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距离66年,破四旧已经过去了24年。
78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煤油灯换成了蜡烛,蜡烛又换成了电灯,在后面更是出现了蓄电池的手提灯。灯的变化算是体现了人们生活变化的一角,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人们饿肚子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然而,这样欣欣向荣的发展大背景下,在华北平原中部有个小村庄,却并没有发生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快蜕变。人们依旧在同天斗,凭着天降甘霖才能吃饱肚子。
老三,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小村里,村里可不止一个老三,光我知道的就有十几个,计划生育的前夜,人们可是卯足了劲的生,为了传宗接代的家族责任,为了以后能多个人手下地干活。一个家庭里,兄弟三四个的,那是常事儿。老三就是其中之一,原名:阿广,下面我还是称他为老三。
老三是个苦人,从小,我便对他印象深刻。
大我约五六岁,一米五的个头,看似瘦弱的外表,在建筑工地上,扔砖和泥一点不含糊。
他的脑子有些不灵光,村里的人都爱取笑他,建筑工地的工友们,无聊的时候,也拿他开涮,讲老三的事,成了众人的歇晌时的热门话题。
不过,老三并不介意,他早就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取笑,还有那些玩味的眼神,他不认为有什么不妥,甚至都没有玩味的鄙视回去。似乎还为自己找到了跟人说话的机会而自豪。
他的日子就是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农忙时在地里干活,有时给别人帮忙,赚一顿好饭,闲下来的日子去工地搬砖和泥,在村里,这是大多人的常态,对有理想的人这是一种无奈,却成了他最为平常的日子。
老三没上过学,瞎字不识,单凭着他能给别人带来快乐,他也能混得开。
家里哥仨,他是老末,还有一个妹妹。
上代人积累下来的贫穷,让他的家里没有了翻身的想法,就学着别人家慢慢的消磨光阴。
我想写老三,并不是因为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出彩的事情,反而更是因为他的平庸,他也许不知道什么是无奈,只把他理解为不好受的感觉,而在我的眼里,他更像是那一代人,被命运摧残后的剪影。
老三没有属于自己家,因为他住的是父母的家,在村里二十几岁的人都是要有自己的家,父母在祖辈腾出来的宅子里(或者购买),盖一座新房,然后找媒人说个媳妇儿,结婚后就分家,算是独立了。而老三没有,他跟二哥、小妹、父母挤在一个小院里。
我记事儿的时候,他的大哥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门户,二哥也有了宅子,离我家不远,就在一个胡同里,可是二哥的房子却是盖了好几年才起来,然后装修又花了几年,我那时对盖房子的速度没概念,总感觉这么高的墙,怎么也得一年,后来知道,速度快的也就半个月完工,不过老三二哥的房子,却是爷三个自己动手盖的,之所以盖了好多年。后来我终于明白了,都是因为那个根源。
房子不好盖,媳妇不好娶,老大自理门户后,挣钱养家尚不能有余,更管不了其他,老二只能外出打工,靠着每年积攒下来的钱购买建筑材料,准备彩礼钱,按说房子也不可能盖这么久,这里面,媒婆起来很大的作用,老二人长得挫,又没啥文化,总是婚事快成的时候散伙,房子盖的也就紧一段,闲一段。
又一次老二出门挣钱,盖房的家伙事便留在了新房的院子里,派遣了老三负责照看,新房子还没有拉电,农村的那种夜,也许现在很少人能体会了,那时候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晚上的时候,蟋蟀声、老鼠声,甚至爬虫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季节已是秋末,天已变凉,老三从家里拿了一床盖了多年的破被,就在正屋铺了一张草席睡下了。
那时候人们很迷信,过年要磕头拜年,供灶王爷,老天爷,观音以及各路大仙神佛。真诚膜拜,三牲水果一样不少。可是村里还是传出不少怪异的事情,说老刘去邻村给人修电家电,回来的路上车子无故倒了,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坐地上骂了半天才扶起来,这是胆子大的。说老张赶集遇到老友,多喝了几杯,回来路上天已经黑透,路过坟场时,一股小风吹来,吓得推车子猛跑,结果跑了一晚上没到家,天亮回过神来才看清,把距离路边最近的一座新坟周圈给压平了;说老宋在村口看到七八个漂浮在空中闪闪发光的光屁股小孩,类似还有还有很多…
