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死神擦肩而过
迷糊当中我感觉到有人在推我,然后听到耳边有个男人的声音轻松地说:“手术结束了,很成功。”
手术?!我开始搜索昏迷前的记忆……对了,我被抬到了手术台,他们给我吸了一些氧气,还是其他什么气体,然后我就没有意识了。再往前的记忆呢?我的孩子!突然,一阵恐惧袭来,我想起我被催产30多个小时不成功,羊水三度污染,胎儿心跳突然减慢,最后被下达病危通知书,要马上紧急全麻剖宫手术…那我的孩子呢?为什么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为什么没有人提到我的孩子??
手术刚结束,我就开始恢复意识了,但我麻药效力没有消退,还打着阵痛剂,所以我只感觉到了腹部伤口的轻微疼痛和压力,后来知道他们用沙包压住我的肚子,说是防止意外情况导致伤口撕裂。这时我的喉咙还插着胃管和呼吸管,这使我异常难受,比他们插我胃管时,我吐出一大滩胃酸还难受。我还记得插我胃管的是个女实习生,她看着我吐出的胃酸说,怎么吃了这么多东西…我当时真想把胃酸吐她脸上!
我使劲用唯一能动的舌头往外顶那个呼吸管,意思是让他们帮我卸掉,后来他们终于发现了我的动作,帮我把呼吸管卸了,但胃管是一直等我回到病房才拔掉的,拔掉后我发现我的喉咙应该是有损伤,后面一连几天喉咙的位置疼痛,还不停分泌出痰来,堵着喉咙让人一直想咳嗽,后来有几次我实在没忍住,结果一咳嗽,伤口就会被牵扯到一阵疼痛,那感觉,无法形容…
我手脚还完全不能动弹,眼睛也睁不开,他们像搬死猪似的把我从手术台上搬到另一张床上,我感觉到我是被摔到上面的,因为我的伤口当时颤动着,我想用手捂着肚子,但我动不了。他们把我安排到了重症病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经历了什么,那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我像睡了一个世纪,虽然实际上我的手术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后来的事情是家人告诉我的:我被推进手术室后,医院的工作人员马上找到在产房门口守候的家属,并让张先生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张先生回忆说,他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恐惧和惊慌在打架,已经理不出思路,只有一直颤抖的手在作出回应。张先生签完字的五分钟后,他说看到有七八名医护人员从楼上奔跑下来,有医生、麻醉师、护士…张先生瘫坐在门口凳子上,一身软弱无力。他说看到我妈妈蜷缩着身体,头一直低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过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孩子先被推出来了,是女儿。张先生说忘不了那一幕,孩子出手术室时插着氧气管,没哭没闹,像睡着一样躺在小床上,安静得让人窒息。后来医生交代孩子的病情,由于吸入胎粪、三度污染的羊水,孩子出生时重度窒息,肺部、脑部等部位不排除感染,头一分钟诊断得分只有1分,这1分意味着情况很糟糕,医生没有能把孩子抢救过来的把握…但在这样艰难条件下,十五天后我的女儿竟然恢复过来了!这期间我们一家人说不出都经历哪些折腾了,我只庆幸上天还是眷顾,给了我们一个欣慰的结局。
重生以后,我开始思考死亡…坚强的身体,脆弱的灵魂
手术结束后,我被安排在高危产科病房住了四天。第一天的我迷迷糊糊的,当时麻药的效力没过,还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身体动弹不得,身体从一开始的膨胀感,到后来的死沉死沉的瘫软状,我只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记得那天似乎好多人都赶来看我了,我微微张开眼睛,看到他们关切的表情,他们对我说了一些话,大概意思是劝我要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我好像也回应了他们一些话,印象中是重复着催产时被耽误抢救的经过,估计那时心中还是愤愤不平,但又虚弱得很快什么都不想说了。接下来医生给我打消炎针和帮助子宫恢复的宫缩针,于是我陷入了昏睡,睡眠中潜意识里我还觉得自己躺在产房里,重复着当时宫缩腹痛的感觉(其实是宫缩针在起作用),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三天,那飘渺又真实的感受,像在做不断重复的噩梦。
