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心理咨询师前辈曾经说,如果一个年轻人,老老实实累死累活,不吃不喝攒钱,也买不起这个城市,哪怕一个鸽子笼一样的小房子,那么我没有办法用心理咨询的原则让他彻底高兴起来,让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归属感和信心。
因为他的沮丧和迷茫,是正常的。这情绪来自于现实。
大多数人对心理咨询的误解,来自于对负面情绪的误解。以为关怀一下心理健康,就意味着神经出了毛病,我们太习惯于掩盖,那些正常的情绪反应。太恐惧去动手打扫一下心灵的积诟了。
但正是这种虚弱和懒惰,让我们活在双重的吊诡之中。一方面偷偷奢望,空降一套理论,一个制度,一些方法,让自己有安全感。一方面,又过度不切实际地依赖外界环境,给自己的不作为或胡作非为找理由,让真正的骗子和盲目狂热者,有了可乘之机。
怕上当,偏上当,怕什么来什么。这是越挣扎越黏糊的泥潭。
根源就是,我们自己放弃了自己。
很多人喜欢苏轼。
记得我去杭州,路过,时间很紧,还是抽空去了一趟西湖。
在白堤苏堤行走,长堤柳依依,觉得江南风物旧曾谙。在小孤山望着西湖水吃饭,吃货如我,吃不了也拿着菜单挑着那些美丽的名字点了一桌子。当然,“东坡肉”我叫了双份。
重点不是我吃没吃到正宗东坡肉。浮光掠影的旅游,肯定没法去寻找真正的私房菜。
重点是,我多少享受到了,从前读林语堂《苏东坡传》的感觉。这感觉我是有意识去寻找的。既然是去找乐子,能过得去,就别自己纠结,没事找事,让自己不快乐。
因为隔着西湖千倾浪,隔着宋代吹送到如今的湖风,我脑海里荡漾的是苏轼那些名句。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所谓一代文豪,所谓千百年经典,就是你不管如何去解读,解读如何精彩绝伦,在你人生各种时刻,回头去看,你还是要对原著说请收下“膝盖”。
在你最烦恼的时候,“何时忘却营营”,一句话就是一剂清凉散,习习两腋风生,五脏庙里都是“放下”的轻松体验。
有些人类,在自然山水间随手“倚仗听江声”,随手插一根竹杖,就能长出一片竹林,飒飒潇潇,千载长青。这是奇迹,无法模仿。但我们可以得到竹林的荫蔽,去享受那份清凉,如果我们有心的话。
其实,当苏东坡大酒之后,家门都进不去,在江水边纵横恣睢,挥毫醒酒的时候,他还不在杭州。
他在黄州,倒霉。
因为反对王安石,政见不同,他莫名其妙卷入党争。受“乌台诗案”牵连,他被关了小黑屋,差一点要用刑。通宵被讯问,必须交代他写的诗里,那些文字有什么动机,表达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交代吧?冤枉。而且立刻可能被堂而皇之的定罪,顺理成章掉脑袋。不交代?眼前就过不去。
真是触及灵魂深处的剔骨挖髓。
中国人,向来偏爱用“动机”定罪。“莫须有”就行。牌坊都是逼着别人做圣贤,笑着鼓掌立的白骨碑。
我们向来不忌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摩不过是性格和看法不同的“异类”。
对这段经历,用苏轼自己的话说,“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被贬黄州,已经是苏轼重获自由,劫后余生的最好结果了。
堂堂湖州知府,文名远扬,仕途一片大好,却被自己的同侪逼到天涯角落。
他在黄州过得苦不苦?很苦。《寒食帖》说得很明白。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阴雨连绵,小屋破灶,又病又穷。想念亲人路远途遥,自叹前途渺茫,痛感青春将老。
如果卖惨,他完全可以一丧到底。
但他偏不。写完这么丧这么美的《寒食帖》,宣泄一番之后,苏轼还是苏轼。
命运把他贬到哪里,他就随波逐流,乐天到哪里。
在黄州,他就在月出东山斗牛之间的长江上,漫游。写《前赤壁赋》,写《念奴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在密州,他就“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在杭州,他就带人疏通西湖,用淤泥堆“苏堤”,继续开发他的修堤美食,眉山“东坡肉”。
贬到了岭南,当时到处是瘴气疫病,暑热蛮荒,风化不开。应该是实在没有乐趣可言了。
但是拦不住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有种人就是,来什么吞什么,吞什么转什么,吞个热炭他都有本事长出一朵彼岸花吐出去。
当谁想看我碎裂的样子,我已经又顽强,重生一次。
所以,在我们对苏轼和佛印的故事津津乐道的背后,以为他就是吃饱喝足,清谈论道。以为“佛头着粪”,“一屁过江”,是他的风流蕴藉的笑话。
我们不要忘记,他受过的磨难和坎坷,心里的不平和委屈。
那又怎样?他不想丧,谁也做不到让他丧。
他的内心,永远有个美学秩序。
没有苏东坡,北宋会少了多少乐趣。
当然,我们不是苏东坡。我们平凡而且普通,“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陈奕迅唱道。
但没苏东坡的才华,学学他的善于在不完美的日子里,寻找一点小角落安放自己,也不错。
这不是毒鸡汤。因为,建立自己的生活秩序怎么好叫毒鸡汤?我们又没打算,假装大师,贩卖希望,贩卖一夜暴富,一夜成名,收钱。我们也拒绝假大师。
《中国好声音》的李健,被人质疑没有格局。也有人说,他是不那么愤世嫉俗地戳破中产阶级的虚伪……
我觉得他的回答很精彩。
什么叫大格局?大家都喝上咖啡,唱唱歌,难道不是大格局?要写《春天的故事》么?
确实,生活让人卑微。但是,丧不丧,好像得自己说了算。贫穷和匮乏限制了想象力?别扯了,想象力这个东西,和生命本来的亮色一样,会呼吸就会有。
我们并不需要,一边嫉妒仇恨,一边削尖脑袋钻到自己嫉妒仇恨的地方去。才觉得自己有身份,有资格,对着一朵花,一个春天,一点点良善,一些些节奏,笑一笑。
我们好像对自己太狠。
只不过有一部分人分了阶级,立了所谓“成功”的标杆,而我们不必自卑到,连自我管理都需要别人肯定。
愿意咬着被头哭,你随意。愿意付出代价,你随意。愿意活得自我,干净,有节奏,也随意。
别人没法代替的,不是么。
网友评论
千古文章凭际遇,几人曾唱大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