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谭 | 背叛

作者: 花叔 | 来源:发表于2023-09-03 20:1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990年我在空军服役,不久因为我的技术,升为战斗机飞行员。我驾驶的侦察机是F-15。你可能不知道开着时速140英里的家伙在云层中穿梭是什么感觉。每次我去执行任务,都从云层上面飞过,天地之大,只有我一个人。从远处射来的阳光,是在地面上看不到的清澈,直接射进我的身体里。就像上帝的意志。你开过兰博基尼吗,嗯,法拉利也可以,把那种爽快乘以100,你就能明白我的感觉了。

    你看我这样,以为我是阿拉伯人。其实我不是。我爸是爱尔兰出生的摩尔人,我妈是波斯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不同,不过跟别人也说不清楚。我之前一句波斯语也不会说。我妈一说波斯语,我爸就打她。我生在纽约,但在西雅图长大。我的生活和那儿的天气一样(注释:西雅图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阴天和下雨)。我们那个社区就我们一家是外族人,我没法跟任何人玩,直到我十岁时妹妹出生。但我不久就开始讨厌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大学毕业就参了军。我们小队都是白人,一个黑人都没有,就我是半个白人,我成了备受欺负的那个,但我飞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好。他们都有点排挤我,他们说话从来不带着我。现在说这个没什么,但当时我真的很孤僻。我的搭档,就是霍金斯。他比我大一岁,是阿拉巴马人,看我不顺眼。我们常常内讧,但没有其他人愿意和他一队(当然,也没人愿意和我一队)。我们不得不忍受彼此。现在听说队里有了黑人,我想那些家伙的日子肯定不会比我好过。

    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我要讲的。那一次我和霍金斯接到任务,去轰炸阿富汗巴达赫尚的一个小镇。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炸这个穷山僻壤,但还是从马希拉岛上起飞了。霍金斯在起飞前就已经喝了两杯白兰地。一点水没加。他喝起酒来比我死去的爱尔兰老爹还猛。到了目标上空后,我就听到霍金斯说,干他娘的!他俯冲下去,对着那片大山投下了一组炸弹,就好像终于忍不住酒气翻涌对着马桶狂吐一样。炸弹在山上腾起一阵烟雾。从飞机上看地下,一切都很滑稽。在我看来,那就跟在一个白蚁丘上点着了一根火柴一样。几个人像蚂蚁一样急忙奔跑。我不禁觉得好笑。我投下了第二组颗炮弹。霍金斯绕回来,再来一组。我们的目标是山顶的一幢红房子建筑。现在哪儿已经没有什么红色了。那儿除了一片黑色之外,其余都和大山一样,就好像露营的篝火已经熄灭,空留黑色的灰堆。目标附近看不到任何移动的东西了。

    确认那座红房子被炸毁了之后,我们就开始返航。我的飞机突然开始报警,红灯提示发动机有故障。发动机嚎叫了几声,就像临死的人喘不过气来。然后我开始坠落。霍金斯在通讯器里问我怎么了,我向他说发动机坏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因为他一直不断问我。我试了几次弹跳,可能我太使力气了,按了三下才弹出来。谢天谢地降落伞打开了。我看到我的飞机在一个山头上爆炸了,很快我也降落在不远处的半山腰。我抬头看到霍金斯盘旋了两圈飞走了。他好像在空中给我敬了个礼,不过我也不确定。我身上GPS定位还能用,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没法活着回去了。熊、饥饿和当地武装都可以干掉我。我不怕被野兽吃掉,或是饿死,虽然这样不好受。我怕的是当地武装,我吃不准那些穆斯林会怎么折磨我。

    我解掉降落伞,摸了摸身上。还好枪还在。我开始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那种感觉很怪。你知道自己会被抓,但你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你在期待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你不得不着眼于现在,但又不得不担心未来。我在飞机上不觉得饿,起飞前一小时我吃过德国烤肠,但一落地,我反而觉得饿了起来,似乎担惊受怕抽走了我所有的卡路里。我好笑自己还有饿的感觉。手表上的时间显示是下午两点,但那是阿曼的时间,阿富汗时间应该是下午三点半。根据太阳的方位,我判断了坠机在北方。哪儿肯定会有人过去看热闹。我就往南走。

