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昵的呼唤,让幸福回旋。
————题记
这个家庭刚开始组建的时候,还是那么一个落后的年代。时间是会冲淡一切,然而身边的东西,天天的擦拭,那光洁的闪亮,是连时间都无法摧毁的。
这小小的梁家,有四个小孩子。三男一女,还有一个胖胖的妈妈,一个勤劳的爸爸。在村子上,他们开了我印象中的第一家的早餐店。炉旁的梁爸,总记得每一个老乡们的喜好;一旁的梁妈,端着粥面,穿梭于木桌子间,不亦乐乎。
每天快要午饭的时光,梁爸带着两个已经10多岁的儿子去村后的猪圈里喂猪。女儿呢,该是呆在家里跟着妈妈学煮菜吧,小儿子正躺在妈妈的背上睡得正香。
两个年长的孩子上小学,下学了在店里帮忙,偶尔参加村里的各种比赛,这一家子在村里是那么的活跃与温馨。走过所有家庭所走过的路,寻常安静,他们的思想也是那么的平凡,儿子们就娶个好媳妇吧,女儿要嫁户好人家呀。
毕淑敏说,我们要提醒幸福。
我们,更是要抓住幸福。谁知道它的力气有多大,突然就会从你手中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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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大确定我是否有跟他的大儿子聊过天。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在我幼小朦胧的记忆中,都是从乡里间的议论中了解。
才不过十多岁的年华,他们的大儿子上城里的时候被车撞了。抢救了多久?昏迷了几天?我不大清楚。反正,大儿子走了,留给我仅有依稀的印象。我没有看到他的葬礼,我没有听过村里那风俗的嘀嗒声,我没有留意他们是否有关起门来。或许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到去参与见证悲丧的年纪。
我听过一两声的唢呐,然后奶奶就马上把门关上,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掩住我的耳朵。但是那一两声足以让我感到不安,仿佛是滴水的龙头漏出的恐惧,难以止禁,不停的回复,回复。
不变的是每一天的早餐。他们都知道要把我的粥煮得稠一点。或许,在哪一天,我的粥有一点点我没发觉的苦涩,在不经意间,被我一咕噜吞进了肚子里了。
再长大一些,梁家的二儿子开始独自去给猪喂食了。一辆手扶车,载着满满的两大桶猪食,晃悠晃悠地经过我家门前。有时,奶奶坐在门前淘米,远远看见这个高大黝黑的男孩,总得吆喝一声:“阿安又给猪喂食去哟!”“哎!是呀,大娘!”一开始我对他不大相信。他经常说要将我一起拉去喂猪,然后把猪喂得胖胖的。过了好一些日子,我感觉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怕他了。要是他要来捉我,我一定能打倒他。
“我也要去!”有时我也会跟着奶奶吆喝道。“你来呀!把我的猪给喂饱了!”太阳正当头,我觉得是阳光的温暖给我壮大了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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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的那棵树,每一年都会换一冠全新的嫩叶。当所有的新叶都长成深绿色后,就是看龙舟的好日子。
每当这个时候,两边的岸头就会站满了看龙舟的大人。我只好爬上树干,看着那个站在龙舟船头击鼓的大叔,在人潮中忽上忽下的颠簸。
村中的龙舟赛,是每一个壮丁强手的显现机会。他们在赛前就开始训练,河上经常划过几条穿箭般的龙舟,激起的水浪在互相碰击,然后在浪花里忽然又撞出一条龙舟,分割开了那两头愤怒的水龙。
