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声又响起的时候,记得来山里找我讨口水喝。
好啊,他喃喃道,像是只讲给自己听。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遍山的风都可以为证。
01.幽草涧边生
阳春四月,淡如纱的薄雾轻飘飘地浮在山谷里 ,草的清香花的幽香,缠缠绵绵夹杂在一起。不知道躲在哪棵树上的小鸟正挑逗似的啾鸣,声音忽远忽近,叫人寻不见它的身影。
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女自林间走出,篓里装了一把小锄头和十几颗青翠的草花。那些花瓣上还缀着晶莹的露珠,随着少女急切前行的步伐一颗颗坠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肩膀。
她是跟着鸟鸣走过来的。
眼前一株粗壮的柳树,苍劲挺拔的树干,千万条柔韧的柳枝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而树下那汪泛着银光的泉水,让她眼前一亮。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阵小跑来到泉水边,掬起一捧清亮的水送到唇边,却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在树下选了一根草,三两下折成小巧的草环,拿在手中念念有词。
“她在干什么?”斜伸到泉水上方的柳树上坐着一个少年,两条腿随意荡在空中,一脸好奇地探头问道。
“是在向你借水喝啊。”微风摇曳间传来苍老的声音,只见柳枝摆动,并没有半个人影。
少年瞥了瞥嘴,矮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粗壮的树枝上。“借什么借,她又看不见我,真是无聊。”
“谷里好久没有人进来了,这下来了个小姑娘,你怎么反倒喊起无聊了?”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
“没有人才好呢!柳爷爷你看她竹篓里可是我们谷里的草精?贪婪的人类!”山谷里灵气充沛,生长了许多药力上佳的草药,正是因为有瘴气保护,才没有引人进来挖采。他对这不知道怎么闯进来的姑娘自然没有好印象。
“人类也不尽是贪婪之辈。你看她采药却不伤根,谷中灵药甚多,她却只拿了这些,可见的确是家中有人生病。灵药么,自然是能治病才是药。”
少年不置可否,只冷冷哼了一声就闭上眼睛不再搭话了。
枝叶间阳光细碎,将零零散散的影子投到少年光结的脸颊上,也落到树下少女垂在肩头的发辫间。
树下的她似乎没有听到刚才那一阵交谈,将草环轻轻抛进水里,这才放心地低头捧起水来小口喝着。
清甜的泉水流入喉间,她舒适地叹了一声,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太阳,忙背上一旁的竹篓朝来的方向钻进了林子里。
从刚才开始一直安静不见踪迹的小鸟,从柳树梢上展翅飞起追了上去。
少年闻声睁开眼睛,看着一抹黄色消失在密林间,站起身道:
“这莺歌,怎么这样爱管闲事。”
回应他的是柳爷爷疏朗的大笑,回荡在盈盈山谷间久久不散。
远处传来几声好听的鸟鸣,山风穿过林涧,树叶轻响。
02.草婆婆
少女匆匆从山道上走下来,在踩到村口的大路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再找那只一直引领自己的小鸟,却已经再也看不见踪迹了。
“谢谢你啦,小鸟!”她将手掌合成筒状大声朝山上喊道,而只生长着几丛干枯灌木和荒草的小路上并没有一点回音。
等了一会儿的她提了提背上的竹篓快步朝村子走去,在她旁边是一条溪道,蜿蜒进山下几十户房屋的村庄里。只是从干涸到龟裂的泥土上看,这条小溪已经断流许久了。
听婆婆说以前山上是有山神的,这条小溪也从山里流出来,没有人知道源头在哪里,只是终日溪水叮咚,养活了这一村上百户人家。
村里人农忙时种地,农闲就三三两两进山狩猎采药,采回来的药或自己用,或运出村售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不分季节地上山采药,上至白发老叟,下至垂髫小童。每天天不亮就上山,誓要将这山中药草掘个干净,甚至还有人将山中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树也一并伐倒运了出来。
村民逐渐富裕,肥沃的田地却渐次荒芜长满了杂草。
他们毫不在意这些曾经引以为生的土地,只更加疯狂地伐树采药。
有一年大旱,大半年没有见过一滴雨。绕着村子的泉水慢慢枯竭,山上的草木也转瞬枯黄,一天夜里燃起了山火,大火之后,整片大山只余乱枝虬结的枯木,再生不出半颗草药。
这下村民方才慌了神,后悔触怒山神。由村长组织着在山前祭祀求雨,祭坛摆了七天七夜,天空始终阴沉,没有落下一滴雨来。
空气中渐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村里人陆续生了病,只靠着村头一口古井饮水浇灌田地。
大家又开始面黄肌瘦,许多年轻力壮的人受不了贫瘠拖家带口离开了村子。只剩下一些不愿走,或是病得走不了的人继续挣扎。
村口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就是少女的家,此刻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妇正等在门口,挂在门框的一盏看不出材质的风铃正随着晚风轻响。看着孙女终于在夕阳收进最后一丝余晖前出现在了小路上,她浑浊的老眼才浮现出一丝笑意。
少女见生病的婆婆扶着门框等着自己,赶紧跑上去将她扶到屋子里坐下,冲她讨好地笑着。
“你这丫头,说了多少次不让你上山了,怎么还背着婆婆私自上山去。”老人的声音嘶哑,说话时还喘着粗气。
“婆婆不要生气,灵儿下次再不去就是。”说着话她将竹篓放下往老人身前一推:“你看我今天找到了什么?”
老人探头一看,伸手将还青绿着的植物捞了一株在手上:“这是绛珠草?”她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还有这些,都是你在山上采来的?”
