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半生时光

作者: 紫苏微暖 | 来源:发表于2017-08-10 16:22 被阅读350次
    母亲七十有五了,很多时候她都会给我开玩笑说起一个往事:母亲三十岁时,村里有个自诩会算命的人,给母亲算完后,说你一定活不过六十。可是算命的人早已经入土了,母亲在经历了各种疾病之后依然乐观健康。所以,母亲总是说:“我这辈子不信天不信命,不拜菩萨不怕鬼,做事做人凭良心就行。”

    1.

    母亲的这一生,坚强厚重,完全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经历了大跃进,文革的各种艰难,依然坚强前行,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句话在母亲身上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说时代的苦难是每一个人不得不去面对和公平承受的,那命运赋于母亲的磨难就是独一无二的,在那个一天只能挣几分钱工分的时代,一个人照顾着久病的病人并且拉扯着三个嗷嗷哺的孩子度过了十一年的漫长岁月。

    十一年,近4000个日日夜夜,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饥饿中,母亲全身浮肿,还必须要像男人一样去劳动,只为了多挣一两分工钱。实在熬不过去,就去找人借上几角钱救急。每每忆起这些日子,母亲总是说:“到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还好,都过去了”。

    母亲出生在湘中的一个小村庄里,家里的兄弟姐妹众多,外婆一共生了十个儿女,但在那个生下来的孩子只能由上天垂怜才能存活的年代,十个儿女最后长大成人的也只有五个,存活的兄弟姐妹中,母亲排行第四。

    那时,一个家庭里有五个儿女很是常见,但是对于仅能靠着几亩薄田穷地过活,并且只能望天收的农村来说,要想过上很宽裕的日子,怕也不是易事。

    好在外公勤快,田里土里的,山上水里的,只要能拿回家过活的,外公都能想到办法找到。如果日子这样一直下去,倒也能粗茶淡饭养大儿女,平安到老。

    可是有时候,人就象一条鱼,在时代的长河波涛中,即使游泳技术高超,但也仍然无法左右自已的方向,只能随波逐流。

    五十年代末,中国农村从上至下开展了轰轰烈烈支持大跃进的人民公社化运动。这场运动,我们暂且不去谈论它的得与失,但事实证明,这三年的所谓的自然灾害中,底层的劳动人民确实过得非常不易,这样的难关,同样也波及了母亲的家庭。

    母亲告诉我,运动刚开始的时候,集体食堂里还是能吃的扎实,因为每家每户都还有一定剩粮,进入1960年后,余粮耗光,最为沉重难熬的一年拉开序幕。

    那一年,基本每家每户都有挨饿甚至饿死的人,外公也就是在这样无法忍耐的饥饿中因营养不良而导致严重肾衰水肿过早离世。年幼的我,每次听到母亲讲这些往事,小小的脑袋翻来想去的也只能想到有两个问题,一是母亲有没有挨过饿?二是种的谷子都去了哪里了?

    所幸的是,母亲在那个艰难岁月里倒是还没严重的挨过饿。那时十七八岁的母亲已经在大队的养殖场工作了,所谓工作也就是每天起早贪黑的伺候那些猪。

    那时,猪比人金贵,人饿的发晕,猪是要吃饱的。母亲伺候这些猪宝贝,好呆也算个工职,一天有一斤的口粮,吃饱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母亲挂牵自已的家人,尤其是得了水肿病的外公,她每天节省下来一些口粮,以营济家里。

    偶尔养殖场里有死掉的鸡鸭猪仔什么的,那也是难得的好物,人们都是想尽办法占为已有。但养殖场的牲畜即使死了也还是公家的财物,并且要把死掉的鸡鸭猪仔捡回家解饿的大有人在。

    有一次捡到到一只死掉的鸡,一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二是为了鸡不腐烂,母亲决定结束工作后连夜送回家里。

    养殖场到母亲家里至少有十几里地,并且要经过一块可怕的坟地,据说那坟地里埋的都是一些横死的人,村里人口中关于那块坟地的可怕故事多得去了。十七八岁的母亲,就是在那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怀揣着一只死鸡,孤身一人硬是把那十几里地走完了,连夜还得返回养殖场。

    小小的我听了,满脑子飘来想去就是那块坟地里孤魂野鬼的形象。我素来胆小,不管是幼年的我还是成年的我,觉的孤身一个走二十几里的山村夜路,并且要经过那样一块可怕的坟地,那根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母亲却做到了。

    当时年幼的我,搜刮了课本上学的所有知识得出最后的结论,觉得母亲的勇气简直能和女英雄刘胡兰相提并论了。

    母亲的坚强和勇气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在少女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出来了,但是母亲总是说:“哪有一生下来就这样的,都是逼出来的。”

    小时候,我家独门独户,入夜之后,只要有母亲在,我就感觉什么都不怕了,母亲身上仿佛有一股安定人心的魔力,连最胆小,怕了一生鬼怪的袓母都说:“只要你妈在家,我就不怕了。”所以,母亲无论去哪里外出,基本都会连夜赶回家。

    2.

