙上的斑点”是一个象征性意象,代表着现象世界,在结构上它是作者进入心理世界的一个跳板或者支点。也就是说,作品中的人物是从墙上的那个斑点出发,而产生出许多联想的;而每一段落的联想又都是以这个斑点作为支点而生发开去的。从支点出发,弹出思绪,再返回支点,再弹出思绪……如此循环往复,表现出了人物散漫无序的意识活动。
具体地说,课文中主人公对于斑点的猜测或自由联想共有六次:
为了确定是在哪一天第一次看到这个斑点,作者想起了冬天炉子里的火,想到了城堡塔楼上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想到了无数红色骑士潮水般地骑马跃上黑色岩壁的侧坡。
看到斑点,好像是一枚钉子留下的痕迹,就想到了挂在钉子上的一定是一幅贵妇人的小肖像画,想到这所房子以前的房主,想到了铁路旁郊外的别墅。
看着斑点太大太圆,不像钉子,于是就想到了生命的神秘,人类的无知,想到了遗失的东西,想到了生活飞快的速度,想到了来世。
觉得斑点很可能是一个暗黑色的圆形物体或一片夏天残留下来的玫瑰花瓣,就想起了特洛伊城、莎士比亚,想起了人类保护自我形象的本能,想起了伦敦的星期日,还有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
看到斑点是凸出在墙上的圆形,就想到了古冢,退役的上校、牧师和他的老伴以及学者。
仔细看斑点时,就觉得好像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块木板,于是就想到了树,想到树的生存。
最后,终于发现,墙上的斑点原来是一只蜗牛。
这种以斑点为中心的纷繁的意识活动形成了一种立体的辐射结构,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好似一朵由若干片花瓣围绕着花蕊的盛开的鲜花。整个叙述貌似散漫无羁,实则结构对称,构思严谨。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分不清哪些是内容,哪些是对内容的表达。意识流先驱人物亨利·詹姆斯说:“针和线分离就不能缝衣,内容和形式割裂即不成其为艺术品。”《墙上的斑点》就是这样一篇内容与形式难以区分,内容即形式,形式也就是内容的作品。
问题探究:内心真实
伍尔夫否定生活的客观真实性,强调“内心真实”,认为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一个普通人的“头脑接受着千千万万个印象──细小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刻下来的。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阵阵不断坠落的无数微尘”,这就是真正的生活。文学作品就应该“按照那些微尘纷纷坠落到人们头脑中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追踪它们的这种运动模式”。
想一想:在这种观念支配下创作出来的意识流小说,与传统小说相比有哪些不同?
伍尔夫强调“内心真实”,创造了意识流这种心理小说的样式。她认为,现代小说创作,不应像传统小说那样停留在对客观事物的表面摹写上,而是要描写生活的内在真实。这种内在真实就是人们内心深处的“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小说家就要抛弃常规,按照那些微尘坠落到人头脑中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这就是意识的流动。按照这种模式,先前传统小说中的外在现实、故事发生的场所、社会背景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情景或细节在意识中留下痕迹。
问题探究:自由联想与意识跳跃
意识流作品,运用最多的是自由联想来表现意识的跳跃。要完成对一部意识流小说的欣赏过程,必须让自己随着作者的自由联想与意识跳跃,去梳理其意识流动的脉络或蛛丝马迹:
“我透过香烟缭绕的烟雾望过去”,这是第一处意识跳跃。
接着设想是钉子留下的斑点痕迹,想到挂像、家居风格、主人,甚至自己也去和主人喝了一杯。思绪如流水,作者想去喝一杯,也只是在追忆自己的往昔。读者若能跟上这种节奏,会觉得很舒服。用电影蒙太奇的方式回溯的感觉会很美。从钉子、挂像、家居风格,和主人交谈,主人离开。
意识流作品的魔性之处,在于读者和作者同步,甚至同谋,那是真真切切的交心之感。不同于传统的故事类小说,作者在给你讲故事,意识流是让你直接走进作者的思维中去(还不是古板的科学思维),跟着她的脉搏起伏,甚至会有一种”偷心“的感觉。
第三段再回到斑点上,不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有意思的来了,神秘主义登场了。然后开始讲自己遗失的东西”鸟笼子、铁裙撑、钢滑冰鞋、安妮女皇时代的煤斗、弹子球戏的球台、手风琴“,每一个物件,都有象征意义。随后作动态比喻,比喻人生。从物件丢失,感慨生活杂乱,进一步再到生活的荒诞性。
