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寒假某天晚上,我跟我妈走在冷清的街道上,一开始的沉默让我把目光放向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广东的冬天不至于太寒冷,但风刮过来,寒气也像梳子挠头皮般一丝丝地往你骨头里钻。我当时只觉得,豪华足浴酒店的霓虹灯也没能把它的热腾传递出来,有一种繁华的冰冷,离开老家近二十年的日子,这个地方的热闹似乎始终没有我的那一份。
“当时那件事都要怪我们,怎么说都是太可惜了。”我妈又提起了那件事,那件她总是在抱歉的事。每次她提起来,我都会用力眨眨眼睛转动转动,希望风可以把我那一点点的湿润蒸干,我希望我的鼻涕争气一些,还庆幸在夜里眼眶红是不明显的。
那年高三邻近高考时我爸出轨了,我妈打电话总是先问问成绩,然后莫名哽咽,我大概猜出来是什么事也会问一下,再然后她就会宣泄地放声大哭,又骂又哭,辛辣狠毒。可是她的语气无处不透露对我的关爱与寄托,仿佛想让我替她活一次。
后来,我想是这个家太小,它似乎容纳不下社会的道德准则。我倒是前卫,总想过让它散了,但我弟会说我自私。
“秋天的落叶像舞倦的蝴蝶。”
“这世界总有一刻从无到有……”
“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为你,千千万万遍。”
万千思绪混乱地涌入我的大脑,它们写不进我的高考作文里,但我从对奇怪问题的思考找到了解脱与释放。有阵子我有一个星期几乎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虽然舍友也会关心我,但我感到我的普通话和她们习惯讲的粤语就已经有一份疏离感。我只能在我数学卷子上那一百三十多分上找到一些安慰,也害怕再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再带来什么,甚至心生了一种想彻底打破什么的可怖欲望,即便只是隔靴搔痒地想不如大哭一场或者彻底发一次脾气,但又觉得不值得我这样引来他人探究的目光和我不太喜欢的同情心,于是就被当下还不错的温饱吹散,使得我偶尔感觉自己浮了起来,没了自己。
“我也并不是最悲惨的人。”我想。“这也算不上多大的事。”我想。“我喜欢往黑板上一站就是一天的那种酸软畅快。”“我喜欢超市里的冰凉丝滑酸奶。”“我还喜欢听别人讲他们的故事。”“我喜欢舍友拉着我说那个男孩子她很喜欢。”
于是我也经常跳脱出来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怀疑电视剧里的美好画面,怀疑爱情怀疑亲情,觉得我家活脱脱像一场狗血剧:我妈上一婚时我爸用一封封情书把她从农村哄来了他身边跟他白手起家创业,创业这个决定每次问起来我倒是希望有点什么振奋人心的斑斓色彩和豪情壮志,好让我也能得找点话题跟朋友意宣扬一番,但他都只敷衍说句实在的“不得已”。
我妈倒也是不厌烦地反复提起那一件事:那个时候你爸出来创业,你奶奶只给了我们100元,当时火车上有卖鸡腿,20元一个,他看我想吃,打算去买。我心疼浪费钱,就在那里拉扯,结果还把钱扯坏了。
果然比起我爸直男的粗暴的不解释,我妈女性里的感性总是显得更浪漫一些。不过这也让我最初对于“追梦”的认知多了一份现实的底色。但继续聊戏剧化,这还没完,一部符合套路的肥皂剧总是要许多莫名的矛盾去推动剧情,不然也难有读者。我妈宜读书那些年遇上了文革,后来仅仅读完了小学,而我爸虽高中读书聪明贪玩却也没考上大学,在那个年代怎么也勉强算半个文化人——至少在他的观念里是这么深刻认知的。我爸之前有没有感情史我倒是不知道,反正没结过婚,而我妈比我爸大三岁,还跟前夫生过一个孩子。我爸邋里邋遢衣食住行上毫不讲究,我妈却是一天不洗澡都不舒服自在。总是深更半夜了,我爸却因为没洗澡倒在沙发上鼾声迭起。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种组合配置,我只能幽默笼统地概括为“爱情”。它像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又像那种不知何时扎在衣服上难缠的不知名野刺,却也像一片淡紫色的薰衣草迎风摇颤。它的粗野现实和浪漫虚幻,像一首节奏起伏的交响曲,一会儿滴滴答答缓缓叙来,一会儿潮水拍岸波涛汹涌。