这些男子汉会在夕阳落山前收船,然后大家坐在岸边,喝上好几瓶的冰冻啤酒。末了,大家回家吃饭去,剩下的几个玻璃空瓶眨眼间被收卖废品的给拿走了。
梁二儿子也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龙舟手。他相信,自己的队伍,能拿上十年的冠军。因为他们是最勤奋的一队,因为他们的龙舟是最坚固的战船,因为他们的鼓手敲出的鼓声最响。即使是暴雨的天气,他们也相信可以驰骋于其上。
那天傍晚的雨倾盆而下,河水漫到了岸上的凉亭边。
那天傍晚,他们第一次翻船了。
除了梁家的二儿子,湿漉漉的龙舟手们在岸边坐了一个晚上。
村里的那些主妇们都围着说悄悄话,“是翻船啦?”“是咧!是咧!听说水性好,本来游出来了,谁知又游回去啦,说是有人困在里面,结果就压着没浮上来了… …”“哎!这样值吗?”“哎,你说哪,他们咧… …哎… …”
那晚的雨异常的狂暴,下了整整的一夜,快艇梭巡了整整的一夜,家乡的河也辗转难眠,在河床上翻滚了一整夜… …
听说,梁妈关起门在家里嚎哭了起来,伴着那些烦杂的雨声,吵响到了天明。
第二天,田里的好多蔬菜都给浸坏了,市场上的摊位也寥寥无几。梁家的早餐店,也关门了。
站在他们的家门前,我心里有了一种落空的感觉。
今天,我的早餐没了。
今天开始,我也再见不到阿安了。
我是否能用一句“再见”去诠释我那时的心情?谁还会像他那样跟奶奶打招呼?谁还想拉我去猪圈?谁还会为我们村争取那个冠军?看着那些干净的桌子,我隐约感到心一阵阵的扯痛,以后我有什么去缅怀那个人?谁会模仿他的声调,在那龙舟上高声地“一二”?
若干年后的今天,我确是把他的模样给忘了,就是一个高大年轻的身影而已。但是我还记得,梁叔给我的一个承诺,“阿靖呀,等阿安哥考上了大学就带你去大学里游一转咧… …”我将它放进匣子,先珍藏着。
不知何时,早餐店又开了。乡亲们还是那么喜欢在那里喝茶。也不知何时,梁叔又拉起了久违的手扶车去猪圈,摇摇晃晃的身影,似乎总有点落魄。你们应该比以前忙碌多了吧?要不两老的头发怎会白了这么多?
那年之后,我再也没看过梁家的爸妈站在岸边的最外边看龙舟赛了。赛前的几天,他们总会在河边的土地公旁诚心求拜。你们呢,是在呼唤你们的儿子吧,让他永远守护这条河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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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离开家乡读书去了。我还是很迷恋我的家乡,因为那里埋着我的生命的树根。家乡的故事,伴我成长,但不会因我离去而结尾。
奶奶说,有一天,梁爸和梁妈拜菩萨去了。他们卑微的跪在菩萨前,祈求菩萨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想再有子女了。他们说,“就让他们叫我们阿叔阿婶吧,别再让他们受罪了… …”
这是它们农民根子的思想——你们放弃了你们的权利,这样他们就有了生存的机会。每一次失声的呼唤与呢喃,你们又是否真的逃脱折磨了呢?
玲姐说,“哟,阿靖来啦,叫阿叔煲个粥给你!”阿生说,“又放假回来啦?还不去叫阿叔给你煮个粥… …?”
感觉你们总是用手掐了掐我的脖子,让我好一阵的窒息。作为农民的你们学会了多少的知识?你们又懂得多少爱?你们是最朴实的人,你们背着最沉重的爱。梁叔他们,用爱扭断了铁证般的血缘关系。
一年级。三年级。五年级。
村里的路换成了石子路,又换成了水泥路,一直延伸到村后那种满香蕉树的田地里。
我走着去奶奶的家。新铺的水泥摩擦着我的鞋,“嘎嘎嘎”的噪声从我鞋底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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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正和她的近邻们在看新闻。
“哎!你看!又播了,又播了… …”
“哎!你说,作孽不?咋阿梁这苦呀?”
