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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烟浸染的楼道尽头,腻腻的味道吸引着几只盘旋的苍蝇。黑黄污渍就沿着白色墙皮裂开蛛网般的缝隙,一路连通到低窄窗台,仿佛是在屋外透了口气似的,硬是在水泥缝里长出几颗草。
赤膊男人一甩房门走出来,半倚在窗台上点烟。
早晨六七点正是这座居民楼醒来的时候,叫孩子起床的爸妈、和婆婆扯皮的儿媳,再加上阵阵开门关门吱呀声,一众热闹里其实也只是各自不堪言的生活。
对门的蓬乱卷发女人来到走道尽头倒涮锅水时,正看见刘泯喘着气,吐出一口白色烟雾。依稀听到他屋里的哭声,了然一笑:“又教育儿子呢。”刘泯掐灭那短短一截烟屁股,讪讪笑道:“是,是,孩子不听话。”
女人刚想再说些什么,掩上的房门被推开,身上挂着空荡校服的男孩子垂头出来,手捂住侧颊,背着书包往外走去。刘泯收起了讪笑,眉头一立,闷鼓似的嗓音朝男孩喝道:“刘小勇!少给你老子丢脸!”
那背影微微一僵,又继续往前走。
“刘小勇,交作业。”手里已经抱了一大摞作业本的学习委员走到他的单人课桌前伸出手。
刘小勇不吭声,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学习委员一把接过,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动作浮夸地翘了个兰花指。看到的同学立马伸头转身告诉没看到的同学,教室里笑作一团。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一腔活力无处释放,拍肩、拍桌子、变声期的粗嘎笑声,被一起关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回响。刘小勇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他有点想妈妈了。
很快,四周静了下来。老师腋下夹着教案踱步进来,轻轻瞥了这些学生一眼,将保温杯稳稳当当放在讲台上,才翻开教材开始上课。
一节课不快不慢地过去,老师离开后的教室又吵闹起来。青春的快乐并不是降临在每个人身上,有些人只觉得沉闷。
学校的男生厕所分为好几个隔间,本来是方便学生的设计,但有时也不一定。刘小勇就是在推开隔间门的时候感觉到了门外一股阻力,他被人锁住了。
“有人吗?有人吗?”隔间门被拍动,外面的说笑声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响起,随着距离越来越远而消失。他仰头看着门板最上面那一线,白腻腻的天花板也裂了缝。如果是动作电影,那么主角会两手撑着墙,从没有封闭的顶部跳出去,或者直接暴力把门踹开,“砰”一声,四分五裂的木板就飞出去。刘小勇不想靠着那或许脏兮兮的门,直挺挺地站着,惋惜自己并不是电影主角。
已经上课了,静悄悄的环境让刘小勇有些焦躁。老师会发现他没有去上课,但是他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许有人知道,但他们不会说出来。总是这样,他们总是这样。
然而此刻又有脚步声传来,仿佛停在了门口附近。刘小勇按了按眼角,不轻不重地在门板上踹了一脚:“有人吗?我被锁住了。”
周志芳在这所中学当了很多年的保洁,那些孩子管她从阿姨叫到大妈,她喜欢看他们,在走廊打闹经过或是奔向食堂的样子。但偶尔也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点不甘,再看向他们,不甘则变成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卡在她的肋骨与胸腔之间。
这是她和往常一样的工作时间,但在男生厕所门口经过时,她听到了那句动静,一瞬间有些不可置信。
直到看见厕所里的倒数第二间隔间门被一根长铁丝拴住,周志芳脸色突然紧张起来,手上一双黄胶手套不自觉攥皱,忙安慰着里面那个学生:“别怕别怕,我马上把门打开。”摸索了好几分钟,长铁丝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那门缓缓打开,没有发出声音却顶着满脸泪水的瘦削男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谢谢您。”