人啊,其实是最脆弱不过的了,在我卧床的日子里,我最怕三件事情:一是下床。在我的印象中,我只有在赖床的时候才有起不了床的感觉,才觉得身体沉重,但现在下床成为了我最艰难的事情之一,每次我要起床前都要先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伤口其实没有那么疼,即使疼也要克服!但每次我想坐起来,我总是要很吃力地靠我的左利手的手肘先找到一个用力的平衡点,然后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用力挺起来,但腹部又不能使劲,不然就伴随着一阵猝不及防的疼痛…就这样,我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起身、下床,所以不是非常必要,例如上厕所,我都选择在床上躺着。一开始可能是我对这种伤痛的感觉过于恐惧,我甚至催眠自己是可以不用上厕所的,以致最后医生给我插上了尿管,原因是认为我自己不能自主排尿,所以要介入处理。
我第二件恐惧的事情是,上厕所。手术后的第二天,医生给我拔掉了尿管,让我尝试自己上厕所,还说如果下不了床,就用尿盆在床上解决。那一刻,我强烈认为,尿盆是会让我失去尊严的东西!于是我决定,无论要承受多大疼痛,我都要坚持自己上厕所!然而,这个过程似乎比我想象中还要困难和痛苦一些。除了艰难下床,每次我弯下腰的时候,我深刻感受到伤口被牵扯的疼,而且排尿时膀胱收缩也会影响伤口,加剧疼痛…在这样反复疼痛的过程中,我的意志在一点点被消磨,精神已经变得很脆弱了,我竟然有一种很想发脾气的冲动,也许我是想以此证明自己还是个有脾气的正常人。但庆幸,我最终还是没有失控,因为想到不愿辜负每天照顾我的家人,想到我必须赶紧恢复才能照顾好我女儿,所以接下来的每天,我强迫自己坚强乐观,意志最终战胜了软弱的躯体。
然而,我最怕的事情是,莫过于听到我女儿在病房的消息。每次我丈夫从新生儿科探视回来基本不会主动跟我说女儿的情况,直到我问了,他才说挺好的,比之前情况好了。丈夫的这种反应叫我怎么能相信我女儿真的很好。有时我急了,就缠着我丈夫让他必须跟我说实话,后来他告诉我,女儿情况不是很明朗,住在新生儿科的头一个星期基本是在各种用药治疗、各种检查,每次问医生情况,医生都说要观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丈夫说他每次探视时看到女儿身上插满管子,静静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他就一阵阵的心痛,他还偷偷掉了几次眼泪,但他为了不影响我坐月子的情绪,探视回来后总是轻描淡写,有时就跟我描述女儿的样子:皮肤很白,手指细长,脚丫子很大,说以后估计是个高个子…丈夫的心意我都理解,为了让彼此都不会太难过,我也没再追问太多,我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赶紧好起来,做好迎接女儿回家、照顾她的准备。
我虽然已有了接受现实的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害怕各种检查,例如抽血,例如每天护士都来使劲按我的腹部(使恶露排出),例如每次要独自艰难地爬上做B超的床,再爬下来…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似的,我不敢看针管,不敢看我肚子上长长的伤口,直到我出了月子我都没有看过它;我不愿意医生来查房,然后告诉我今天要打什么针,要做哪些检查……那时候我只想赶紧逃离医院,这个地方让我深刻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我几乎失去了行为能力,在医生眼里我只是一个病例,每天任人摆布。
重生以后,我开始思考死亡…虽然每天我都艰难度过,我也迫切想逃离医院这种压抑的环境,但我还不想回家,因为在那里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女儿的情况,万一需要我的时候,我能马上在她身边!然而,我住院的第四天就被医院“请”回去了,说我身体已经没什么大问题,回家修养就行,而事实上是因为床位紧张,医院不成文规定剖宫产的不能住院超过4天,所以即使那时我才勉强能下床,整个人也很虚弱,但也无力反驳,我只能拖着狼狈的身体出院了。
母亲。母亲!