这些牛鬼蛇神的事情,我本是不信的,不过听了老三的遭遇,我也有些动摇了。
这件事是刘老大在小楼打牌的时候传出来的,刘老大就住在老三家的隔壁,老三家有点啥事,那堵矮墙根本挡不住,据说那天晚上,老三哭爹喊娘的从外面跑回家,大门拍的山响。大晚上的把四邻都吵醒了。他爹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匆忙开门后发现老三头惊恐的回头看后面,血红的眼底,带着无尽的恐怖,裤裆也湿了一片。老三爹将他背回屋里问话,一句不说。蒙着被子打哆嗦。一连好几天都这样,邻居劝他请个半仙来瞧瞧,到老三爹怕花钱,明显是吓到了,缓几天就好了。老三爹说。
半个月后,老三终于说出了那天看到的事情,还因为人们喜欢听他的故事,自豪了好些日子。
那天晚上,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老三在二哥的房子里睡了三个多小时,感到有些冷,犹豫了好大一会,还是决定回家拿床被子去,夜虽然很黑,这条路天天走,抹黑倒是也能回到家,12点的夜晚,寂静无声,偶尔几声很远处传来的狗吠,然后就是清冷的空气下,不知道哪个墙角传来的促织叫声。从二哥家到老三家也就五六百米,穿三个胡同的距离,走在大街上,老三快速的朝着家里走,当他走到大街中间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啥也看不清,因为电资源过于珍贵,老三裤兜里的手电没舍得拿出来。然后继续向前走,不过刚走几步,又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老三停下来向后观察,还是啥也看不清,他不得不打开手电,深夜一下子就吞没了所有的灯光,还是没发现任何情况,于是老三决定就这么原地站一分钟,看看到底是什么发出的脚步声,一分钟过去,仍然没有出现任何情况,老三决定赶紧回家,别是被啥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不过此时身后,除了脚步声,还传来另外一个声音:“三儿”,老三扭过头去,打开手电,就看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躬着驼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农村里没有别的硬木),拐杖的虎口位置位置反射着手电的灯光。穿着一件蓝色的棉袄,通过衣服反光可以看出,衣服还挺新。
“奶奶,你咋来这里了,多冷,还不赶快回家去”,
“奶奶想你了,三儿”说着,老三就想上去扶住奶奶。
突然一个机灵反应过来,吓得老三嗷唠一声惨叫,扭头就跑,跑出十几米,就摔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又向前冲去,因为老三突然想起来,奶奶已经过世一年了,虽然平时偶尔会想起来奶奶,可是真的碰上,那就不一样了。这件事没过多久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茶余饭后,下地盖房,歇晌的时候终于又多了一个谈资。
过了几年光景,老三二哥的房子终于建起来了,又过了些时日,老三二哥结婚了,娶了个个子不高的媳妇,整日闭门不出。
也许老三此时在想,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吧。在还没轮到他之前,老三依然混迹于建筑队。
又过了几年,老三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是他连房子还没有,就更没有没人为他张罗了。
那年年假刚回来,就听村里人说了,老三的妹妹出去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外面的男人,结了婚,过年也没回来了。这回老三家里除了他爹娘就剩他一个了吧。这几年老三脾气也开始变得大了,大哥二哥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唯独他还是一个人打光棍,没有自己的房子、媳妇不说,还的给家里挣钱,于是老三就感觉很不公平。
日子长了,老三越来约觉得不公平,于是他认为,他的大哥和二哥应该帮助他,应该给他钱花,大哥二哥其实之前盖房子娶媳妇也是花过她的钱的。不过老大和老二都不买帐,于是他就冲他爹施压,想要点钱,而老三他爹也是拿不出,老三感觉家里唯独他是剩下了,于是对他爹发脾气,跟他哥哥要钱。因为这件事,据说老三被他的两个哥哥打了几次,下手挺重,虽然我没有亲见,一条街上的信息还没有被传播的太离谱,应该是错不了了。