“也不是,山上只有剧毒的断肠草。婆婆不是说那些草是毒药,神鬼都不敢碰么?”灵儿搬来一只小板凳靠在老人身边:“我本来想着山里生着瘴气的地方村里人都没有去过,就想要试试运气,没想到过了瘴气,里面是一个好漂亮的山谷。”
说到白日里见过的山谷,她眼里闪着光。那里绿草繁花遍地,根本不似外面所说的危机遍布。
“山谷?难道传说是真的?”婆婆惊异地捧着手上的绛珠草道。
“什么传说?是山神吗?”灵儿听到婆婆这样一说,立即来了兴致。
婆婆点了点头:“传言山神发怒降下天灾之后将神山上的草木都封印起来,周围施下瘴气不再向人间开放。你今天,或许是到了神境,可是有多少人想要穿过瘴气去寻,最后都在迷林中绕了出来,你是怎么进去的?”
“我正要和您说呢,本来我进去以后只觉得周围阴沉得很,模模糊糊也看不清路。正害怕呢,就听到一声鸟鸣。”灵儿兴奋道。
“鸟鸣?”
“对!声音可好听了,我就跟着它一直走,然后就进到了山谷里,它还带我找水喝呢。只可惜我没有看到它的样子。”少女清亮的眸子里露出满满的惋惜,那应该是一只很漂亮的鸟。
老人听完孙女的话定定看了她许久,看得灵儿有些踹踹不安。
“您怎么了?”她呐呐开口道。
良久,婆婆叹了口气说道:“这或许就是你的缘分吧。明日你去村里将大家请来,就说你找到了药……”
“婆婆!”灵儿大声道“那些药是给您治病用的!”
“婆婆知道灵儿孝顺,但是婆婆老了,迟早是要死的。可是村子里那么多年轻人,就说你张叔的小儿子小茴,今年才九岁,你忍心看他一直病着吗?”老人拉过孙女的手慢慢说道,“灵儿乖,婆婆是这村里唯一的草医,一定是要救大家的。”
少女低头咬着嘴唇不语,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滑落下来滴到面前的草药上。
婆婆轻轻抚着怀里孙女的头发,继续道“相信婆婆,婆婆可是最厉害的草婆婆呀。”
片刻后灵儿站起身,将竹篓放到墙角,径自进了房间,留草婆婆一个人坐在如星的油灯下。
老人知道,孙女虽然性子倔又胆子大,却是一向最听自己话的,这样就算是答应她了。
03.绛珠草
第二天一大早,草婆婆的草屋前一反常态排起了长队。
草婆婆是继村子里的人逐渐搬走后,剩下来的唯一一个草医。这些年村里病倒的人虽不少,这病却来得蹊跷,最有经验的医生也瞧不出原因,加之山上又没有药草,大家都只能被这病一日一日拖着。
现在听说草婆婆家的灵儿竟然进山采到了药草,还是很难寻到的绛珠草,立即带着家中的病人争先恐后地向村口赶来了。
传说绛珠草可清人体污秽之气,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可惜就算是在后山灵气最充沛的日子,这草也是难得一见的。
草婆婆天不亮将灵儿采回的药草,统统放进一口大锅里,熬好的药汤澄澈透亮,异香扑鼻,惹得门外的人们都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药汤,每个人都冲着草婆婆和灵儿千恩万谢。特别是村里的张叔,还拉着小茴来老人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大得灵儿听着都替他头疼。
小茴生得机灵,只是久病之下有些形销骨立,但这不妨碍他和灵儿亲近。
“灵儿姐姐,我爹说你见到了神仙,是真的吗?”趁着张叔和婆婆说话,小茴凑到灵儿跟前仰着小脸问道。
“对呀,神仙还说要是小茴再喜欢朝人吐口水,他就会施法把小茴的嘴巴封住,就像这样。”灵儿停下整理碗的动作蹲下来用牙咬住嘴唇,冲小茴呜呜叫了两声。
“小茴改啦,以后再也不敢了。”他吓得后退两步忙用小手捂住嘴惊呼道。
“小茴,你干什么呢?”张叔和婆婆说完话看着小茴好奇道。
“没什么,小茴说他要做个乖孩子。是不是啊小茴?”
“嗯嗯嗯!”小家伙依旧不敢放开捂住的嘴巴,点头如捣蒜。
草婆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最后一个人领了药汤远去,爬满皱纹的脸上漾起满意的微笑来。只是那笑容刚刚开了个头,就被上来的咳嗽给赶下去了。
灵儿见婆婆咳得难受,立即从怀里掏出个葫芦来,拔开塞子递到老人手里,急道“婆婆忙了一早上了,忘了自己也病着了?快点喝口水吧。”
草婆婆拿过孙女递上来的葫芦,凑到唇边只轻轻一闻,抬眼看了一眼正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孙女。
后者俏皮一笑说道“我就知道婆婆会忘记给自己留,所以自己先偷偷装了些。”
老人会意也不多说什么,只拿起葫芦将里面的药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末了还把葫芦倒立过来献宝似的给孙女看。
绛珠草果然是奇药,不到半刻灵儿就发现婆婆的脸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连咳嗽也减轻了许多。
那天晚上她是嘴角噙着笑入睡的。
梦里村子里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人们扛着锄头彼此打着招呼,远处是一轮刚升起的红日,还有一只五彩羽毛的鸟儿在天空盘旋。
它的叫声穿透迷雾,穿透密林,好像在呼唤远方的游子归来。
又一次见到自己的家门口聚满了人是在半个月后。
灵儿正挑着一担水回来,远远地就发现自家的草屋前乌泱泱站了十几个人,都是村里年轻力壮的。
前阵子他们都还病得走不动道,如今看来倒是一个个精神焕发得很。
他们见灵儿回来,自发让出来一条道。村里人自然是来找婆婆的,她没有多想,只管将水倒进厨房的大缸里。
婆婆依旧坐在她那把竹制的椅子上,脸色却不大好看。
自灵儿记事以来,但凡村里人有事求到这里,婆婆都是有求必应的,前一段时间因为大家生了怪病没人来找她还长吁短叹了一阵子。
现在这样把人晾在外面还是第一次。
灵儿好奇地看了看门外的人,又转头看了看婆婆,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人群里有人终于耐不住寂寞出来说话,是前阵子带孩子来求药的张叔,“草婆婆,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托您心善治好了大伙儿的病,可这穷病才是最挠人的呀。”
