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深邃的日月湖,她红衣似血,伫立成画。
自我认识苏依以来,每天都看见她站在桥上凝望。我已经认识她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她身着红衣,伫立成画1.
传言,安宁村本天灾人祸不断,又常有妖魔出没,这里的人苦不堪言,有许多人选择背井离乡。但自从一个叫颜落的男子出现以后,安宁村渐渐安宁。村民将颜落视为神明。可惜这样安宁的日子没有几年,恶兽饕餮袭击了村子。为保护村子和爱人,颜落与饕餮大战,最终以饕餮战败逃亡,颜落重伤结束。为防止村子再受侵袭,颜落以己之血护佑安宁村千年的安宁。自此之后,人人避而远之的安宁村变得富饶,安宁。
我是一个写书人,为这传言而来。
五年前的一天,我初到安宁村。这里民风淳朴、待人热情,听闻我是写书人,都争着抢着说出自己的故事。只可惜他们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从上一辈听说的,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杜撰也是不得而知。
“写书人,我为你指一条明路。”酒肆老板说。
“明路?”看着老板留有岁月斑驳痕迹的脸,我将信将疑。
“这条路的尽头有一湖,名曰‘日月湖’,桥上那个人会给你所有答案。”
“桥上人何其之多,我如何能分辨出你说的那个人?”我问。
老板良久未说话,自顾自的低头饮酒。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道:“她就在那里,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她叫什么名字?”我追问。如果我分辨不出,至少晓得那人的名字,到时打听也不难找到。
“苏依。”老板抬头望着日月湖的方向,暗淡的眼睛变得明亮。
日月湖,是安宁村的另一个出口。桥内人家桥外山,顺流而下,可一览大好河山。
我一眼就认出了苏依,不仅是为那一袭红衣,还有那满头白发。那时正值黄昏,夕阳下,苏依徐徐转身。我以为那会是一张垂暮之年的脸,却是明艳动人的红颜。我想酒肆老板定然是老糊涂了,苏依不过二十出头的姑娘,怎么会知道百年前的事呢?定要去找老板问清楚,为何戏耍与我?
此时,风起,那一抹白,一袭红,随着她的脚步波动荡漾开来,惊鸿艳影。
“姑娘,留步”我不自禁上前拦住她,痴痴道:“可以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就算她不知道百年前的事情,我亦想知道她为何年少白发。
她不语。
“我是个写书人。”我解释道。
她朝我微微一笑,擦身而去。我正惆怅,是我太唐突了吗?
“写书人?”她忽然回头问我。
“是。”我喜出望外,走近她。
“五年,五年后的今天,我便给你讲我的故事。”
2.
这五年里,我每天都来这家酒肆,听老板说这里故事,也向来喝酒的人打听苏依的过往。
奇怪的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他们很肯定的告诉我,苏依从不会老。这一点,我已经看到了。五年,足以让一个人的容貌改变,而苏依却一如我见她时那般,楚楚动人。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姥姥,安宁村的人这样称呼她。
“姥姥刺绣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每日都会有人花重金请她绣一幅画。”喝酒的人说,“但是她只绣青龙。若要请姥姥出山,也简单,你只要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去就可以了。”
“为什么?”
“不知道。”他们全都摇摇头。我阿静目光投向老板,向他求助真假,老板亦耸耸肩。
“那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山上?不怕野兽、山贼吗?”我又问。
“从我们知道苏姥姥时,她就一个人住在山上了。老一辈说,姥姥自出生便在那里,那里是她的根。你说姥姥怕山贼?你错了,这里已经没有山贼了,就算有山贼怕她还来不及。”
“此话怎讲?”