又过了几年,老三已经29岁了,可是他还没取上媳妇,房子也没有建起来,
生活的不顺,让老三开始变得郁闷,皮暴躁,而发火的对象只有他年迈的父母,终于,老三病了,我上学走的那天听说了这个事情,据说起先只有大腿疼,疼了好多天,硬扛了好多天,不过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终于还是去了医院,最终的诊断结果,让老三几乎无法接受,因为这个距离脑袋如此远的病灶,竟然让他付出了一只眼睛。
又一次放假的时候,我终于又见到了老三,他颓废了太多,那只眼睛却比以前更黑更亮,他也不去建筑队上班了,他变得喜欢凑热闹,专找人多的地方,台球厅,ktc,洗澡堂,人多的地方总能看到他的影子,虽然他不亲自打球,也不准备泡澡,只是去听一些不用花钱的音乐,他就很满足了,然后按时回家吃饭。
转眼又是一冬一夏,老三已经习惯于混迹村里新开发的集市,特别是修电视的老刘头门前,那里有一片大空地,晚上常常有很多人在此乘凉,他也每天跟大伙一块在这里讲述他从前的光辉故事,什么班里搬砖就数他速度快,扔的多,什么又一次在坝上偷卡车的煤块,他也是最多的,每天同样的故事讲完,还不忘满足的哈哈大笑一通。
夏天,人们闲时喝上一杯,他也去凑热闹,蹭一杯酒,一块肉,大家倒是不会对他吝啬,毕竟这样的人是能给许多人带来快乐的。
不过,自从老三的眼睛坏掉后,他的颓废的越来越快,衣服一天比一天破,像个退休的老人,每天到处闲逛,只是他永远不会有退休老人的那种体面和云淡风轻。他是在忙于奔波着寻找填充他空虚内心的乐子。
又过了几年,老三还是没有结婚,他的腿也瘸了,那只眼睛也不再黑亮了,而是变得浑浊,眼屎像是永远也擦不完的,爹娘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没人再为他准时做饭补衣,他就找两个哥哥家去要,要上一次能吃几顿。
老三已经不太喜欢出来闲逛了,人们的视线中眼睛渐渐的失去了他的影子,渐渐的淡忘,没有了他,人们总能很快找到新的更合适的话题。
老三的父母在前两年时间里,相继去世了,去世后出殡当天,是他近十年来第二次见到妹妹,当然他的腰包又丰厚了一段日子,爹娘把那套老院子留给了他,可是已经没有媒人会为他提亲了,他整日的将自己闷在家里,坐上一锅粥,吃几天,冬天不会因为可怜一个衣不附体的人而迟来一步。
老三病多了起来,他要常年吃药,将家里的粮食吃光了,卖光了,在后来,家里能卖的都慢慢的拿出去卖掉了,他更少的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大多的时候,在深夜里,人们才能知道他还在,因为他总是在那样静谧的深夜,被寒冷冬夜和饥饿无情的折磨,发出瘆人的惨叫,他甚至直接睡在灶火房里的柴火上。
有一年,我终于又见到了老三,他昏黄的双眼,严重的驼背,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满额头的沟壑,虽然脸色不怎么干净,也是能很清楚的看到,一件不知到穿了多久到涤纶蓝色上衣,也许是60年代的标配吧,老三背着手,在街头闲逛,不时地停下来,看着人情冷暖,看到他的像形象,我突然的有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袭来,我想到了小时候,看到与同龄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帅小伙老三,想起那个,年纪轻轻就在建筑工地不怕吃苦的老三,想起那个总能给人带来欢笑的老三,想起那个朝气蓬勃却又强颜欢笑的老三,现在却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孔乙己,想起了啊Q,想起了祥林嫂最后那拄着拐杖,走在街头,说这“我真傻”的场面。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将他如此的惩罚,让一个在改革开放的大好背景下,在国家经济快速复苏的前提下,竟然变成了如此的境况,回头我想想自己,也许在他悲惨的内心世界还有很多向往的美好东西,那是他继续活着的动力吧,而我,除出了整个日浑浑噩噩的打工,没有时间去关注自己的理想了。
那次离家后,我就在没有见过老三,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故事了,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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