男生在洗手台前洗了个脸,苍白得像幽灵一样,失魂落魄地飘走了。
周志芳在原地被定住似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颊边垂下灰白的发丝不知沾了汗还是眼泪,湿成一绺一绺的,直到人走了才回过神来,嘴唇微微颤动着,像在喊某个名字。
“哎呀周大妈,怎么可能是校园欺凌,我们的学生可都是安安分分的。小孩子,青春期嘛,有点冲突是难免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小题大做。”中年的地中海领导见面前的女人神情愈发激动,只好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好好好,你说的问题我们私下关注,如果真有问题一定给他好好解决。”
两鬓稀疏的头发、整天乐呵呵笑出满脸褶子的模样,周志芳紧紧盯住那双拉成一条线的眼睛,又是这样,还是这样。
怀着对那些人的不信任,她这几天都悄悄关注着那个男孩子。看他一个人坐在课桌前,谈笑的氛围在他周边隔出一条真空带;看他一个人在推搡簇拥去往操场的人群中低头行走。
次数多了也就被他发现了,但这没有引起多大的惊动。一种隐秘的友谊迅速建立在看上去似乎有些神经质的学校保洁大妈和被孤立的怪僻学生之间。
刘小勇没有妈妈。他曾经问他的父亲:“为什么我没有妈妈?”刘泯一听便有些发狂,像电视里某些野兽那样从鼻子里发出粗重愤怒的出气声,肌肉虬结的胳膊高高举起,随后家里碎了一张桌子。他只记得那不连贯的语句里有两个字“跑了”。
得益于居民楼里的邻居们,谈论他们家时只会避开刘泯,从不把还是小孩子的刘小勇放在心上。所以他听得多了,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真相:结婚后妻子才知道丈夫曾经坐过牢,被欺骗的愤怒使她丢下了他们俩,去组建清白踏实的家庭。
应该怪自己仿佛素未谋面的妈妈吗?刘小勇想起父亲生气时的样子和皮带抽打在身上的感觉,那样暴躁的人,如果他是妈妈,他也会跑的。可是他跑不了,挨打时还经常幻想,如果妈妈在身边,应该不会有那么多人欺负他。当然,前提是她不会讨厌这样一个儿子--秀秀气气、喜欢女孩子玩具和手工的儿子。
周大妈自从撞见他被锁在厕所隔间后就很关心他,出现在他们年级楼层的频率也增加了。他知道她总在他附近,走廊、楼梯转角、男生厕所,这些对于他来说的“事故高发地”也平静了不少。
他们很少交流,但见面打招呼时,刘小勇都喊她“周姨”。
周姨对他很好,知道他被同学孤立的原因后并不像他父亲那样愤怒和感到丢脸。“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她说着安慰的话,自己却像要哭了。
刘泯在离家不远的一处工地上班,下班后的消遣无非是和一群工友喝酒吹牛。这帮人均中年的男人喝上头后的话题逃不开老婆孩子,刘泯对于那个跑了的老婆没有什么好说的,说到儿子时,便把酒瓶放在桌上重重一磕。
“那不成器的东西,”在工友哄笑和客套劝慰中又有些不平:“白瞎老子--”
如往常一般醉醺醺回到家时,已经是将近深夜了。他走进最逼仄的一间屋子,刘小勇正蜷在单薄木板床上睡着了。但床板与褥子之间露出来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于是大力一扯,扯出来一团刚起了个头的毛线编织物。
又玩这些东西,女人的东西,像什么样子!他“啪”地一声,遍布粗茧的大手钳住刘小勇的臂膀,用力将人从床上拖起来,拽到自己面前。从睡梦中惊醒的刘小勇几乎是在瞬间清醒,面色惶恐地看着父亲:“我,我。”
“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刘泯一手抓着那团毛线,怼在刘小勇脸上。
“围,围巾,”刘小勇开口,却差点发不出声音:“是很久之前的,我没有……”
刘泯没有听他解释,只是把手中的东西砸到墙上,又使劲往刘小勇背上抽了两下:“天天玩这些女人的东西,你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老子是不是让你别玩了,啊?”门口椅子不慎被踢到,落地时发出尖锐的哀鸣。刘小勇哭叫着:“去年天冷,想给你织围巾,你骂过我之后,就没有再织了。”想起那句“不男不女的怪物”,伤心尤甚:“我不是!我没有错!”
“我没错!我没错!”