高考成绩出来那年,我爸一个好面子的人自然要大摆酒席,我甚至因为是村里少数不多的考上重点一本的人还得了几千元奖励。看着热闹场景下陌生的人或者仅仅是面孔熟悉的人说着乡音,我感觉恍惚,倒也突然有了几分自豪。我爸不明白我后来为什么在房子里掩面哭泣,我妈却知道平时班里十几二十名的我一张张翻到四十多才看到自己名字时的震惊与沮丧。当然他们可能不知道这是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写卷子的时候我大脑其实有几分空白,写数学时甚至手都在发抖。
我爸不喝酒不抽烟,现如今终于已经戒了赌博,但我永远记得酒席摆完的那天晚上,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说喊我过去制止我爸,不然酒席收的礼金也都打水漂了。其实这种事我已熟练,只是当我从牌桌上一把扯下我爸手中的牌时,心里仍旧有些后怕。我悲壮地感到自己活活像个英雄,甚至代表了某种正义力量,虽然也没说做什么事。其实我挺乐于保护我妈,或许也是受她影响,但我也把她的不聪明学了去。
“哎,没事,都过去了,我活得一直也很好。”我说道。其实怎么会真的不遗憾,只是当时我已经觉得这不是能去怪谁的事。我的身体仍然会先一步我的理智流下泪来,就像切洋葱被熏到一样本能,明明是不想哭的。记得大一那个时候寒假回来,我满载的失落和突如其来的自由演变成了一种更为奋力向上的生长欲望,而那种带着幼稚情绪的我,活得像一个极端的复仇者。
“我不吃这些,我要减肥。”
“你这样好好地,减什么肥,太瘦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而且我也不只是想要减肥,我想要自己更健康一些。”
愤怒总不是来自于我妈的管教,而是我想以我一种方式转变时她总会让我感到疲惫过后的泄气,像吹得累到岔气的气球突然被人扎了。我青春里也有过在我眼里发光的热爱运动的男孩子,也羡慕过那些在舞台上发光的灵魂和肉体,那些会弹钢琴唱歌的人总能让我陷入他们张扬自信的笑容。那种渴慕,让我一旦接触了自由的甘露便愈发想要开花结果。虽然,我后来也经常觉得,似乎,那也就不是我了。我是流水,还是磐石?
“我给你带了榴莲披萨,你不是最喜欢吃榴莲了吗?”我妈满眼欢喜地朝着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的我说道,那种神情甚至像想得到大人夸奖的孩子。我妈她是全职家庭主妇,除了打麻将赢了几把,这个家就是她所有的价值感来源,她也总是后悔说自己年轻时放弃了事业。我们那种吃东西时候幸福的模样是一件让她打心眼里高兴的事。
“我不吃!我不吃!”我态度很不好。那种来自对自己抵制诱惑的无力感被食物的香味燃起,像熊熊大火一样烧了起来,又像冰碴子砸得我鼻青脸肿,心里头寒而脸颊热辣辣的,矛盾的心跳四处逃窜,也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与愧疚。
果不其然,我们两大吵了一架。那个时候,我想把心里所有的“为什么”统统倒干净,我甚至怨恨为什么她要在那个时候拿我当情感宣泄的垃圾桶,可是我又心疼那个会在我上课时候过来给我送药让我当着全班人面喝下才放心离去的人,那个在我生病一边骂我却一遍又一遍问大夫无关紧要的话惹人家烦让我感到不好意思的人。
这次是她先低头的,她摸干净眼泪,却仍然不懂我的意思。我做错了事,她总是会说:你要向你弟弟学习。可是反过来,她也会对我弟说:你要向你姐姐学习。那个时候送我离开车站时堵车,她拿着我所有的行李走上了那条坡路,绕过一辆辆的车,最后把行李交给我的时候,眼睛红了也只会说一句贫乏的“一路顺风”,最后还非得笑嘻嘻地说。
从小到大,其实我妈说话总是不太经过大脑,你很难忍受她的肤浅,可是你也很容易宽恕她的肤浅和无心。有一次我想把碗里一半的饭给我爸,看他很辛苦,怕他不够吃,我跟我爸交流实在是少,他对我和我弟的关心,基本只在于给多少钱,他是个一门心思栽事业里的人。我妈看着我把碗里饭弄出去一些,突然得意又责怪地瞪着她双眼说:你感冒了,这样不是会传染。