    关于时代赋于母亲和每一个人的艰难在中央宣布食堂下放和保留自留地的政策后,慢慢有所缓解了,但是命运给予母亲个人独有的磨难,却又悄悄开始拉开序幕。

    二十岁左右的母亲,经媒人介绍,嫁给了大伯。大伯脾气好,而且脑子活络,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日子在平静中悄然划过了六年,这六年当中母亲已经生了大哥和二哥,且以为这就是生活原本的模样,平淡但也真实,两个人相互扶携,把儿女养大。

    可有时,生活的海面很多的时候看着是平静无波的,但深藏的巨浪却在某一天突然拍岸而来,吞噬掉一切,让人措手不及。

    在二哥一岁不到的的时候,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早晨。母亲做好早餐,祖母在院子里叫大伯起床,连叫数声,也不见大伯有回应。母亲心下疑惑,便走进房间,只见到大伯已经是昏睡过去,紧闭的眼,口不能言。这是大伯的第一次发病,就象是晴天霹雳,震得母亲发晕。

    病情凶险,已由不得母亲去哭泣或伤悲,母亲只身一人迅速的把大伯送到了医院。可是小小的镇医院已无法确诊大伯的病,母亲没得法子,只得一个人带着大伯辗转奔跑在镇医院,县医院,地区医院……。

    因为大伯行动不便,加上那时交通的有限,不到一百斤的母亲只得用一辆板车,用肩膀硬生生在这来回几十公里崎岖的路上拉着大伯一步一步的求医。

    母亲一边陪着大伯求医,一边还要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去队里挣工分,养活家里的幼儿。

    大伯的倒下,这个家就瞬间失去了顶梁柱,家用度日更是日渐捉襟见肘,尤其是大伯的医药费象一座大山压得母亲夜不能寐,喘不过气。

    家里的猪卖了,交了医药费,但也只能维持一阵子,实在没法了,就只能卖口粮了,口粮卖了,母亲不得每日以红薯度日,在医院里照顾大伯时,自已每天就用生姜沾点盐就着白饭填肚子,仅剩的一些口粮留给两个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袓母。

    由于那时的医学技术有限,大伯的病到底是没有确诊。但庆幸的是大伯经过快半年左右的治疗,病情虽然没有确诊,但还是控制住了,慢慢的恢复过来,身体虽没以往强健,但到底能行能走能说能笑了。母亲的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心想这场磨难终于过去了。

    3.

    但命运无情,以一双翻云覆雨的手戏弄着被它网住的人,并且冷眼看着你的挣扎,没有一丝怜惜。在大伯恢复不到一年的时间,病情再度复发。那次的发病,大伯头痛欲裂,抱着头满地翻滚,巨大的痛苦中又陷入昏迷状态,待送到医院抢救醒过来后,就又成了无法动弹,口不能言状态了。

    这时母亲的心里就象吞进去一大块黄连,那种苦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那种无助,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一天只能赚几分钱的年代,我无法想象母亲是怎么样用着汗水血泪走过那一程的,但母亲不向命运求饶,不向旁人甚至亲人索要怜悯,硬是咬着牙把这一场苦难生生的扛了下来。

    大伯重病卧床的那一年里和后来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的近十年的时间里,母亲每每忆起和我诉说这些艰难的时候,总是会几度哽咽,不能成言,一再的告诉我:“经历过那么多的苦,现在能有这样的晚年生活,我已经满足了!”