“是啊是啊,草婆婆,我家的顺子眼看就二十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去给他讨媳妇哟!婆婆您是看着他长大的,可不能见死不救。”有人连忙跟着应和,话虽是冲着不理人的老人说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旁边的灵儿。
这下她算是听懂了他们的意思了,灵儿转头看向婆婆,知道婆婆一直不松口是担心自己遇到危险。
“我可以带你们去一次,只是……”
身后老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回头冲奶奶安慰地一笑又继续转头说道:
“只是其一,我进入神境只是偶然,能不能再进尚不知道。”
“灵儿一定进得去,山神大人一定是选了你做接引人,有你我们大家就都能进了。”领头的张叔笑得一脸谄媚。
灵儿皱了皱眉头继续道:“其二,神境中药草虽多,却也有限。若能进去,我每月只带大家去一次,且每次不能多采。”
此话一出,人群里立即哗然,显然不太满意她的第二个要求。
“大家听我一言。”一直旁听的草婆婆突然朗声道:“我辈已经因为贪婪引起天罚,如今山神愿意再开神境,大家可要谨记前车之鉴。”
这话果真很有分量,人们立刻想起那些昏天暗地的日子,一时有些惶然。安静之后俱都同意了灵儿提出的条件,立即谈定第二天一早,由灵儿带人上山,一户去一个人。
山脚下,灵儿看着大家身上准备的足有人高的竹篓,颜色还绿着,一看就是连夜赶出来的。
张叔讪讪地笑了笑说:“大家伙之前的药篓都久不用坏了,灵儿你放心,我们心里有数,绝不多采。”
“有数就好。”灵儿知道此刻多说无益,转头带着大家上了山。
这天天空中铅云密布,一丝风都没有,只有沿路的断肠草开着黄色的小花,看起来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
众人在林中穿行了快两个时辰,个个汗出如雨气喘吁吁,却还只是在鬼魅般地树木间绕来绕去,四周入目枯黄,根本没有半点药草的影子。
这时候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小声埋怨道:“什么鬼地方!这种地方能生出绛珠草才怪!”
声音虽小,却因为林子间没有半点其它声音,这句话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都转这么久了,后山统共才多大啊!”
“是啊,当年我可是跟着我爹来过的,一上午就能在林子里穿个来回。”
“眼看着要下雨了,这丫头不会是故意带我们绕圈子吧……”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她想要装聋作哑也不行了。
“灵儿事先声明过,今天本来就可能是一场空,诸位莫不是忘了?”
“大家也是着急嘛,你看这天说变就变,我们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同样一头大汗的张叔站出来劝解道。
她刚要说话,豆大的雨珠就自空中落下来砸到她的额头上,旋即霹雳吧啦声不绝于耳。一场大雨说来就来,大家慌忙将竹篓顶在头上想要找地方避雨。
可这地方除了光秃秃的枯树,就是一些低矮灌木,根本无处避雨。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快下山吧,这一下雨可容易塌山,保命要紧,药草改日再来罢!”
众人一听,虽然心下失望,还是不约而同地往山下跑去。
灵儿拿手微微挡着眼睛,不至于雨水冲淋看不清路,独自跑在队伍最后面。
山路本就陡峭,被雨一淋更加湿滑。惶急中一脚踩空,身子一歪就跌落了山崖,慌乱中她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下坠的冲劲太大,反而将手掌磨得生疼。
这一路翻滚,不知道撞到多少碎石。最后只觉得身体沉沉砸到泥地里,雨水混着泥土尽数落在脸上身上,她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04.结草为环
灵谷中,少年正爬在柳树上看水中浮现的影像,画面中的少女裹挟在泥水污垢中紧紧闭着双眼,凌乱的发丝顺着雨水散在苍白的脸颊上。
自上次她离开后,这汪泉水中便时不时出现少女的影子。
他知道了少女叫灵儿,也知道她采药是为了救治重病的婆婆。看到她们将药草分而食之,少年有些不解,那些药草虽然不多,却足够祖孙俩一辈子衣食无忧。
给人东西,就要看给的值不值。
这是他的人生信条,而那些村民,显然不值得她们如此大度。
疾病祛除之后就想着钱财,如今带他们上山的人就跌落山崖生死不知,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回头看看。
如此不计回报不择对象的善意,实则是愚蠢。
“天亮之前要是没有人去救她,这丫头可就性命难保咯。”柳爷爷叹口气说道。
“您没看见那些人早已回了村吗?又怎么可能回来救人。”少年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转头不再看水面上昏迷的人。
“我哪里是说他们……清音,我是说你。”
“我?我就更不可能了。单不说我不会去管这种闲事,再说我根本离不了这灵泉百步,柳爷爷你是知道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回道。多年修灵,他与人类并没有多少接触,自然也就没有同情。
“这泉水幻影,你可知缘由?”柳爷爷道。
“您不是说是因为那个叫灵儿的丫头,向水中投了草结,故而与我生了渊源?”他反问道。
“你在泉中修炼百年至今毫无进益,也许这丫头便是你的转机。”
“一个人类?”少年不以为然。
“你整日修行却无寸进,借此机会出去看看于你并没有损失。”苍老的声音循循善诱。
清音闻言沉吟良久方抬头道:“柳爷爷可有法子助我出谷?”