    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天上不见云彩,但天也不是蓝的。这和阿拉伯半岛的烈日晴空不同。我有种在犹他州漫步的感觉,除了没有红色的岩石。我知道随时都会有人从旁边窜出,让我举起手来。我一直在想他们要怎么对付我。有一种刑罚是给你注射一种药物,你不能动,但可以感受痛苦,然后他们把你从手指开始,一块块剁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更愿意他们把我枭首。割喉也可以。我一直边走边想着这些事儿。没有办法不想,直到我开始觉得有点冷。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山口。

    太阳已经看不到了,我只能看到它的光照射在远处。大山开始变得肃穆,望过去看不到人家。我想这起码是好事——我现在走的方向没有敌人,于是我反倒生起一股要活下去的愿望。你看过《第一滴血》么?一部老电影,史泰龙的。对,就是那个演了好几部《洛奇》的男人。我当时就想在这穷山恶水中活下来,像兰博一样——兰博是那部电影的主角,单枪匹马干掉了几乎一个连的人。我又一次摸了摸枪。它莫名给我一些勇气。如果有手雷就更好了。但是我没有,而且连打火机也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

    天逐渐暗淡起来,四周一片静寂。奇怪,你在那里连羊都看不到一只,我还以为那鬼地方哪里都有牧羊人。不过也难怪,那里的山都光秃秃的。岩石裸露,草木稀疏,没有高树,只有枯萎的灌木。春天或许能颜色好看一点,但那时是冬天,荒芜得好像月球。我又走了很久。长时间的行走开始麻痹我,我甚至开始希望遇到人,哪怕是敌人。可是直到天黑了许久,我都没看到一个人。我登上一个坡顶,四下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影。或许他们就在哪个山包的后面,但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想试试东边,于是就下了山坡。天上星星出来了,但是星光黯淡,好几次我都被石头绊了脚。后来我决定不走了,在一丛大灌木旁边躺下来。我一直抬头望着星星。虽然我在背风的地方,而且有灌木挡着,但冷风不时飘过来,好像幽灵一样钻到我身体里。我后悔没有割破降落伞裹在身上。我看着天上的猎户座,不知道怎么想起我老爹教我看的儿童绘本上星座的图片。我想起父亲,然后想起妈妈。我突然怀念西雅图的雨水。

    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刚才睡着了。猎户座在头顶,应该是睡到了半夜。我想我没有看表确认,不过我也不确定。到那时还没有人找到我,我竟然开始沉不住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想。远方有个山坡,我就爬上去看。四下里黑茫茫一片。露水很重。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冷。这时我发现远处有一丝亮光,我一惊,以为是追兵,等了半天,那光线并不移动,我才明白应该是有人住在那里。我打算去那里弄点食物,如果遇见谁大喊大叫,就给他一颗透心凉。

    走近之后,才发现那是一间土屋,窗户开得很高,很小。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好久。里面没有动静。只是偶尔剥的一声,应该是灯芯爆了一下。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我又摸了摸枪,使足力气踹门,结果一脚就蹬空了。门并没有插上。

    屋里只有一个缠着头巾的老人侧对着我盘腿坐着。我一进去,老人身体动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但他的神色并不慌张。我掩上门,走过去,手里拿着枪,向他问,吃的呢?我连问了三遍,才发觉自己可笑——他怎么会懂英文!于是我做出吃东西的动作。老人一直看着我,这时才伸手朝角落里的罐子指一指。我想去翻,又不放心,在他身边和身上摸了一遍。我在服役的时候看过一些阿富汗人的视频,他们全民皆兵,到处是武器。老人身边什么都没有,地毯上也只有一条破被子。我放心去角落里看,只有一块乳酪,一罐奶(很膻气,应该是羊奶)。我把乳酪全吃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乳酪。我狼吞虎咽,噎了嗓子,又大口喝起羊奶,顾不得膻不膻了。吃完还是觉得饿。我问老头还有没有其它的,老头摇了摇头。我上去一巴掌劈了过去。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干。但是我打了之后才想起来,我看的片子里面他们就是这么虐待被俘虏的美国士兵的。老人呻吟了一下,但马上慢慢坐了起来,也不看我。我觉得自己干了很恶心的一件事儿,更加愤怒。我掏出枪来抵着他的脑门。我后来才明白我这样做的目的。我就是想证明什么人在死亡面前都是那么回事儿。老人没有惊慌。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他慢慢站起来。我的手竟然有些抖。我没开枪。