“以前安宁村备受山贼折磨,连官府都无能为力。那山贼头领贪恋姥姥貌美,欲霸占她。那人趁夜潜入姥姥家中,将姥姥掳到贼窝。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天亮以后发现所有的山贼像是丢了魂一样嘴里念叨着‘我再也不敢了’,还将之前的强抢的东西还给了村民,最后朝姥姥的家一步三叩首的离去。姥姥端了一个连官府都无力的山贼老巢,村民都说她是神明的化身,那人因亵渎神明而受到惩罚。从此也再没有人敢对她动心思了。”
我若有所思点点头,不知这故事里有几分真。
故事再精彩,不如自己亲手去揭开。我决定租下苏依隔壁的农舍,与她比邻而居。
诚如他们所言,苏依很安静,从不主动与人近亲,但只要看到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就会露出她如花开般温暖的微笑。村里有些登徒子,为博红颜一笑,故意找来小男孩出现在她面前。苏依也不恼,每次都笑着摸摸男孩的头,说,乖啊,好好长大。
她也很喜欢刺绣,绣的青龙栩栩如生。但青龙的眼里,透着一股凄凉。
这日,她又在院中绣青龙。我记得那幅刺绣,在我来是她便开始绣,绣了五年了。终于在今天要完成了,收针之后,她将我叫到一旁,说:“说书人,这就是我的故事。”她将绣好的青龙,递向我。我接过来,摊开。
展开时,只看见青龙在云中穿梭,云下是山水环绕的安宁村;细看之下,我才发现青龙背上有两个人,一个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儿。画中的女子,便是苏依。
终于,她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3.
我与苏依相约在我熟知的酒肆相见。
苏依先我到达,我来时她正与老板交谈。她着淡绿衣裙,与红衣时妩媚她更多了几分柔美。她与老板相谈甚欢,原来十分相熟,我这才明白老板为何要我去找她。
见我来了,她便向老板要了两壶酒,指了指靠近街边的桌子。我会意的走过去坐下。
“写书人,你不用笔墨纸砚吗?”老板问。
“不用,我记性极好。”我说。
苏依理解的点点头,便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百年前的安宁村和传言一样,并不安宁。父母早亡,我和七岁的弟弟苏夏相依为命。父亲原是安宁村的村长,能读书识字,深受村民拥戴,但自从村中传言有妖兽的时候,有人制造是非说父亲是妖怪,是他招来了妖魔要覆灭村子。”
苏依冷冷‘呵’了一声,继续说道,“安宁村本就信奉鬼神,起初大家都不信,可是后来村中的每个家中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怪事,唯独我家没有,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每个人都相信我爹是妖怪。父亲气的不行,可又无从辩解,终于郁郁寡欢而去。失去了父亲,整个家就像散了架一半,再无半分生气。”
“村民却仍不肯罢休,硬要将我们孤儿寡母三人赶出村子。母亲自小便在村里长大,村中长辈也是知晓的,可面对母亲的苦苦哀求,他们却怪她错嫁了人。看着村民如此绝情,母亲泣不成声,绝望的撞死在众人面前。见出了人命,他们才意识到做的过分,也不再驱赶我和夏儿,纷纷散去……”苏依叹叹气,冷冷道,“逼死母亲的那些人,可是从小看着母亲长大的啊,母亲丧礼那天,竟没有一个人前来吊唁。实在令人心寒。”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家中积蓄所剩不多,只能勉强度日。倘若只是我姐弟生存到也不难,可弟弟还要上学……我不能让弟弟一辈子困在这里。”
那年苏依十岁,目睹了最亲的人被逼死,本是同根的人如何决绝。我想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后来,为了生存,上午我用母亲交给我的手艺刺绣,然后拿到镇上去卖;下午回家学着父亲的样子种地;晚上帮弟弟辅导功课。
起初,我没有经验,种出来的菜也不能吃,村中老人们看不下去,纷纷拿出自家的菜给我,也有人教我种地。”苏依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当年的事情已没有人记得了。
“我觉得,他们是在赎罪。可又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吗?我绣的极好,每次绣出来的东西很快就会卖完,久而久之就有人找上门来花重金请我绣。我也因此付得起弟弟的学费,弟弟很懂事,放学后会帮我做事。有几次他心疼我,还哭着闹着说不要上学了。”提起苏夏,苏依眼神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怜爱,和一丝哀伤。
“所以,你对那些小孩总是温柔。”
因为在他们的身上,她能看到苏夏的影子。
“就这样过了三年,夏儿十岁,我们一切渐好。却没想到,村里要重新开始祭祀神明的祭典!父亲在世时,不信神明,曾明令禁止举行祭典。流言起后,村里便恢复了这一活动。我听说过安宁村在很久以前就有祭典,祭品多是猪牛羊,而今却要以男童为祭!因为,这一次他们真切的看见了妖兽。”
“是报应吧!”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有人想起了七年的流言,要拿我弟弟为祭童”苏依眼神凌厉,“我当然不肯,几次带着弟弟逃离走,可他们总能找到我们。最后他们派人守着我们,我很难找到机会逃跑了。”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我遇见了他——颜落。”
“颜落,是那条青龙吗?”我想起苏依绣好的画,问。
苏依点点头,“离祭祀还有三个月的那天早晨,我救了晕在门口的颜落。他身上好多血,让我想起了撞死的母亲。弟弟连忙到镇上找来医师为其诊治,医师说他是因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几日后便可康复。
果然,他很快苏醒过来,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那就在我家做工三个月吧!”我说。
他欣然答应。
其实我家根本不需要做工,留下他只是因为弟弟很喜欢他。我无法给弟弟一个美好的未来,那现在有人可以让他开怀大笑,总好过我们黯然神伤。
有他在的这段时间,是我和弟弟这七年来最开心、最轻松的日子。很自然的,我们互生情愫。我们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谁也不说破。”
4.