逼仄的小房间似乎变成了二十年前老旧学校里的男生厕所,面前也是一个秀秀气气的男生,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同学恶意堵在角落。
“死娘娘腔,你不是怪物谁是怪物。”“你该不会真是女的吧哈哈哈!”“你好恶心。”
刘泯是最中间领头的那个,一直看不惯这个娘里娘气的东西,也许还有在无聊生活里找乐子的原因,于是天天带人找他的麻烦。从一开始的小恶作剧到后来的直接打骂,学校里好像没人能管他,所以他胆子也大了。
瘦小男生缩在墙角,虽然眼泪流了一脸,但还是不知死活地说自己没错。刘泯和同伴鄙夷大笑,见他撞到自己面前,扬起拳头似乎要反抗,愤怒让他瞬间失去理智,立即招呼人揍了回去。拳头落在哪儿了呢,不是脸上,衣服遮盖的地方,也许每处都有。离开的时候他有点心虚,因为男生躺在滴水的地板上,弓着背蜷缩起来,没有动静。算了,反正之前也是这样,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但是后来有人找到他,神情不知是恐惧还是另一种鄙夷:“叶知死了。”
叶知,就是被他们霸凌的男生,现在死了。刘泯冲到男生厕所门口,看到几个老师拦住一群伸头探脑的学生,一边不知给谁打电话。不可名状的恐慌和惘然顺着他的脊骨慢慢往上爬,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后来人多了起来,几个穿制服的人从厕所抬出蒙着白布的担架,刘泯立在原地,看见白布上洇出的红色,满额头的汗就往眼睛里流。
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后来他刻意去遗忘,但还是忘不掉在校长办公室里看到那个女人的样子。一身很普通的衣服,盘在脑后的头发被扯散,一缕缕垂在脸前,发红的眼睛如恶鬼一样直盯着他,说话时的声音也凄厉地让人胆颤:“是你,是你们。我儿子做错了什么事要被你们打死。”她猛地扑过来时,刘泯脑子里一片空白,马上就感觉到脸上传来尖锐疼痛:“你们都是杀人犯,都要给我儿子偿命!”
满屋子的老师冲上前稳住女人,各自说着些什么。她跌坐在地上,那哀恸哭声是刘泯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他也以为自己会被拉去枪毙,像电视里杀人偿命一样。但是没有,他和他的同伴只是被判处几年“改造”,可能是因为他才十五岁吧。刘泯暗地里松了口气,听说那个女人在学校门口跪了好些天,判决结果出来后还闹了好一会儿,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儿子的哭声还在耳边,三十七岁的刘泯惊出一身冷汗,刹那间以为面前的人是叶知。他把毛线团往床上一放,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垂落的手在微微发抖。
刘泯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煮了一碗加荷包蛋的面放在餐桌上。他在门口来来回回许久,都已经要带上门走了,还是回身对掩着门的刘小勇的房间说:“面在桌上,记得吃。”
但他中午回家时,这碗面还在桌子上。荷包蛋和葱花凝在油汤里,碗沿落着一只苍蝇。刘泯气得想摔碗,踹了一脚椅子,还是把面端去热一热又自己吃掉。
坨掉的面热过一遍还是很难吃,刘泯正憋着一肚子气想晚上要怎么教训这小兔崽子,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
“班主任?”电话那头的女人语气紧张地说着什么,刘泯一着急,起身时带倒了椅子也没注意,匆忙出门下楼梯时还在想,这可不就是报应吗?