    他从屋子深处拿出一张地毯。那地毯很旧,却非常整洁干净,就像这个老人一样。我看着他铺在离门近的地上,默默跪了下去,后脑勺对着我,低头念起经来。我一瞬间愣在那里,仿佛自己是一个小丑。窗外传来马达声,我过去扒着门缝看。一个人骑着摩托朝小屋过来了。我举起枪。那个人到了门口外空地上,停了车,从车上拿了什么东西下来,放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了一句什么。老头一句话没说。那个人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上了摩托车,又骑走了。他走了我才知道自己出了一阵汗。我在几千米高空上看他们的时候,觉得他们是蚂蚁。现在我也是一个蚂蚁了。等他走后,我接着拿枪对着老头。老头一直没停下念经,但一直等到他结束的那刻,我也没有扣动扳机。老头转过头来,对我笑笑,好像感谢我没有杀他。那笑容使我想起了小时候遇到的一个流浪汉。我曾经给过他一个面包圈,他就是这么对我笑的。他们一样消瘦、一样孱弱,似乎动一个手指头就能推倒他们。我莫名放松了下来,跑到门外看骑摩托的人放的什么。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又是一块奶酪和一罐羊奶。我立刻就把那乳酪吃了个精光。我没动羊奶。我进了屋。确认了没有任何凶器之后,我把门插上,倚着门看老头。老头又开始盘腿躬身坐着,仿佛时间一直没流动。

    我倚着门,听到我妈在喊,阿拉什你又去哪儿了,怎么衣服又破了?跟你说了多少次,少和那些爱尔兰人一起玩儿,帮我照顾下妹妹,我去给你做菲辛江(石榴鸡)吃。我就在那儿看着刚出生的妹妹,慢慢闻到厨房飘来的香气。也许是那一天跑累了,我依偎着摇篮想休息一会儿。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趴在一张粗糙不平的地上。我一惊,才发现屋里静悄悄的。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皮。我茫然坐了一会儿,慢慢生起了恨意。我恨这老家伙的好心。我拔出枪来追出去。天已经大亮,山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但看起来比昨天多了一抹绿色。我仿佛顾不得自己被抓,一直跑上山坡。我看到老家伙在另一片山坳里放羊。我只想崩了这老家伙。但走近才发现他身边围着几个青年人,身上背着枪。他们看到我,没有动作,却恶狠狠地盯着,咬牙切齿,忍气吞声,似乎被拴着的狗,看到野狼,想去扑上去,却被主人拽着缰绳。我这才感到害怕,仿佛睡眠吃掉了我所有的勇气。

    我开始颤抖,拿着枪来回瞄着那些人。老头子面色和善地开始说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完一段,就静静地等着。旁边一个男孩用英语说,长老叫你不要害怕,任何一个落难的人,都会得到真主仆人的帮助和收留。我很难相信这个糟老头子就是什么长老,瞪着眼看他边走边张开手,嘴里重复着说什么。男孩又翻译说,长老让你收起枪,你在这里很安全,长老跟我们说了,我们就不会动你,你这婊子养的真幸运!长老这时候走过来,离我特别近,就像昨天我拿枪时背对我一样。我突然觉得这个干瘪的老人特别得高大。我窝囊地哭了起来。长老拍拍我的头,走过去了。旁边的人也走过我。他们好像对我吐了口水,但我没有注意。我一直在哭。哭累了,又默默地回到了土屋。我知道我被打败了。当天我就脱下了那身军装,换上了牧羊人的衣服。