“三个月后,祭典如期而至。
我眼看着弟弟被他们抓走,无能为力,哭的撕心裂肺。颜落这天才知道祭典这件事,疯了似的跑向祭台,拦截正在做法的法师。村民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人插手,对他恶言相向,将他踢下祭台。
也是在那一刻,颜落做了一个决定——杀妖兽。”苏依饮一口酒,放佛回到了当年。
“我可以杀了那妖兽。”颜落重上祭台,吼道。法师及台下的众人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明天的这个时候,若我没有降服妖兽,任凭处置绝不阻拦!”颜落承诺道。
“既然他们是因为惧怕妖兽,那我便杀了那妖兽。”颜落说,“依依,等我!”
“不要,不要啊……”
“那天夜里,安宁村灯火通明,我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没有人知道颜落经历了什么,当他带着妖兽的尸体出现在祭台的时候,整个村子沸腾了。他们欢呼雀跃,将颜落奉若神明。而满身是伤的颜落穿过簇拥的人群走向我们,弟弟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他,泪流不止,而我强忍着泪水挤出微笑。
“我回来了。”他说。”
见苏依落泪,我忙伸手想替她拭去。她身子微倾,自己抚去眼泪,朝我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继续说道。
“那天以后,我知道颜落并非常人,哪知他根本不是人。他说他是龙族,到这里来时因为感受到了饕餮的气息,受伤也是因为受到伏击。”
“那你杀的那只妖兽便是你口中的饕餮吗?”夏儿问他。
“不是,你们能不能不要避开重点”他摇摇头,看着我苦笑道:“我可不是人,是龙啊!”
“哦。”我看着,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弟夏儿也有点忍俊不禁。
见我们不信,颜落便显露了真身,化作一条青龙,盘旋于空中。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们还能走到一起吗?
“上来,”颜落柔声说:“你不是想去帝都吗?”
夏儿闻言,兴奋地爬上龙背,我却迟疑不动。
“颜落,你走吧!”我说。
不等他回我,我便独自回去了。两人若不能相守到老,又何必要在一起呢?他是龙,是神,永不会老去,不会有生离死别,而我却有生老病死。要知道,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最孤独的啊!我不要他痛苦,所以我赶他走。你,你懂吗?我不是故意想赶他走的。”
“我明白。”我说。留下来的人,往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我又何尝不那留下来的人呢。
片刻之后,颜落和弟弟也回来。夏儿红着眼框看着我,欲言又止。
“颜落近乎哀求,祈求我能同意让他带我去一次帝都。我曾告诉他,最想去帝都看一看,当时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说,没想到他便记在心上了。……”苏依说到这里眼带笑意,转瞬又暗沉,“如果当时,他真的走了就好了;如果当时,我没有同意就好了;如果……”
苏依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也不知道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何必责怪自己?”我安慰她。
天,将明未明。颜落化作龙身,带着我们遨游在天地间。我和夏儿都是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还是在天上,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不过须臾,我们便到了帝都。帝都还在沉睡,只有打更的人走过,但这重重楼阁也是说不出的豪华。
“依依,我……”颜落话音未落,便化作人形。我们三人跌落在一座王府之中,惊醒王府的守卫。颜落旧伤复发,昏迷了过去。
守卫将我们团团围住,质问我们为何闯入相府。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求他们帮忙找大夫医治颜落。他们首领模样的人,走近看了看我们,又仔细看了看颜落,目光凌厉的说:“杀了他们。”
“放了他们!”
我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贵族打扮的人出现在廊下。侍卫首领领命放了我们,还安排马车送我们回去……
5.