只见柳爷爷纤长翠韧的枝条在水中轻巧一抚,借着水淋淋的柳叶缠上少年的手腕。只一刹,退开时清音消瘦的腕上已经多了一只翠绿的草环。
茎叶缠绕,显然是少女当初结的那一只。
“戴上这个,你就能出去了。”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手上的草环,随即起身双足轻轻一点,身形便如离弦箭般疾射了出去。倏忽间就升到了山谷上空,第一次离栖身的地方这么远,清音一时有些恍惚。
自有灵识起,他便沉在那一汪泉水中,百年修炼不过是足以化形离水而已。
远处就是山谷的边缘,隔着灰沉的瘴气他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不过由水镜上看,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清音皱了皱眉,还是打定主意朝山林外掠去。
柳树上停着一直黄羽小鸟,正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偏头说道:“柳爷爷你可没有告诉他,出去以后只能离那灵儿十步之内哦。”
“哦?是吗?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太好了。”柳爷爷开始装糊涂。
昏睡中的灵儿隐隐觉得有谁在自己的腿上涂抹着什么东西,清清凉凉的让她受伤的地方很舒服,似乎连痛意都减少了不少。挣扎着睁开眼睛,以为是张叔回来救自己的她一时间愣住了。
眼前的少年正专注地帮自己检查伤口,因为角度的关系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霁月清风,好看得紧。
“你的腿断了,我替你简单处理了一下,试试看能不能站。”清音拍拍手站起身来,一双淡漠的眸子对上了灵儿出神的眼睛。
被这样的清冽的眼神一扫,她立刻想起自己现在狼狈不堪的处境,脸上倏地飞上两朵红云。尝试性地抬了抬伤腿,感觉好像并不怎么疼,就靠着旁边的石头慢慢爬起来。
过程并不怎么艰难,可见刚才的救治相当有效。
“你……不,您是山神么?”看着这个恍若神袛从未见过的少年,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清音挑了挑眉毛并未作答,暗自权衡怎样才能把这个脏成泥团的家伙弄下山。
“哈!我就知道,山神是神,神怎么会死!”
这个被称为神的少年此刻正以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尤自兴奋的泥人,露出了一个神该有的和颜悦色的笑容:
“你此刻无法下山,我也不想背你,你看怎么办才好?”
“不用不用,我在这里等村里的人回来找我。”灵儿慌忙摆手道,顺带再多瞧了一眼山神的月白衣袍。
“他们要来早该来了。罢了!”清音一撩衣摆不顾反对将欲往后退的灵儿捞到背上,向山下疾驰而去。
灵儿惊异莫名,只觉得自己万万不可亵渎神明,挣扎着说不能弄脏了山神的衣裳。
清音奔走间闷声道:“我不是什么山神,你若是怕弄脏我衣服就不要再乱动了。”
她闻言果然不敢再动,由着少年背着她风一般掠过山间草木,在心中默念道,山神就是山神,这飞似的速度……
05.因果道
山下泥泞小道上,小茴正扶着草婆婆一步步艰难地朝山上挪去。
昨夜暴雨,上山的人都空着手摸黑回了村,唯独不见她的灵儿,苦等一夜后她知道村里人是靠不住了,恰好小茴也来找灵儿,两个人就急忙出门上山寻人了。
奈何她实在年老,小茴又太小这一段路就是平常也难走得很,何况是大雨之后。
听着干涸多年的溪沟里重新翻涌起滚滚黄浪,草婆婆愈加担心灵儿是否已经遭遇不测,脚下只管加快步伐。恍惚间,只觉得有一阵幻影从身旁掠过,待她抬起头来,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刚才那分明是人,可是人怎么可能行进得如此之快?
“小茴,你看见了吗?”草婆婆怔怔地问。
“好像是灵儿姐姐……”小茴也惊异地张大了嘴巴。
看那影子朝村里去了,草婆婆来不及多想,立即掉头也往村里去了。
他们看得果然没错。
进门时灵儿已经被稳妥安置在床榻上,脸色虽然苍白呼吸却平稳,此刻正安静睡着。
少年见老人进来也不吃惊,指指床上的人说道:“她受伤了,我救的。”然后又补了一句“我不是山神,也不是妖魔,别问我是什么,问也没用,我不会告诉你的。”
草婆婆被这一连串的话堵住了嘴,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那阁下的姓名总不是秘密吧?”
“无可奉告。”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
“……”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老婆子替孙女谢过救命之恩 ,请移步外间喝杯粗茶。”
“我不喝茶,而且……我没办法离开她。”
后面的话清音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看起来缠绵悱恻有些难分难舍的话,草婆婆却没听出半分情意。所以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孙女与这少年之间,必然有些了不得的联系。
只是肉眼凡胎,如何能识得这冥冥之中千丝万缕的因果道?饶是身为灵体的清音也参不明白,所以被柳爷爷半哄半骗叫了来被缠在这个人类身边。
草婆婆有些犹疑地看看孙女又看看床边别扭的少年,终于在他手上发现了那只似曾相识的草结。
这草结编织方法和投草问水的事,都是她向孙女说的,虽然那时候山里已经没有水,她还是习惯性地将这些传说告诉了灵儿,就像她的奶奶告诉她一样。山没了,但还是有人要记得传承,她是这样想的。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行为,救了孙女一命。
灵儿借水种下了因,自然就有灵体要来接收这结下的果。只是不知道在灵儿身上,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天力不可转圜,只希望孙女可以一生平安。
清音并不知道草婆婆心中已然百转千回地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压根就不把眼前这个垂暮老人放在眼里。
“我以后就住在你们家了,你不必管我,我不像你们要吃要喝。”清音开口道,并不觉得自己的话不合乎常理。
“那就在灵儿房里再隔一间房吧,好在房间足够宽敞。”虽然知道少年的身份,但村里人不知,长久以往人心可畏,她的灵儿可不能让人说闲话。
“随你吧。”少年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就是间睡觉的地方吗?暗忖怎么人人都喜欢做些自找麻烦的事。
灵儿醒来后看见被她当做山神的少年依旧陪在床边,还有小茴眼巴巴地爬在床边瞅着自己,差点以为在做梦。
“灵儿姐姐,这个哥哥是你说的神仙吗?”见她醒来,小茴鬼鬼祟祟地凑到她耳边说。
“是,你可小心。”
“啊!小茴很乖的。”他畏惧地看了一眼这个冷冰冰的哥哥,朝草婆婆身边靠了靠。