    每天晚上,老家伙都在念经。我对此也开始司空见惯了,甚至不能好好思考一番。我有时候觉得老家伙是时光本身。那感觉静寂而神秘,就像幽暗的光。我后来觉察出我不敢也不愿去打扰这种寂静。白天的时候,老家伙去放羊,我看到那本破旧的经书放在桌上。不用说我也知道那是可兰经。我闲得无聊,看那些弯弯曲曲的阿拉伯字母。我一直觉得这种字母很可笑。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我母亲偷偷拿出地毯,对着东方拜着祈祷,我每次都想笑。这次我也想笑。我一直觉得人怎么会被这些白纸黑字的东西束缚住。我无法理解这种愚痴。然后我就想起自己那次哭泣,也觉得自己受了某种愚弄。霍金斯没有任何消息,可能他们当我已经死了。晚上老家伙回来,又在那里念经。我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指着那些蝌蚪一样的文字读。他肯定能倒背如流了,却还是像个小学生一样读。我十分想嘲笑这些事情,但我没有说,甚至嘴角也没有动一动。第二天白天,我也跑到山凹里看老头子放羊。傍晚的时候,有一只小羊不回来,在山里蹦蹦跳跳。老头子奈何不了它。它得意地咩咩叫。我看不顺眼,就下去把它赶到羊群里。老头子对我笑了一下。我心里感觉有点恶心。但没多久我就开始学习阿富汗语。他们称它达里语。我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波斯语。我那时候开始有种荒诞的感觉,冥冥中有人让我开始说老爸禁止的语言。可能我血管里流着波斯血,我学起波斯语,或者说达里语,格外顺利。没多久就可以说出几句完整的话。而且如果我不说话,单从长相(那时候我胡子拉碴)和穿着(破烂的长袍)来看,我已经是一个土著了。有一天夜里,我竟然在梦里说了达里语。我想,我快忘记英语了。当地人奇怪我的迅速,当然也嘲笑古怪的口音和语法,但他们因这和我亲近了不少。有一次我经过一个废掉的山坡,他们在那里盖房子,我问他们这是给谁住的,他们说,我们在重盖被你炸掉的寺庙。我才知道躲在里面的军阀头目被炸死了,但他们的亲人也被殃及,死在废墟之中,连尸骨都没有找全。他们说的时候脸色平静,好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吃了一惊。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去镇上。

    对了,我想我也是从那天开始学习的古兰经。我也试着做礼拜。我对宗教总是排斥,因为我爸爸信上帝,却总是喝酒打女人;我妈妈信安拉,也没有真主来解救她。我什么都不信。但如果我要信的话,我还是选择了我妈妈的宗教。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我的眼睛越来越像我受苦的妈妈。我明白老头子的眼神也是这样。我们流着同样的血,说着同样的话。我们才该是一家人。我念着经文,像他们一样祈祷。我觉得自己和他们更亲近了。在他们脸上,我找到了安详。我的达里语说得越来越好,单看外表和谈吐,已经没法把我和当地人分开了。时不时,还有一些人来看我。他们骑着驴从大老远的地方来,看一看我就回去了。他们好像只是好奇活的美国人是什么样子。可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牧羊人。刚开始来看我的人很多,三个月后就绝迹了。我在山坡里帮着老头子放羊,从这一片山赶到另一片山。我拿起鞭子赶着羊群,不让它们跑得太远。起初他们不相信我能赶好羊,可我不仅证明了我能,而且我赶羊的架势比他们还要正宗。我挤羊奶,给羊接生,剪羊毛,缝帐篷,打井,盖房子,都渐渐上手。看着连绵不断的灰黄山丘,我一次也没想起西雅图的雨水。

    半年后的一天,我在山坡上放羊,过来一个骑着驴子的中年人。他一靠近我,就问我是不是可恶的美国佬。我愣了好久才知道那个问题是问我。可不等我回答,他就大声笑了起来。我讨厌这样的笑声,于是我没有理他,慢慢赶着羊过去。他骑着驴子跟在后面,好像和我一样的目的地。他骑得很慢,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停着的。后面我看他的时候,他甚至下了驴子,坐下来。似乎在沉思。我觉得他很扎眼,又觉得他很亲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我走过去准备辱骂他一番。他肯定看到我走来了,肯定看到我来得不善,但他没有惊慌,而是直接对我说,你觉得你能决定多少东西?他问完就看着我。我被这样严肃的神情惊呆了,一时间忘了向他发难。他又问了我一遍。我才把火气捡起来,我能决定你左眼乌青还是右眼。他笑了一下,但这笑里面没有嘲讽。他好像似乎不怀疑这一点,只是在笑我特意把他讲出来。他说,三月份这里会有鹰出现,阿布罗扎特别喜欢猎鹰。我知道阿布罗扎就是被轰炸死的军阀。他当初策划了恐怖袭击,因此得罪了美国。他来这里隐居的时候,已经下野了。他投靠了自己之前的朋友,或者说半个下属。我看着那个人,他却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天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改变它们的形状。他说,那些鹰是天上的精灵,但它们决定不了子弹的意志,它们只能决定是身子朝下还是身子朝上落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我也一样,我决定不了不说该给你说的话,我只能选择告诉你,十天之后,霍金斯会来救你,你到南边哈什山谷的空地上,有直升机会把你接走。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个单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他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决定不了,你一定会走。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开了。我愣在那里很久。后来我再没见过这个人。我其实后悔见到这个人。