从我住院待产到我做手术,然后到我坐月子,我的妈妈都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着,她就像一颗定心丸一样,在关键时刻给我力量。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地忍耐、包容你的一切,为你做任何事情,那个人一定是母亲。
我刚进医院待产的那几天,妈妈就陪我一起住院,我睡病床,她睡一米的折叠床,一睡就是一个多星期。在医院,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能听到楼道里轰隆隆的清洁机器的声音,六点多护士就进来病房测体温、抽血等各种检查,八点多开始医生查房…一直每天如此。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好好休息,何况是年近六旬的妈妈。那些日子她不仅要照顾我的饮食,跑上跑下,还要时刻照顾我的情绪。孕41周还没有生产迹象时,我开始烦躁不安,她就跟我说些有趣的事情,包括说一些她在医院听到的八卦新闻,好让我分散注意力,就算我有时对她说了过份的话,她也是笑嘻嘻的,从来没有对我生气。后来我手术完,有那么十几天,我几乎丧失了基本生活的能力,就连上厕所我都要依靠我妈才能完成。每次,她先搀扶我慢慢挪到厕所里,我弯腰困难,她甚至帮我脱裤子穿裤子,有时候还要抽出一只手来帮我提吊瓶……上一趟厕所回来,会看到她总是满头大汗。最艰难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连翻身都觉得吃力,妈妈就每天给我擦身、换衣服…我说我觉得自己太狼狈不堪,妈妈让我想象自己还是一个婴儿,当我还那么小的时候也还不是一样什么事情都要依靠别人吗……是啊,当时我妈妈也像现在一样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爱,养育我长大。
重生以后,我开始思考死亡…后来我女儿的情况好转,已经慢慢开始减少用药,并且可以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了,进入最后观察阶段,医生让我回医院跟我女儿住几天,如果过渡得顺利,那我女儿就可以出院了。那时我的伤口虽然已经基本恢复,但人还是很虚弱,我没办法单独照顾我女儿,于是我妈妈又跟着我一起住进了医院。在儿科病房环境更加恶劣,不仅时刻能听到各个病房传出的各种小孩的哭闹声,而且自己的病房里也是状况不断。我的病房还有另外两个婴儿需要家长陪同照顾的,一个病房里八九个人天天挤在一起,一会儿这家小孩要打针,一会儿那家小孩要理疗,一会儿这家的小孩哭了,一会儿那家的小孩要喂奶…这种病房待久了人要神经衰弱的。那几天,我妈妈不分昼夜地代替我照顾我女儿,帮她换尿布、洗澡、洗衣服、抱她睡觉…除了喂奶,她争取一切时间让我休息。
重生以后,我开始思考死亡… 重生以后,我开始思考死亡…那时候我想,母亲真是一个伟大的角色,她无私付出,却不求回报,她对儿女的好来自血缘的亲情,那是不需要理由的爱,任何事情不管做得好或不好,她只会竭尽全力去做,只求你过得好一些。我看着熟睡的女儿,心里想着,这个小不点以后就要跟我发生不可分割的联系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喜怒哀乐从此与我息息相关,我会为她不惜一切、奋不顾身吗?我那时的心情既兴奋又忐忑。
关于病房里的故事
我在住院的十几天里,换了三次病房,每次看着同病房的病友人来人往,像一个故事的熔炉,里面汇集了他们演绎的人生百态……有一个病友比我进来医院早一些,她因胎盘前置,怀孕不到24周,已经子宫出血超过一个星期,随时有难产的危险。每天她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配合医生的各种治疗,她没有抱怨,但脸上也看不到一点生机,她的老公隔天会来看他,两人像并肩作战已久的战友,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但眼神里能看到一种互相鼓励的力量。有时候他老公晚上会在病房里加床过夜,到了半夜就会听到他呼呼的鼾声,隔着布帘,我听出了他的疲惫。我对他的鼾声并不反感,因为似乎这种嘈杂能打破病房的死寂,能让人感觉到一点“活着”的气息。