“是,小茴乖,姐姐已经没事了,你回去吧,你爹要着急了。”草婆婆笑着将小茴送出门去,那孩子一步三回头,一会儿看看床上躺着的灵儿,一会儿看看清音,终于还是不舍地回去了。
小茴走后,草婆婆才对稀里糊涂的孙女讲了草环的前因后果。
清音在一旁听了才惊觉自己小瞧了这个老人,这样说来……他扭头看了看门口正叮叮响着的风铃,这个村子里的人也许并不尽然是普通村民。
往后的日子,村里的人们就发现灵儿那丫头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少年,无论是去洗衣还是洗菜,都能看到两个人如影随形。
灵儿去地里干活,少年就躺倒在地旁的草地上头枕着手臂看天上的流云,也不见他们说什么话,一待就是半天。
说来也奇怪,那天大雨之后,村里断流的小溪又开始又源源不断地奔流起来,虽然水量不多,喝起来也不如以前清甜。可到底是有了活水,有水庄稼就能长好,地里有收成人们才能吃饱肚子。
枯黄的村子慢慢恢复了生机,那些以前逃离了村子的人们也陆陆续续搬了回来。
再遇到灵儿,张叔一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天晚上的大雨。村里人都说这些好运都是灵儿身边那个少年带来的,他一定不是凡人。
多少人都想借着来草婆婆家和他套近乎,都被少年阴沉着一张脸给吓退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为了这事上门了,只是对草婆婆和灵儿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甚至还会抢着帮灵儿干一些地里的重活。
这些变化清音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一日复一日地想着到底在这姑娘身上有什么果,她又怎么能促自己修为大成。
看着她整日在地里忙碌的样子,他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柳爷爷诓了,毕竟这丫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大造化的人。
这不,这天他们刚从河边洗衣回来,迎面碰到村里同龄的一群姑娘。她们远远看到灵儿走过去,便故意在路口等着。
“灵儿,这少年郎是你的相好吧,眼看你就要及笄了,可要记得请我们喝喜酒呀。”她们故意看着灵儿红了一张脸,满脸堆笑地说道。
“你们不要胡说!他是……他是……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少女急于解释,又想起婆婆说过不可以将少年的身份随意示人,只能跺脚干着急。
“怎么不是?听说你们都睡一个屋子了?”她们好不容易逮到可以嬉笑的事情,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我……”灵儿闻言又羞又气,正要冲上前找她们理论,身后却被人大力一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顿天旋地转被扛到了肩上。
“与她们理论做什么,你不是还要回去做饭么?”少年一手扛着她,一手拿着刚洗过的衣服健步如飞,很快就将那些恼人的笑声抛到了身后。
“对不起。”灵儿的声音细若蚊蝇。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她们不是有意要嘲笑你……”
“可是我认为,她们是在嘲笑你。”少年无奈。
“如果不是我,你就不必天天待在这儿,也不必被别人指指点点。”灵儿说着话就红了眼眶。
“那倒是。”少年回道。
感觉到自己后背被什么东西渐渐浸湿,清音停下脚步将灵儿放下来,一看才发现她早哭得双眼红肿。
“我说你,用不着这样吧。要哭也是我哭,你伤心个什么劲?”
灵儿闻言哭得更伤心了,蹲着身子哭得难以自抑,好半天才止住呜咽说了句:
“我觉得……我觉得她们那样说咱们,是……是玷污了你。”
清音眉头一跳“你在伤心这个?”
“是,对不起。”说话间还带着抽泣。
少年叹了口气,直觉得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明明刚刚那群人话里话外都指的是她自己吧。
“你别哭了,要不我去把她们打一顿给咱俩出出气?”
“不可以的,她们不是坏人。”灵儿慌忙从手臂中抬起头。
“骗你的。”清音摊摊手道。“我没法离开你,你知道的。”
”你不在意就好了,我的事你以后少管,不用你瞎操心。”他伸出手将蹲在地上的灵儿一把拉起来,率先向村子里走去。
不远处的屋舍,在夕阳的余晖下徐徐吐着清烟,贪玩的孩童正追着归巢的鸟雀往回家的方向跑,村口小屋的风铃随着微风轻轻响着。
叮铃……叮铃……
秋收在即,五谷丰登,好像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06.及笄礼
还有几天灵儿就要满十五岁了。按照村子里的风俗,女子满十五由村长举行及笄礼,取十五种药草熬制成汤,由寿星及寿星至亲至近之人饮下,取福寿延绵之意。
自后山枯竭之后,因为缺少药草,村里的人又搬走了大部分,是以这份风俗就被暂时搁置了。
如今河里又有了水,山上的草也有了要发芽的迹象。受了重创的村子此刻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于是由村长提议,顺着灵儿及笄,将传承捡起来,也好安抚村民,象征从此就告别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草婆婆自然是同意的,她的孙女就要及笄,这应该是一个很隆重的日子。
于是灵儿生日这天,村里的人齐聚一堂,大家都从家里翻出了保存的药草,早早就在灵儿家门口支起一口大锅。
尤其是阿茴,不知道去哪里采了一把还带着露珠的小花,喜滋滋地捧到灵儿跟前。
日头刚刚露脸,锅里的水早已经开始欢快地翻腾了。
寿星今儿穿了一身草绿色的长裙,头发也被婆婆用一支木簪子取一束挽在脑后,虽则简单,却有着十五岁女孩子特有的娇俏。
她一早就笑盈盈地站在门前给大家端茶递水,清音抱着手臂倚在门前的墙壁上,一副事不关己热闹是你们的样子。
饶是这漫不经心的态度,也引得旁边几个女孩子频频侧目,被各自的父母发现,拉扯着走远了。
灵儿看着不情不愿离开的女孩子们,望着清音笑而不语,后者只当没看到,专心听门口的风铃轻响。
叮铃……叮铃……
晚间,大家已经在这里吃喝玩乐了一整天,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被自家的大人打发回去了。到了最关键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步。
行礼。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甘醴醇厚,嘉荐小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德,寿考不忘。”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为许多人主持过及笄礼的村长竟有些面色赤红微微发抖。