我看到,电视上的玲姐正低着头,胸前挂着一个牌子:抢劫,放火。
我呆住了,感觉突然间,光线变得猛烈凶煞,刺得我的眼睛难受与迷茫。大脑神经像是停止了工作,眼前仅剩下一片惨白。我没有勇气到梁叔的早餐店前旁去问个究竟,或许是害怕看到店面又关门了,漆黑的门闭口不言,留给我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原来,玲姐前些日子认识了村里的一些社会青年,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有一天中午,玲姐趁着她舅父外出,和几个青年到舅父的家搜了几千块,最后还一把火把房子给烧了······
后来听说,玲姐被判了7年刑期的牢狱。那一年,梁家三儿子15岁。
我不知道梁叔一家是怎么挺过来的。
奶奶说,玲姐的事后,早餐店的生意有一段时间很是惨淡。阿生读完了初三就退学了,回到家里打理早餐店,于是梁叔辞掉了两名杂工。阿生说,我们这个家的人,不需要太多的知识。能活下去,能健健康康,就已经是我们最大的福祉了。
或许,梁叔想把自己的生命之重放搁在自己身边,让自己亲自去守护他的心血,因为他感觉命运太狡猾与变幻无常了。
但是,你们又是那么的虔心跪拜菩萨,命运,在梁叔和菩萨的手中撕扯着。
这些年来,村里有陆续开了几家的早餐店,竞争大了,梁叔把宵夜也承包了才可以维持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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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开始,阿生开始喝酒了。新年的球场上,他提着几罐啤酒坐在场边,高声地吆喝着,啤酒也一轮一轮地更换着。到了年尾的寒假,中午的打烊,我看到他已经是用碗盛着白酒,佐着饭菜在享受。正值青少年华,阿生去追逐着他父亲的呛鼻刺激。
我在那个初三的暑假,看到了玲姐的身影。她一头的短发,没了一把年少时狂傲的焰势,微微的驼背反而像是让我看到了自感卑微的心。她见到我很热情地打招呼:“阿靖放假回来啦?叫梁叔给你煮个粥……”
久违的声音让我觉得有点生疏,像是用粗糙的面巾擦着我的面庞,温温的发热,有点生疼。我再也没有听到村头大树下关于玲姐的议论声。农村是个生弄是非的地方,但是比起城市,农村更是个温暖而怀抱天下的妈妈,大家都很乐意接受别人,然后尽情地去原谅,去认识,去相信。
玲姐在河边摆起了卖鸡卖鸭的档口,生意也挺不错,奶奶就经常去那里买回新鲜的禽肉,玲姐也会大方地给奶奶打个折扣。他们说,那儿的价格便宜一点,老梁的档口想必也不会短斤少两的。
玲姐看起来很开朗,什么时候看到她都会大声地跟我们招手打招呼。
后来,在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这个玲姐了。
玲姐回来后第二年,阿生参加了村里的龙舟比赛。毕竟,他正值少年,在店里忙活了几年,他的身体更加结实了。那几天下午看龙舟的人很多,从前的树上也爬满了与我曾经年纪的小孩,我不知道梁爸梁妈是否在岸边,或许,他们在自家的厨房里准备着晚上的夜市,玲姐也许去帮阿生打烧酒了,好让他回来庆祝庆祝,因为,我们的村子定会夺冠的吧。
就这样,日子细水长流着,安静不留声息。看到了年长的人头发白了,年少的孩童背着书包上学了,被称呼姐姐哥哥的都结婚了,我才察觉到自己也在被推搡着长大。什么波涛汹涌的日子,什么电闪雷鸣的时候,现在都难以寻找其踪迹了,偶尔翻开日记,这些记忆才喷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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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婚礼这天是个很偶然的机会。
那天放假回家探望奶奶他们老人家,我无所事事的正坐在球场上看着新一代的篮球小子在比赛。
桥上驶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后面跟着两三辆差不多模样的小车,徐徐来到了球场上。打球的小子们也没说什么,都一下子散开了。
车上下了一个新娘,穿着传统的中国红色旗袍。我有点吃惊,那是玲姐。
她稍施粉黛,变成了一个温柔的美人儿,她的旁边站着她的丈夫,一身的西装革履,虽然不是什么英俊少年,但也是干净正直的模样。
于我而言,有点过于突然了。我看着这对新人满脸笑容地走向梁家,梁家两老像是换上了新衣,他们都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人潮不是很多,远远地,我看见梁妈在擦泪……
这个日子,本应用眼泪祝贺。
他们在菩萨前发过誓,但是菩萨并没有成全他们那个心愿吧。
那么玲姐,当你端起那杯茶叩跪时,你又是否逆着命运之流而上呢?我很想知道。但是,这又是一个疑问吗?答案像是早已明昭了。
“阿叔阿婶,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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