    每个阶段,母亲说她之所以能走过来,都是有一个信念在支撑她。

    大伯重病的那个阶段,母亲的唯一的信念就是治好大伯,可家里实在太穷了,半分多余的现钱都拿不出来了,该卖的都已经卖光了。有一次,捏着大伯的药单,硬是无钱抓药,母亲欲哭无泪,心急如焚。

    那个时候,母亲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已成家,大舅家中经济稍差,但毕竟还是两夫妻相互担着;二舅两夫妻的都是工人,大姨夫和小姨夫都是手艺人,很显然,经济都会比母亲来得宽裕一些。但母亲经历苦难的这些日子里,无一人接济。

    幼年的时候,母亲说起这些,我心中还是充满了对这些所谓亲人的埋怨,可母亲总是说:“那时候谁过的都不容易,帮是情分,不帮也正常。”

    成年后的我,倒是也能理解舅舅姨妈的做法,毕竟在那个年代,亲情在贫穷面前,显然力量是微弱的,人们紧紧的抓住手里有限的一些钱来求得最低的安全感,这原也无可厚非。所以,最难的这十一年了,母亲几乎不向兄弟姐妹开口求助。

    可是抓着大伯这需要救命却又无钱抓药的药单,母亲迫不得已,想找大姨去借一块钱,母亲思忖着大姨无生养,只带了一个养子,大姨夫又是个手艺人,经济压力小,借块把钱应当无大碍,心里也盘算着再过个把月,队里就分粮了,卖了粮也就能还上了。

    母亲每借任何一分钱,都是量入而动,借钱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用什么方式,什么时间还钱,只要是借的钱,再难母亲都会定时还上。于是,母亲捏着药单,到了集上找到了大姨,可最终,还是空手而还。

    母亲的泪往肚里咽,只得一路跑,又找到了大队信用社。信用社的门,母亲不知进出多少趟了,好在母亲有借有还,每次也还能有一些结果。但我不知母亲从集上到信用社的那一路上的心酸和难过,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但人情淡薄,想来母亲的体会必是至深。

    母亲说,那个时候再苦再累,也就只想着治好大伯,听那里有偏方,母亲都会拉着大伯去试试。

    有一次,母亲听说领队有个家传中医,治这些疑难杂症很有一些方法。于是,母亲二话不说,拉起大伯就向领队中医家赶去。一路崎岖,山路并不好走,那一次,母亲说她差点就和大伯一起栽到深沟里了。

    母亲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全身浮肿的已经非常厉害,行动极是不便。可即使是这样,母亲还是用板车拉着大伯,板车的带子深深的陷进了肩膀,一步一咬牙的向邻队赶去。

    半途上完一段很长的陡坡,必然也就会面临着异常陡峭下坡路,又窄又长,一边是高高的山,一边是近三米的深沟。板车载着重物,原是走下坡比上坡更难,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稳住板车能平稳的驶下去,可到底体力不济,板车不受控制推着母亲向坡下滑去……。

    那时母亲只能死死的抓住板车的手柄,努力让它往里边山那面靠。板车终于在临近坡底的一个小土堆前停了下来,早春的风里,隐隐还有着冬季未尽的寒气,可那一刻母亲的内衫却已经湿透。坡底农田里插秧的农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直到母亲安然下得坡来,才缓过神,纷纷安慰道:“表嫂子,你这是菩萨保佑,命大啊!”

    如果母亲和着大伯的板车真的栽入了三米深的沟里……我真真是不敢去想啊,只要一去想象身高刚过一米五的母亲拼尽全力的样子,心就难受的要命,为母亲所受的磨难。

    这样的信念,到底没有留住大伯,在三哥呱呱落地的第二天,大伯再次病发,40多天后,就丢下母亲 ,和祖母以及三个儿子,撒手西去了,生命就定格在三十六岁这年。

    大伯的灵堂上,母亲望着还只会敲锣撒欢的大哥二哥和襁褓里的三哥,几乎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了,那个月子,母亲泪水和着汗水坐完的。每每忆起,母亲总是说:“如果是现在的医学技术,是救的回的!”

    4.

    大伯走后,母亲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的拉扯着三个孩子,实在太辛苦了,村里很多人都劝母亲把三哥给出去,愿意收养三哥的家里一次次的托人来说,可母亲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什么时候都回话说:“我自已的孩子自已带,吃谷咽糠我也要把他们养大。”

    眼看的三个哥哥渐渐的长大了,大哥二哥都到了读书的年龄,每个学期两个人两块多钱的学费,沉甸甸的压在母亲的心头。

    母亲记得,有一个学期,办法都想尽了,学费还是没着落,母亲的心里心急如焚。祖母手里还是存着几十块钱的,可能觉的自顾不暇,手里的这点钱是安身之本,任凭母亲急的象热锅的蚂蚁,到底也没帮助一分。