祝词之后,灵儿恭敬地捧着一碗熬得浓浓的药汤递到婆婆跟前,草婆婆笑着接过,示意孙女再给角落里的少年一碗。
意欲所指,让少女立刻羞红了脸。周围的人也开始怂恿着让她快去,有人将盛好药汤的碗塞到灵儿手里,将她往那边轻轻一推。
看着清音不明所以的目光,灵儿将头低得更厉害了,只将手里的碗送过去咬唇道:“这个给你喝。”
“我不用吃东西,你知道的。”清音看着这碗说不出什么颜色的东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这个不一样。”她急忙抬起头说道。“今天我的生日,我希望你也能安好一世。”
从早上开始他就不太明白人类为什么对一个出生的日子看得如此之重,不过区区十五年而已,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此时看着眼前少女殷殷期盼的眼神,他还是接过碗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灵儿瞬间喜笑颜开,自己也小跑着端过一碗喝了下去。
这边她正向清音展示一滴不剩的碗底,那边突然传来杯盘碗盏落地的声音,灵儿一惊,细看时草婆婆已经伏倒在地。
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跟前将婆婆扶起,只见老人面色惨白,牙关微微打颤,唇角似有乌黑的血迹流出。
灵儿心神俱裂,不明白婆婆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样,只能一叠声地喊道:“婆婆……婆婆……你怎么了?”
老人此刻腹中正如刀绞,哪里能够说出话来。
旁边清音正冷眼看着自老人倒地开始,就自动让出五步之外的村民,此刻他们堪堪将灵儿她们围起来,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
他顿时心下了然,面上一冷闪过去护到灵儿俩人身前。
灵儿本来正六神无主,见清音如临大敌的样子,又见村人都袖手旁观,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猜测。
就是这猜测让她的脸色也惨白起来,甚至比怀里的婆婆更显苍白。
“是断肠草。”草婆婆虚弱的声音传来。她的头发已经被细密的汗珠浸湿,嘴角不断有血漫出,竟将胸口的衣服和灵儿的衣袖染红了一大半。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他们要对婆婆你……”
“我们的汤里都有断肠草,可不只是你婆婆。”清音打断她的话冷声说道。
声音不大,却足以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缩在人群里的村长才站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人说道:“草婆婆,你得了至灵之物,却不肯与大家共享。山中灵物,修成人体,炼之可得永生。这是我在山外一本残存的典籍里看到的。”村长顿了顿继续道:“您身为药医,自然是知道的吧。为了村子的长远考虑,大家这才出此下策。”
“不必与她多说,她已命不久矣!倒是这两个家伙,喝了我秘制的毒药居然什么事都没有,不如将他们俩一起投入釜中炼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从怀中掏出匕首来,不怀好意地看着屋中立着的清音,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目标撕成碎片。
清音尤自稳然不动,一双眼睛却像鹰似的盯着屋里的每一个人,血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时候,被大家忽视的草婆婆手指在袖中暗自掐了一个决,门口安静的风铃立刻响声大震。等众人回过神来,只听得一声巨响,除却以草婆婆为中心的三人,其它人俱被一股巨大力量弹飞出去。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被冲飞到外面的村长气急败坏地爬起来,看着哀哀叫唤的众人咬牙大声道:
“我早就说这草婆婆不同寻常,猎灵人留下的种怎么可能是普通人!这灵儿恐怕也已经化妖,大家拿火来将他们都烧死在这屋里,以免后患无穷。”
人群里年老的人瞬间被勾起一段隐藏的记忆。
几十年前猎灵人来到村子,就带了一个乖巧伶俐的小丫头。传说猎灵人法术高强,专捉为害人间的妖物,见山中灵力充沛,怕有妖物作乱,特地留下这丫头在村中留守。
一开始村人对她奉若神明,可这丫头除了会用药草治病之外也没什么其它异常。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那么热切了,她并不婚娶,到老了,又在某天早晨从哪里捡了个婴儿来养着。
大家也就习惯了村口整天叮铃铃的风铃和女孩子娇俏的笑声,早就忘了草婆婆的来历本来就不简单。
此番重伤了她,若是她再引来猎灵人……
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在一瞬间,还能活动的人就达成了共识,迅速寻来油泼在草屋上,一把火就熊熊烧了起来。
屋内清音正护着呆坐在地上的灵儿,她怀里是刚刚气绝的草婆婆。
断肠草本就无解,更何况婆婆身体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毒药,只是最后一击而已。
“我们走吧。”清音蹲下身,向垂眸静坐的灵儿伸出手。
及笄礼上人生巨变,又失去了至亲遭受众人背叛……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只可惜情势不容,再不走这屋子就要烧塌了。
灵儿闻言再看了一眼地上的婆婆,将老人怀中的风铃取出拿在手上,决然地站起身来。
透过火帘,她看到早上还慈眉善目喜笑颜开的人,此刻正瞪着眼睛看着大火逐渐吞噬屋子,烈火在每一个人的瞳孔里跳动。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手上沾了鲜血的恐慌,而是对永生的激动。
他们还指望烈火之后得到永生的药丸。
“走吧。”她嘲讽地一笑,对清音说道。
屋子里银辉一闪,俩人的身影就已消失。火焰就像饕餮的舌头,舔舐了一下地上老人的衣角,瞬间食髓知味地扑了上去,屋子瞬间倒塌。
是夜。火起了,火熄了,一切成灰。
这一年,村口草婆婆的灵儿十五岁。
07.终章
清音把灵儿带回了山谷,柳爷爷特意在树下搭起一座小棚子供她居住。
虽然谷里常年四季如春,也并没有风霜雨雪。毕竟灵儿是个女孩子,不能像清音一样以天为盖地为庐席地而眠。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山外的事情,清音有时候也会盯着安静的灵儿发呆。
她不再像之前一样总是怕寂寞似的找话和他说,往往烦得他不行,到现在,他倒想她真的来找他说说话。哪怕就是讨论讨论天气也好,或者,求自己帮她复仇?