    我回去想了很久。晚饭没吃多少,我就躺在床上思考。老头子丝毫没有察觉任何异常,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他可能看到了中年人找我,看到我失魂落魄地回来。他不问,他胸有成竹,就好像他知道会驯服我。我突然恨这样的从容。当初就是这样的从容让我跪倒了。我闻着地上的毛毯,我觉得它们上面散发着绵羊的骚味。甚至我的长袍也是。这破败的屋子也是。这里的一切,被羊走过、蹭过、啃过。羊在任何地方都留下了痕迹。我真的想一直在这个地方与羊为伍直到死去吗?我为什么现在还活着?我炸了军阀,害死了平民。为什么没有其他军人来找我?为什么那些平民不恨我?我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想到这一点。为什么?我一直想,一直想,最后我明白了。我太懦弱。我拿着枪到处乱闯,我打人,我吼叫,其实我一直在求饶,在请求别人和善对我,好像这样他们就不会杀我,好像这样我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努力地像他们一样牧羊,一样收拾屋子,一样说话,一样笑,就好像我和他们一样可以平起平坐,和他们对等。不,不,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和他们对等的。他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他们的手,始终可以够到我。他们手里的刀和枪也是。我必须回去。哪怕死掉,我也必须逃走。我没有别的路走。你也决定不了,你一定会走不,我可以决定。我决定走。我已经想明白了。想明白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可以留下来,无论他们怎么对我。我可以像老头子一样不动声色地面对。我肯定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我决定走,这是我自由的选择。我不是鹰。我不是阿布罗扎。我就是我。我可以选择。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我决定的。

    我就这样想了很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我吃了早饭出了门。出门之前我没有看老头子的神色,也没有和他说话。我怕他会看出什么来。我怕一看他,我就会说出来。我把羊赶到草地,它们就在那里吃起草来。我一直在看着它们。有两只羊在打架,它们不时拿角抵对方,抵完了就站着愣一会,然后不约而同地又抵。如果是之前,我肯定冲过去把它们拦开,每个惹事的家伙来上一鞭子。但现在我似乎想看这个。我好像喜欢那声音清亮的钝击。它令我感到舒服。我想了好久,才想起那是我在军营里面看拳击和摔跤比赛的感觉。当初我就这样兴高采烈地看着双方争斗。我越看越觉得勇气和坚毅回到了身上。晚上我赶羊回去的时候,这种感觉还在。老头子似乎也发现了这种勇气。我看到他的时候,我的眼神没有挪开。我想问他为什么让我活下来,为什么活到现在。但这句话我在嘴边默念了一遍还是没说出口。我不是由于恐惧。我做好了知晓答案和后续谈话的准备,但我还是没有问出。我想起了当初我在他面前跪着哭泣过。你要知道,一旦你之前这样做过,你就不能抹杀掉这一点了,而且你任何追根究底地去找补,都是娘炮一样的伪饰。我厌恶这种懦夫一样的感觉。

    中间那几天我一直耐心等待。刚开始我努力不露出焦急的样子,可过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我明白了,我没必要努力,我焦急也无所谓。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只要按自己该表现的表现就好了,没必要努力控制任何情绪。在一个中午,我甚至想到了这样一种情况:万一那个中年人是一个试探者——即假如他是来试探我内心的,或者他就是单纯在拿我开玩笑,根本没有人会来接我。我给老头子身边的人讲过我飞机坠落的事情,说过霍金斯的名字。这个好事的中年人完全可以拿这个编造一个谎言——我该怎么办?令我吃惊的是,我的心没有任何慌乱,甚至跳动也是平稳有力的。我那时候明白了,无论真假,我都会去一趟哈什山谷。而且,无论霍金斯在不在,我都不会让失望的情绪把我控制住。