    但除了钱之外,袓母确实也是把全部的爱给我了们四兄妹,母亲白天要去队里出工,照顾我们兄妹的任务就落到了祖母身上,所以,我们四兄妹对于祖母的感情也是极深的,无论从任何地方回家,都是第一时间打开祖母的房门,叫一声“奶奶”才安心。

    为了多赚一点工分,母亲总是选工分最高,强度最大的活干,比男人还拼。七匹马力的旧式柴油机4个人抬(这活一般都以男性为主),母亲一人扛起一头,一起抬的男同志,心好的给你让点力,心不好的,那管得着你是女人。

    除了拼了命的赚工分,而且那时因为袓父的原因,家里所谓的成分不是太好,母亲很多时候还要代替祖母去队上做义务工分。

    为了让一家人活下来,母亲争分夺秒,白天出工,晚上就得给三个哥哥赶制衣服鞋帽,母亲是有志气的,再苦再累,也不会让孩子流落。那年月,三个哥哥走出去,衣服旧是旧了点,但从来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秋冬的棉鞋,春夏的单鞋,一数备的齐全。

    从我记事起,家里有一本厚厚的老黄历书,书页里面总是鼓鼓的,夹着很多母亲剪出来的鞋样。很多时候,我的记忆里都保留着母亲纳鞋底端坐在灯前的背影,一觉醒来,总是看到母亲坐在桔黄色昏暗的灯下,一手抓着鞋底,一手拿着针,时不时还扬起针和线在头皮上划拉两下。

    母亲纳的鞋底的针脚又细又密,尤其是是冬鞋,又板又硬的鞋底垫上厚厚的棉花,很奇怪的综合了硬与软本是两大反义词的共同感觉。时至今日,母亲做的鞋给我最深的的感受还是温暖,幼时的冬天远比现在冷的多,但是学堂里的我们,穿着母亲做的棉鞋,脚始终是热乎乎的。

    母亲说,最难的那几年里,三个哥哥穿的衣服倒也好办,反正大的穿了后给小的,但最难的就是鞋子了。男孩子好动,那时也正是最顽皮的年龄,最是费鞋,一双新鞋穿不了多久就见脚趾头了,但做新鞋子是要布的,而布又是要钱的,但人一旦逼到了那个地步,办法也就有了。

    “人啊,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些话是母亲常说的,也是常常用于劝慰勉励我们的。

    于是,母亲承接了小舅一家人的鞋子,小舅妈就以鞋面布代了工钱。小舅家四口人加上自已家里,一共近十口人的鞋子,不是个小工程,母亲每日出工回来,只得晚上赶制鞋子。

    那时农村的电力不足,上半夜大家都在用电,灯光昏暗,做鞋看不实,母亲就趁这个时机把哥哥们哄睡,自已也趁机睡一会,等到下半夜时,大家都不用电了,灯光亮了一些,母亲就醒来继续赶鞋的直到天明。

    每次听到这里,我就会心痛的问母亲:“那您不是一晚才睡几个时,第二天还要出工,长期这样,身体怎么受的了。“母亲告诉我,那时候就象头牛一样,根本就不知道累是什么,满心里就是想着如何把你三个哥哥拉扯大,这样一拉,就是近十年啊。

    随着哥哥们年龄越来越大,要花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母亲实在是难以为继。村里有几个和母亲走的比较近的妇女,偶尔也会劝母亲再找个好人家。

    母亲左右为难,思来想去,始终下不了决心走出这一步。母亲一想到只要一离开这个家,就算能带一个孩子走,但剩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跟着年迈的祖母,怎么活得下去啊,一想到这个,母亲说什么也就不起再嫁的心。

    母亲的好强和坚毅让很多人佩服,所以就算是寡母带着三个孤子,在村里倒也没人敢明目张胆看低。也就这样,母亲风雨兼程,走过了她的前半生。

    5.

    母亲这半生的时光里,她所经受的磨难,和她面对命运不公时的坚强豁达,犹如一本厚重的书卷,我粗浅的文字功底无法触及她十分之一的内涵。

    当我眼含热泪从母亲云淡风清的回忆里记录下这些的时候,内心里有一万分的感恩,感恩命运在给予母亲那么多磨难之后,母亲依旧健在,每当听到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时,我便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惟愿我亲爱的母亲健康安在,时光永远都不要带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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