苏依说了很久,也喝了不少酒,最后醉倒在酒肆。
故事听完,我久久不能释怀。
我发现自己是那么残忍,让她再回忆了里再一次那经历锥心刺骨的疼痛。
送苏依回家之后,我又回到酒肆,向老板讨了纸笔,写下故事的后来。
回到安宁村,颜落又休养了数月。经过上次的事情,苏依决定不再推开他。
那日,颜落在弟弟的祈求下带着他在夜里穿行。临走时,苏依让他带着一张手绢,手绢上绣着一条龙。
此时,王宫传出秦王病重的消息,国师说需要龙胆作为药引,命王府主人顾羽搜索。在妖魔横生的时候,安宁和村的安详,让国师与顾羽生疑。
但颜落等人不知道此时的王城都在警戒之中,没有一户人家真的入睡,即使已经是夜半十分。好像每个人都在等着他们。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来不及了。颜落忽然如着魔一般跌跌撞撞撞了几户人家的屋顶,最后又跌入王府。
这一次,顾羽没有放走他们,而是将他们绑了起来。
在家中没有等到他们回来的苏依,心急如焚,连夜跑出去找他们,她在他们约好的地方——日月湖,等着他们。
在找寻的路上,苏依遇到了一群人要将她抓起来。有一个女人来到她身旁,苏依狠狠给了对方一个耳光。苏依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这耳光震惊了所有人,待女人反应时,官兵却有突然出现了。那个女人和她的随从忽的不见了,苏依哪里顾得上这等玄妙的事情,她只想找到他的爱人和亲人。她祈求官兵帮她找人,官兵在附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官兵劝她放弃,可就在她几近奔溃的时候,却有人发现了尸体,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近,发现不是颜落心里松了口气。
终于,在桥边还有被石头压着的两具尸骨,官兵推开石头,赫然发现是衣服包裹的白骨。
她不相信,直到在白骨旁发现了那张手绢,她崩溃了,歇斯底里。
坐在日月湖边,她发着呆,恍惚间看见一个女人。女人带她来到一处峡谷,这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却被结界困住。这时,出来一个小孩,是她苏夏,然后她看到了颜落。她冲上去抱着他们,哭的不成样子。
她问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她责怪他,打他,似乎多有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了出来。颜落抱着她,任由她打骂哭泣,不说一句话。
一起生活了许久之后,颜落他们要离开,让她在这里等他。
他说,这一次我绝不会向上次一样了,你等我。
颜落离开后,走到了日月湖。他和弟弟躺桥边的石头上。我们就在这里,好吗?他说。弟弟笑着,他的姐姐不是还在等着他们吗?问他,不走了么?她在等我们回去。
颜落慢慢闭上眼睛,说,我走不动了。弟弟闻言也躺在他的声旁,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6.
“写书人,你可知苏依的故事了”酒肆老板问。
“不,还差一个结局。”我说,“还有,苏依为什么能长生?苏依见到的那个女人又是谁?颜落和苏夏又是怎么死的?”
“这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老板拿了一壶酒,自顾自的喝起来。
“你?”
“敢问老板姓甚名谁?”我忽然想起来,这写年从未问过他的名字,也未听过别人唤过他名字。
老板无言。
“故事的结局,就如你所见,苏依长生,村子安宁。而苏依见到的那个女人是颜落的母亲颜盈。颜盈感应到颜落陷入危险,匆忙赶往帝都。到时才知国师乃是饕餮所化,颜落正与其大战,但颜落有旧伤且牵制与人,落败。颜盈召来龙军,才将饕餮制服,救出颜落和苏夏。而两人已经奄奄一息了。颜落祈求母亲阻止苏依前来。但苏依还是来了,为了让苏依相信他已经死了,颜盈幻化出两具尸骨。”
“哀大莫过于心死,苏依万念俱灰。身为母亲的颜盈动了恻隐之心,将苏依带往颜落和苏夏修养的地方……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苏依一直以为这是一场梦。”
“是梦,也不是梦。颜落用自己的身体换得安宁村的千年安宁,以己之血换取苏依的长生不老,以元神换取她弟弟的生命。”
“那她弟弟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来找她呢?”
“颜落换回的只是苏夏的生命,并非长生不老。何必让她再承受一遍失去亲人的痛苦呢?”老板言辞恳切。
我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老板,你可是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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