我当时先是一愣,然后莫名地哭了出来,心里的委屈上来了,即便真的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仍然止不住眼泪。我爸却是狠狠地骂:“说了说话要过脑子过脑子,你怎么就是不长教训。”而我却并没有因为我爸这样感到舒适,我反而更加抽噎,继续夹菜吃饭,味同嚼蜡。
我妈先是静默着听了一会,时不时不耐烦地说“别哭了”。最后她也按捺不住了把筷子往桌上一甩,骂我爸:“你就没有一次帮过我说话,你妈骂我你也是帮你妈说话。”然后就去洗碗,吸了吸鼻子,仍很大声地骂:“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家里没一个人懂我,就只有二叔他才懂我。”
等我察觉不对过去认错的时候,我妈又双手环抱着我,突然心疼起来:“我不是怪你,我是怪他。”其实她也怪她自己。
她这辈子也没学会沉默,我却是过去沉默太久。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理直气壮地当着他们的面哭泣,不会感到丢脸,也不会倔强地发脾气。我感到我不是为了什么确切的理由哭泣,我只是感到了孤单。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自我”是一件重要的事,也明白了他们也必然要从我们身上带走什么。
到后来,我依旧带着我迟钝的警惕去观望这个世界,但我也逐渐将自己打开。我感受到一种循环往复的命运感,我想到个体从婴儿时期到成年就像人类从原始到当今发达社会这个观点。我想把自己找回来,也想把自己撕碎撒向这个世界。仔细想想,我虽然不说家境多么优渥,却也算是衣食无忧。我爸妈虽然也不能在我的教育耐心上尽到什么直接的用处,但我妈用她愚昧的爱,我爸用他沉默的双手,也尽自己所能地撑起了我最大的自由。我开始觉得躲在太过理智安分守己的壳里也是迂腐,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意义,那必定是为了打破什么,也必定是为了拼凑什么。
大二寒假那年离开时,我的行李放在家门口,我准备穿鞋,和气了一个月左右的我对我爸说:以后你要是再敢打我妈,我就报警。我不仅仅报警,反正我是不要面子,我要让你身边和我身边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不像影视剧里那种只会欺负女人的疯子,我爸虽然也动手但他很少动手,他们更多是对打,但也分不清是他跟我妈谁先动手。但那个时候,我看到我妈拍下的那些照片里她鼻青脸肿,说是他把她的头按在了车里去打的。我感到了触目惊心,跟着一块哭。可是我能想象,我妈言语的讽刺和胡搅蛮缠也会把我爸逼疯。我也能想象,那年我爸出轨的事在我妈心里是过不去的疙瘩。我只想试图用我的威胁恐吓去震碎这个死结,但这种虱子一样的东西,是只要有人活着就会有的东西。
得知那件事的几天后,我妈给我看报纸上的一个卡通图像,她问我那是什么。当时她戴着眼镜眯着眼,阳台外风呼呼地吹得门响,雨水纷乱地打在铁栅栏上,花瓣落了一地香。我倒又觉得人什么都能承受。我突然说:“其实家里老爸最爱的人就是你。”我妈听罢会心大笑,“还真是。”她说。
那个时候,我们家的生意也算是有了些起色,日子更加优渥了起来。如今他们似乎也吵不起来了,反正他们吵架,我总是挨个骂一遍,打乱他们的吵架思路。我会开始注意到许多以前不太注意的事,比如说打扮打扮再比如说健身少吃垃圾食品。我惊讶于自己走路姿势坐姿站姿都不对,而我又觉得大家倒都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我至今也没有去化妆的意识。我妈总是说我聪明因为我一岁就会拿筷子,但又在我拿错筷子大拇指朝上时敲打我说这是对上天不敬。我妈也还总是告诉我一些我不爱听的觉得一点也不对的话。
“女孩子要学会做家务,男孩子不用。”
“你怎么老是这样说。”
“你们一个个都是被我惯坏了!这地上这么脏就是没人弄。”
“老妈,我近视,而且我又不是每天盯着地板走路。”
“老妈,以后星期六星期天我来做饭吧。”
“天气太热了,不是滋味。你还是不要做了,我来吧。”
“你以前还老学着做点饭,现在怎么就喜欢吃外卖。”
“我这星期才点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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