    到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出门,赶着羊到了放牧地,我就开始爬山越岭去哈什山谷。我几个月来第一次出远门。整个山谷灰蒙蒙的。太阳开始升高。我甚至看到一只鹰,慢慢在天上盘旋。现在没有人拿枪狩猎你了。而且你要明白,一旦你打定主意,子弹也奈何不了你。我一路看着那只鹰,在吃午饭的时候就快走到哈什山谷了。山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这里没有好牧草,牧羊人都不上这儿来。附近也没有什么村庄。四周静悄悄的。我听到前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我突然紧张起来。本来我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听到声音我忍不住加快了几步。我刚从山谷一侧走过来,就看到三个人影。他们穿着迷彩服,头戴钢盔,双手端着枪,不断看着四周。他们似乎也发现了我,朝我举起枪来。我跑了两步。他们朝我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就听到一排子弹打在我前面的土地上,激起一小阵尘土。我愣在了当地。对面一个人看了一会,朝我喊了一声,跑了过来。那人过来狠狠地在我擂了一拳,说,狗日的,我以为你被他们宰了呢。我才看出来他是霍金斯。他紧紧抱住了我说,兄弟,我接你回去。六个月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英语。我突然流下泪来。我抱着他大哭了一场。他抱着我,拍着我的头。我跟着他上了直升机。

    其他两个人也跟着上了飞机。驾驶员看到我,也点了点头,跟我说,欢迎回来,兄弟。我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神闪烁,语气说不上来热切,也说不上鄙视,就是平平常常的冷淡。我那时候蓄着胡子,穿着长袍,眼神惊疑不定。他们看我有异样是正常的。可我那时没注意这一点。我好像一场梦刚醒,似乎要花一会儿时间才能认出之前熟悉的一切。他们在飞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告诉我,我们过一个小时会到北方联盟控制的一个山坳,从那里坐武装车到机场,之后就离开阿富汗了。我没怎么说话。我好像又回到军营,坐在角落看他们说笑。他们说起过营救我的计划,说起了密探、军阀、行动小队、撤离计划,又开了几句长官和这场战争的玩笑。我没仔细听。总之他们伸拳碰碰我的肩膀说,安全了,兄弟。那几下似乎碰碎了我所有的紧张。我松弛下来,才再次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几个都全副武装,而我现在穿着长袍,没有任何防弹衣。如果下面有人狙击直升机,我只能依靠他们。他们是拯救同胞的英雄,而我则是被拯救的软蛋。而且,我阿富汗人的样子也会被他们说出去。我的大胡子,我的头巾,我的长袍,我黑乎乎的脸,我手上的泥巴,我多天没剪的指甲。我将不得不卑微地度过在军营的每一天,而且还要假装大方地感谢这场解救。我摸着直升机座椅的皮料,感觉我的体重全部压在椅子的海绵上。我他妈才不在乎呢!我毕竟活了下来,靠自己的勇气。谁经历过这样的磨难,都不能否认我的勇气。我还要接着好好活下去,如果不是霍金斯看到那些羊的话。这家伙让驾驶员飞得低了些,然后开始用机关枪扫射那些可怜的羊群。我曾经和它们一起相伴一个有一个白天,甚至刮风的时候,我还和它们挤在一起。我闻到它们身上的味道,它们也嗅嗅我的味道。现在从空中看它们,就好像一个个抽象的符号。它们倒下的时候,四脚定住,摔倒在地上,显得那么可笑。其他人真的吹着呼哨笑起来。我毫无兴致地看着他杀羊,直到我看到老头子的身影。他背朝天一头栽了下去,也像一只羊一样可笑。他原来这么容易死掉。霍金斯兴奋地大叫,婊子养的,婊子养的!我突然觉得聒噪。一阵厌恶袭上了我。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虽然霍金斯救了我,但我还是无法原谅他。我抽出腰间的刀,走过去抹了他的脖子。他的手捂住脖子,血从那里流了下来。他没法说话,但我可以从他眼神里看到惊愕。他至死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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