还有一个病友,她怀了双胎好像不到五六个月,由于产道过于松弛,随时可能早产,听医生查房时说她肚子里一个孩子才重2斤,另一个才2斤一两,如果这个时候早产,那么两个孩子必然要送进新生儿病房护理,医生保守估计,如果能顺利护理两个孩子直到出院,每个孩子的护理费用大概要10万元。这对夫妻貌似并不在乎钱的问题,听说他们之前在镇上医院为了保胎已经被忽悠了二十几万了,后来没有明显作用,所以才转到市里的这家医院。那孕妇还是一心想保胎,能让孩子在她肚子里多待一天是一天,谁都知道,新生儿的体重决定了孩子以后的生长发育,而且体重太轻的话,出生后会面临很多不可预估的风险。那个孕妇后来有一天只是出去做了个B超回来,就说可能肚子痛要生了,很多医生跑来劝她接受催产助生,还说了一堆可怕的话。但那个孕妇死活说要么剖腹,要么再等等,她说觉得自己还不到生的时候。遇到这种不听劝的,那帮实习医生生慌了,那时候医院手术台都满了,于是他们逼着那孕妇签各种责任书,生怕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后来竟然有奇迹,那孕妇痛了几个小时说没事了,胎动也恢复正常,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最后一次来陪我女儿住院的时候,隔壁病床的案例才叫新奇。那产妇七个月时早产顺产生了一个女儿,生产时她女儿也是被羊水呛到,还吸入胎粪,不知怎么又影响了婴儿的视力和咽喉,所以一直住在新生儿科重症病房。孩子的妈妈原本在家坐月子,过了一个月在医院复查说发现她子宫内有异物,要接受剖宫手术取出来。就这样,这个产妇顺产后又被剖腹了,她经历了两次痛苦,她身体还没恢复又要过来医院陪护,据说她的家离得远,只有婆婆来照顾,但是平时也没办法煮饭煲汤,所以两个人天天叫外卖吃快餐,她说这种日子已经坚持一个多月了……
关于我对生与死的思考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怎样一种力量能让一个人不顾一切地想要孕育一个新生命呢?有人说是血脉的传承,有人说生儿育女才使人生得以完整,有人说是养儿防老……好像哪种说法都有道理,但细想,如果早已经知道孕育一个新生命可能会承受的痛苦、将要付出及牺牲的一切,那么人们是否还愿意去经历呢?还是说有的事情必须亲身经历过才会有深刻的感受呢?毕竟我不相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后来我听到一种比较美好的说法,“为了参与一个生命的成长,不用替我们争门面,不用为我们传宗接代,更不用帮我们养老。我们只要这个生命存在,在这个美丽的世界走一遭,让我们有机会和她(他)同行一段……”
我曾经是一个自私的人,也许现在也是,我曾经觉得所谓真正的快乐就是我自己觉得快乐,于是我对很多事情比较淡漠,也几乎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真正开心或者真正伤害我,日常的彬彬有礼出于教养,而我的善良出于道德。这样的我外表热情,内心冰冷,表面阳光明媚,内里颓废堕落,我甚至没有生活目标,我曾经对我三十岁以后的生活感到异常迷茫,生活好像是被推着走下去的。有人说,生活就是不断地去经历,经历了才会发现属于自己的真相。于是我曾经一个人背包旅行,曾经尝试敞开心扉去结识有趣的陌生人,曾经飞过不同的国家,曾经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挑战未知……我斗过流氓,蹲过20多个小时的火车,乘过30个小时的飞机去另一个半球,我受过屈辱,也享受过荣誉……我的前半生算不上特别,但也精彩,假如我的这些故事来不及分享,以后没有机会告诉我的女儿,我还没有真正的“爱”过别人,我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例如这次手术没有成功,我甚至来不及好好交代遗言,那结局又会是怎样?我过去想象过无数次我死亡时的情形,是的,我就是曾经这样坦荡荡对死亡无所畏惧,但我没有一次想象我的死亡是在手术台上,如果我的死是这样毫无知觉、不痛不痒,我会叹息活着太艰难,死亡太草率。
我看着熟睡的女儿,心里感觉有点不一样了,我竟然有了一个女儿,她就像我生命的延续,她可能会继承我的特点,眉宇间会有我的影子,也许会有我的个性,她会参与到我的人生故事里面来,她的喜怒哀乐从此与我有关,我不再只是关注自己的快乐,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联结。她就像一个天使,来到人间是为了教会我如何去爱别人的,而这种爱别人的能力让我感觉脚能踏到实处,不再漂浮。
重生以后,我开始思考死亡…当生命有了新的期待,我有了牵挂,我开始害怕衰老,更害怕死亡。人在身强体健的时候不会想到体弱多病时的艰难,在年轻力壮的时候不会想到年老时的步履蹒跚,然而我现在会想,如果我以后能体面地老去,能不受病痛折磨,不成为家人的负累,“想当年”时能有那么几件值得细细回味的事情,那么我应该不悔我的一生了。这样说来,生活的目标是否无须太沉重呢,也许无非就是爱自己、爱别人,凡事竭尽全力,无怨无悔,然后优雅地老去。
也许我不应该害怕,因为我又重生了,对于生命,我有了更深刻的思考,我的感受变得丰富了,我也有了爱别人的能力,所以我的生命将变得殷实,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在往后漫漫的岁月里,只愿我心中有爱,灵魂不老。
重生以后,我开始思考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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