带她回来的每一天,他都在想怎么拒绝她想要复仇的请求。
因果循环,村民造了杀孽是他们的因,灵儿要复仇也无可厚非,算是成了这个果。果是恶果,复仇必遭反噬。
清音向来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那天他亲眼目睹灵儿在滔天火焰中为相依为命的婆婆擦干净脸上的污血。而那些浸入衣服里的,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的,就像她心里的血一样。
如果她真的开口求自己,真的会牵扯进她的因果里帮她复仇吗?
他得不到答案。
因为灵儿自到了谷里,渴了喝露水,饿了食野果,困了就伏在粗壮的柳树根上睡一觉。不知道是不是和清音有草结的关系,她现在也能和柳爷爷交流了,虽然也少得可怜。通常是柳爷爷在她睡着后树叶就像静止一样不再随风摇动,说是怕那些斑驳的阳光晃得小丫头睡不安稳。
她好像生就长在这山谷里,好像已经忘了那天晚上的血与火。
既然她忘了,清音也无从提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也算相安无事。
灵儿慢慢长到二十岁。人类的变化可真大,初见的时候她眉目稚嫩,眼睛忽闪忽闪着长长睫毛像蝴蝶的翅,如今已经是娥娜翩跹婉风流转的女子了。
而清音,依旧是少年模样。
柳爷爷说他修为停滞,样貌自然也就没有变化,当初他决定出山,就是为了找机缘突破修为。如今看来,他的机缘也许并不在灵儿身上。
手腕上的草环戴了一年又一年,竟然也习惯起来。
山中无事,不觉岁月长,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初始的样子。
清音是在一天早上发现不对劲的。
那天他还未醒转,只觉得有飞羽似的东西簌簌落到眼睛上,冰冰凉凉,将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经年苍翠阳光普照的山谷,此刻竟然银装素裹冰封雪盖,就连柳爷爷身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他一翻身跃下树梢,灵儿就背对着他站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泉水边,只有及腰的发丝在风中飞舞。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就只是一个背影,已经可以窥见女子风华,花照水,风拂柳。
只隔了一个背影,和他以前每一个早晨醒来看到的都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现在,就在清音一步步走向她的时候,他越来越确定,一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离她还有三步远的距离,他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已经转过了身。
只一眼,清音就心神大震。
她往日光洁无暇的额头,现在已经出现了一朵妖异的花。那分明只是一个印记,却好像深深刻进了血肉里,牵扯着血管和心脉,他甚至怀疑这朵花的根须深埋在她的灵魂之中。
“他们说我是妖,你看,我现在真的成了妖了。”她回眸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只在眉梢上漾开来,又被漫天飘雪冻结成冰。
还不待他说话,她只素手一扬,清音手上一松,那只缠绕在他身上的草环瞬间化为齑粉。
她说:“清音,你自由了。”
清音是泉灵,自有意识起就在水底,除了不知道年岁几何的柳爷爷知道他的名字,他还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因为灵儿已经飞身离了地面,远去的方向,赫然是山下的村庄。
他心下一紧,当即就要随他而去,只是恰离地三尺,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没有草结的牵引,他无法离开泉水半步。
“因果有道,清音,你随她去吧。”柳爷爷的声音响起。
“可她已然成妖,如若再造杀孽,一定会引来猎灵人。柳爷爷,那些村民该死,可是她不该是这种结局!”清音几乎目眦尽裂,却始终无法腾飞而起。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恨自己修为薄弱。
“她心中有恨,又能尽食谷中灵气为己有。灵根已毁,如今只有滔天的恨意,你是阻止不了她的。”
柳爷爷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疲倦,谷中灵气稀薄,就连他也开始虚弱起来。
大雪还在下着,山谷中万籁俱寂,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许此刻外面正尸山血海,清音的脑海中出现一个浑身浴血,似从修罗场归来的女子,她的身后燃着熊熊烈火,将一切罪孽烧得干干净净。
灵儿,你可知,这场火也是引信……
清音不知,猎灵人来得如此之快。
天际隐隐传来几声惊雷,山谷边缘瘴气松动,被生生撕出一道豁口。
“他们来了。”柳爷爷道。
是猎灵人,这十方雷电不会有错。他心念一动,身体竟不再受距离限制瞬间腾飞起来,顾不上想原因,清音只尽力奔山下而去。
山下自村口开始,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这些人他都认识,大都是那天晚上围在草屋里的面孔。
越往里走,清音越是心惊。
白雪被血水和泥水搅乱,一条黑红斑驳的路直通村里的祠堂。
天地皆白,一身白衣的灵儿手持风铃立在雪地中,就要和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她站的位置,正是祠堂的大门之前。
祠堂门口挤着一群浑身浴血的村民,他们其中大部分人已经受了伤,此刻个个手中紧握着药锄镰刀等物死死盯着眼前如死神般的女子。
他们身后紧闭大门的祠堂里,传来孩子哭泣的声音。
“你以为,靠这些东西就可以杀了我吗?”灵儿双目赤红,额间的印记因为染了鲜血更加妖异。
人群中的村长闻言,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快要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村民,手中的药锄哐当一声落了地。
其他人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跌倒,却始终面朝着凌冽杀气守着祠堂大门。
“山中灵气已绝,瘴气横生,当初杀你炼丹是无奈之举,草婆婆是我们害的,这无可辩驳。但是灵儿,稚子何辜,我们愿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村长猛地站起朝门口的石碑冲去。
刹那间,鲜血在冰冷的石碑上迸裂开来。其余的人见此惨相,皆是目光呆滞两眼发直。
“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是我们错了!”