紧接着第四段想到来世。从来世的随机开始质疑”什么是树,什么又是男人和女人,又或者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这一段的哲理性非常强,还是用景物描写的方式来映射”被植物粗壮的根茎割裂开来,也许在更高的地方,还有玫瑰形状的暗影,有着模糊的色彩,黯淡的粉红或是深蓝“。要知道现代社会的知识体系最爱搞什么?就是定义。什么东西都要在特定领域定义一番,这xx性,那xx原理。伍尔夫几句话就直截了当地质问这些所谓的”定义“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接着再回到斑点,这次她想静静地思考,她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莎士比亚,然后开始设想莎翁的创作状态。然后又觉得这种联想太无聊沉闷,开始新的联想。假想自己走进屋子,爱美打扮,镜子不见了,只能从别人眼球大约看到自己。她觉得这种设想很cool,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概括化”,要抱怨这个词的发音太蠢。因此又想到一堆沉闷古板的东西,诸如“伦敦人的星期天,一般要有周日午后漫步,周日午宴”。
这种既定又有些荒谬的生活,让她觉得“统统都带着虚妄的意味,犹如镜花水月”,反抗这种规矩则是“非法自由感”。她想寻找“真”的东西在哪儿。思维倏地跳到了“男人”身上,她敏锐联想到了性别不平等这个社会积习与“迂腐的文化习俗”的关系。
因男权联想到“惠特克尊卑次序表”,又敏锐的发现这东西在大战后也会被淘汰,“迎来同红木碗柜、兰西尔版画、上帝和魔鬼、地狱等等虚妄之物同样的命运(注意这些事物)”。刚刚才在说男权,迂腐的文化习俗,正常行文来说,应该是顺着迂腐再写一写,否则阅读起来会有障碍。
读者喜欢看“这个事物是对的,它就是对的”这样的行文思路,而不喜欢看“这个事物是对的,又不对”的跳跃思路,因为读起来费劲。但伍尔夫直接跳了,去否定这玩意儿了。她觉得那个什么表的丢弃,也会给大家带来“令人兴奋的非法自由感”,不过最后一句“如果自由真的存在的话”太扎心了。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欧洲的女性独立运动正处于萌芽松动状态,伍尔夫预感到了二战后女性地位将会进一步上升,虽然文字比较隐晦。
再回到斑点上。这次是假想去摸了,因触感联想到坟墓,冢,考古。从考古,到考古的人,到这些人的生活习惯,然后考古者不幸中风摔倒,最后的念头竟然还想着宝贝文物,顺着这文物又想到博物馆其他文物“同一只中国女杀人犯的脚、一把伊利莎白时代的铁钉、一堆都铎王朝时代的土制烟斗”。
再回到斑点。她想去确认,但立即又退了回去,觉得确认了也没劲儿。这就和很多人一样,说是去哪儿去哪儿玩,他会说:“没意思……” 伍尔夫偷懒地更冠冕堂皇,她要在意识形态上为懒做辩护:“这样做,我又能获得什么呢?知识还是更进一步的猜测?所以我不用站起来,坐着也可以继续思考”。她继续顺着想什么是知识,联想到知识的起源,又觉得知识僵化,想要一个“没有教授,没有专家,也没有警察一样的管家”的自由世界,诗意盎然的世界。最后又回到惠特克尊卑次序表,因为太讨厌这个东西了。接下来欲说还休,继续怼次序表。
“我了解大自然玩的把戏——刺激人们采取行动,以结束那些会让人亢奋或痛苦的胡思乱想。因此,我猜想,我们才会对行动派多少有点看不上,认为这类人做事不怎么经过大脑。”
伍尔夫是个苦命人,所以她会对斑点觉得”当我自己盯着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人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木板,有一种令人心满意足的实在感“。唉,尼采发狂了抱着被打的马痛哭,伍尔夫盯着一个斑点就心满意足了…… 然后她又疯狂联想美好的事物,从木头想到花草,农场,美好惬意的环境。
沉浸于美好之中,从情景交融转到了物有所用,“最后一场暴风雨来临了,大树轰然倒下”,然后被做成了木料,成了各家各户的家具原料,给人们传递着安详与满足。
就在思绪继续飘飞之时,她丈夫打断了她:“我要出去买份报纸。”从侧面说,内化的创作过程思绪缠绵,意识如同流水一般,最忌讳打扰,尤其是这种跳跃性的意识流,一旦打断,就续不上了。最后,她丈夫说,那个斑点其实是个蜗牛。
原来是蜗牛啊,读者会觉得:“原来就是个蜗牛啊,大费周折讲了一堆。”但这又像作者的一个诡计或者圈套,这个斑点究竟是什么,很重要吗?
意识流小说读起来,需要强大的内心和灵活的自由联想能力,优点就是信息量大。就像解难题一样,你得自己牵线搭桥,最后作出答案,感觉神清气爽,也许有人会觉得作者神经质。但这种看似像是作者绷不住的思想,实则是人类社会绷不住的知识体系。当然这种迅速的跳跃,也确实反应了作者纤细敏感的内心,以及巨大的精神压力。如果没有巨大的精神压力是迸发不出跳跃极强的文字的。
墙上的斑点,是自由联想的起点也是其终点。弹射出去,又反弹回来,构成了蜘蛛网般的辐射状结构,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严谨而精致。内心独白和直接抒情、沉浸式的冥想与日常事物的交汇,让这部小说呈现出非常丰富的主题意蕴,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主题都足以写成一部煌煌巨著。这部意识流小说,像交响乐一样在多种声部和变奏中表达内心的真实,让读者沉迷其中,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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