和刘泯奔进同一个病房的还有其他几个家长,只不过他们的儿子在墙边站成一排,他的儿子靠在床头,一圈白纱布围住了大半个脑门。
刘小勇脸色惨白,看见他来,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倒是班主任看他一副不像正经好人的模样,连忙上来解释:“刘先生别担心,医生给小勇看过了,没有太大的问题。是这几个孩子不懂事,非要跟小勇闹着玩,这才不小心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他们的家长也来了,大家协商一下,问题都可以解决的。”
几个家长赔着笑脸,都或轻或重地往自己孩子身上招呼着:“让你欺负同学。”还有不懂事的年轻的男生,不以为意地嘟囔:“又没出什么事。”
是啊,只要人没死,就是“没出什么事”。刘泯仔细打量着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儿子,苍白瘦弱,说话都像个女人那样小声,坐在病床上低头抹眼泪,窝囊死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扯谎。什么不小心、闹着玩,你当真有人信你们那一套,”刘泯凶恶的目光直直看向那几个男孩子,撸起袖子,夸张的纹身就随着粗壮的胳膊显现,他恶狠狠地恐吓道:“狗杂种,再骚扰我儿子看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老子坐过牢,没什么好怕的。”
转头就看见刘小勇一副见鬼的样子,大概是不敢相信刘泯会这样维护自己。几个男生被吓住了,家长还是笑着,说要赔偿医药费,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孩子。
周志芳只是离开了病房一会儿,再回来却看到了一个她这辈子都恨意难消的人。
班主任看她站在门口,一边招呼她进来,一边对地痞流氓似的学生家长说:“刘先生,这是学校的保洁周大妈。这次幸亏她在场,及时叫了救护车。”
那个中年人看了她许久,脸色从茫然疑惑渐渐变成震惊,像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抓住的小偷,迎接着所有人鄙夷目光的审判。
“周姨。”刘小勇叫了她一声。周志芳慢慢走过去,抚摸着他乌黑的头发:“没事就好。”
赔偿的事情商量好,班主任和肇事学生家长就说要离开,没有人管他们。刘泯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原地还是出去,他一直抗拒着承认自己有罪的事实,但现在罪犯的烙印直接戳在他脸上,债主就在他面前。
不知是谁轻轻笑了一声:“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刘泯如梦初醒一般,一抹满头的汗:“是。”
“要是我们小知还在,我也当奶奶了。”一句话带来一阵阴寒的风,黏上他的皮肉,寒意往里渗着。
刘小勇隐隐察觉到些什么,下意识抓紧了周志芳的手,困惑地看着俩人。但周志芳让他好好休息,转身离开了病房,刘泯也跟了出去。
“你不知道你儿子一直被校园霸凌吗?还是知道了,只是不在意?”周志芳双眼周围已经尽显苍老疲惫,但还是露出和二十多年前一般的质问凶光。刘泯向来人高马大,此时只能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周志芳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和我们小知一样,你说,这是不是你的报应。”
刘泯抬头,正要艰难说出回答,周志芳先开口了:“起先我也没有太在意,后来,他出门还说周末回家帮我做活,但是周末前学校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领我儿子的遗体。”语气里是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消失的痛苦。
走廊那头好像有一大家子和医生在争执,吵闹了不久又安静下来。
周志芳走了。刘泯靠墙蹲下,刚要点烟就被经过的护士喝住,他讪讪地笑着点头,又把烟收回去。
刘小勇请了假在家里休养,刘泯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按时下班去菜市场买肉回来给他煮汤喝。
“喝这么点,胃也跟女人一样,你头上那窟窿什么时候能好。”虽然说话的样子一点没变。
“快点喝,喝完带你出去。”刘小勇刚要问,刘泯又暴躁地冲进厨房:“少问,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稀奇的是,刘泯出门前少见地换了身像样衣服,不像和人出去打牌喝酒那样不讲究。刘小勇见他打车前还去了一趟花店,出来时抱着一束白菊花。
出租车越来越远离市区,道路两旁也寂静不少。下车后刘泯拉着刘小勇直奔墓园,不是很高档的地方,一切都很简易。
整齐墓碑层层排列着,在他们停下的地方,墓碑主人还非常年轻,是和刘小勇同样的岁数。男孩清秀的模样困在小小石碑上方,照片里的眼神看上去宁静温柔,下面是他的名字--叶知。
刘小勇静静站在一旁,看父亲沉默地把花放在墓碑前,又跪下,但死去的人永远不会说原谅。他十指攥在衣角,意识到生活可能比戏剧更复杂。
日头被聚在一起的黑云挡住大半,碎裂的白光四散,到达地面时不再过于刺眼。隐隐有不知从何而起的风贴地而过,白花包装纸“簌簌”作响。四周渐渐暗了下来,黑白相片上的少年和背景融为一体。
“爸,要下雨了。”
“那走吧。”
他们顺着石砖阶梯往墓园外走,先是几点雨打在头上,然后细密的雨帘便随大风而至。刘泯怕刘小勇的伤口没好全,就把外套脱下来罩在他头上,催促他赶紧走。
两人快步往前走着,但刘小勇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瓢泼大雨里,方才叶知的墓前出现了模糊的低矮身影,看清了才发现是一个跪着的女人,头就抵在墓碑上。
“你听见了吗?”刘泯一身衣服湿透黏在身上,顺着被抓住的衣袖,回头看刘小勇:“听见什么?”
刘小勇用一种熟悉的宁静目光与他对视,说话的声音几乎要被扯碎在风雨里:“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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