“对不起!”
只几息间,余下的村民都已经化作一具具尸体倒在石碑前。
殷红的血融化了白雪,汇成一股小溪朝她脚下慢慢延伸过来。
清音停在远处目睹一切发生,却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拼了命地下山要做什么。
能做什么呢?
在那股鲜血快要沾上她的裙摆时,灵儿提脚跨过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朝着祠堂走去。
那里从刚才,从他们的父母倒地开始就已经没有声音了。她单手推开门,几十个孩子正互相拥挤着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他们的脸上全是泪水,他们睁得大大的眼里全是惊恐,却每个人都用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
小茴捂着一个三岁女孩的眼睛,此刻正仇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灵儿。
那里面没有惊恐,只有仇恨,滔天的仇恨。
灵儿慢慢蹲下身去,朝小茴伸出手。
“不要动他!”小茴将怀里的女孩子搂得更紧厉声喝道。
“小茴……”
“呸!你这妖女,村子找了猎灵人,他们会替我们报仇的……”
灵儿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口水,一挥手,小茴只能愤怒地噤了声,脸涨得通红地盯着她。
因为灵儿已经施法封住了他的嘴巴,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群恐惧的孩子。
没想到自己竟有止小儿啼哭的本事,仇又生仇,如此下去,如何有安宁之日。
“灵儿不可!”正要施法时,清音自外面飞身而来挡在那群孩子面前。
“这倒奇了,你不是最讨厌人类了吗?”她偏头道。
“可他们只是孩子,况且他们的父母……”
“父母如何?已然知错?但我就是不肯原谅呢?清音,你不是我的对手。”她冷冷道。
“你到底是谁?”他依旧不退,眼睛只盯着她。
“我是谁?柳爷爷没告诉你吗?说起来,你能修得人形还得感谢我呢。”她微微一笑,手中风铃却叮铃一响,清音只觉得心神大乱,再回头时身后的孩子都已纷纷倒地。
“你……”
“妖物作祟,竟敢屠戮村民!”身后有人怒喝一声。
清音大惊上前一步将灵儿护在身后。
眼前站着四五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皆是一身青衣,衣袂翻飞,在风中猎猎作响。
为首一人腰挂一柄长剑,剑未出鞘,已觉锋芒。
“念你修行不易,速速离去,不要妨碍我等斩妖!”那人见清音不动分毫,刷地一声,剑尖携雷霆之势而来。
长剑出鞘,直指清音咽喉。
他神情一冽正待迎战,只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不要逞能,你打不过他们的。”灵儿轻声说道。
“能不能打过是我的事。不是说过了吗?我的事你少管。”清音头也不回地说道,停在他咽喉的那把剑蓄势待发。
凌厉的对峙本已经快要爆发出一场大战,出剑的男子却手腕一翻,青光闪过,剑已回鞘。
清音正疑惑大名鼎鼎的猎灵人怎会就此罢休,身后忽地袭来一股劲风。再睁开眼时,灵儿已然漂浮在半空中,那风铃悬于胸前,正极速转动着。一时间,天地间叮铃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这声音愈来愈急,愈来愈高亢,直震得人耳膜生疼。
而那些猎灵人巍然不动,只冷冷盯着空中一人一铃,仿佛在等着什么。
清音突然明白,她是要自绝!
风铃承载着她的法神,只要毁了风铃,她便万劫不复!
所以这些向来出手狠厉的猎灵人才未出手。
“灵儿!”他大喊。他此刻心如刀刺痛不堪忍,却再不能前进一步。一股罡风将他与灵儿隔绝开来,虽没有形状,却似一堵铜墙铁壁,任他怎样努力,都不能靠近分毫。
而灵儿眼中的少年,已经在洌洌风中渐渐变了容颜,眉目俊朗,犹如刀刻斧凿,长发飘飘宽肩窄腰。
原来清音长大的样子,这么好看。
“清音。”她笑。“谢谢你。”
话音未落,风铃声戛然而止,天地一白。
周遭瘴气已然消失殆尽,灵儿用自己毕身灵力净化了整座山,连那些地上的鲜血与尸体都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清音怔怔看着恢复晴朗的天空,阳光映射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让人快要睁不开眼睛。
渐渐地,不断有孩子从被雪盖住的房屋里走出来。每个人都懵懵懂懂,如梦初醒。
他们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清音的手中有一块晶亮的石头,正闪着微光。
那名老者将这块石头给他时说灵儿身为一方山神,虽屠戮平民罪不可恕,合该形神俱灭。念在她最后散尽修为净化此方天地,是为大功德,所以将她魂魄聚于此石中,置于灵气充沛之地,将来或能再度修行。
——
山谷。
清音将一块小石头轻轻投入泉中,耳边响起少女稚嫩的声音:
结草衔环,借尔源甘……
也许经年之后,这里会有一只新的泉灵。
柳爷爷枝条轻晃,依稀记起许多年前,有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也在这里投下一枚石子,灵鸟莺歌好像称她山神。
那天风和日丽万物温柔,那女子笑着说:“这就是你的家了,清音。”
——
山下的村子。阳春四月,淡如纱的薄雾轻飘飘地浮着,草的清香花的幽香,缠缠绵绵夹杂在一起。
良田阡陌,黄发垂髫,怡然自得。
有一条自山中流出的小溪,蜿蜒绵亘自村子流过,叮铃叮铃……
有孩子指着潺潺流水说:“你听,好像是风铃的声音。”
————
清音,山中灵泉所生,得继山神大位。
自此,民顺人安,风调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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