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老家村东头,住着一个泼妇。平时里,我是不往她家那边去的,因为大人们常告诫我说,去她家,会被抓去卖!
我未曾见过她的模样,但关于她的传闻,却一直没断过。这些年,她都一个人过,年轻轻的,就守了寡,也没个孩子,一个女人家,过的凄苦。村里人可怜她,总给她送吃的喝的,有些个破旧衣服,也给她些。
据说她年轻时候挺好看,就有不少赖汉,堵着门的调笑。有次,闹得真的凶了,半夜里跳进她家,摸进里屋,后来被抓着菜刀的她一路砍出了村,泥泞的路上,点点斑斑的,都是血。第二天,村里就传出她到处勾搭男人,嫌给的钱少,拿刀砍人的话。
那以后,人们就不待见她了,她走哪里,都有啐唾沫的,她就少出门,日子过的更艰难了。有年,她饿晕在自家院里,也不知躺了多久,才被邻居看见,到底可怜是条性命,拖进屋,又是灌水,又是灌米汤,终是救活了她。醒来,她将邻居赶出门去,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等再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时候,就大变了。
穿的花枝招展的,堵着门的到各家要吃要喝,要穿戴的。不给,就搁门口闹!给的少,给的糟,也闹!总归得要的她满意才走。有脾气暴的,要打要杀,她也不等人动手,一把破菜刀直接横在脖子上,那人瞬间就没了脾气,为口吃的,不值当。后来,她就成了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人,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天都有一家给她送吃喝,每年都凑几件半旧不新的衣裳给她。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是我七八岁上下,那次,她正和村里有名的铁公鸡掐架,两个娘们,在泥地上,手脚并用的撕扯着,翻滚着,嘴里叫骂的,是最恶毒的诅咒,还间或的,啐着对方唾沫和浓痰,场面十分之惨烈。
我吓懵了,两腿发软,可看村里围观的人们,没有上去劝阻的,都看电影似的,笑嘻嘻的,甚是平常,还不时的点评几句,一直到铁公鸡的汉子赶来,众人才一哄而上,将俩人分开。
我这才真真正正的见到她的模样:约摸五六十岁上下,整个人圆滚滚的,也不知是穿的多了,还是就是胖。看脸可是暄胖暄胖的,如今可笑的挂着不少爪印,破皮见血,狼狈不堪。
披头散发,油乎乎的头发,泛着灰白,一根破草绳子,松垮垮的还系着几绺头发,右边,松散着小半拉,就那么随意的披散着,也不往耳朵后别。
脏兮兮的手正拍打着衣裳裤子。手粗糙的很,骨叉很大,随处可见磨砺的厚厚的黑黄色的膙子,指间的缝隙,满是灰垢,连指甲沟里,也都黑乎乎的,想是洗不掉了吧。
上身穿了件大花的袄子,大紫底色,印着红的绿的,开的各式的花。如今撕扯的,已经见了里花了,黄不拉几的里花,一团一簇的,都成了球,有些还被扯的稀烂,一丝一丝的,顺着风,发飘。衣裳本就不十分的干净,上面左一块灰,右一道油的,如今又加了黄泥和唾沫,十分之恶心。
脖子上还系了个大绿色的包头巾,粗糙的很,撕扯间,脖子都拉的渗血,穗子没剩几个,硕果仅存的,还抽着丝,卷吧着,团成块状,仔细看,还多少能辨别出大块、小块的油花来。
下半身是蓝黑色的裤子,夹棉的,很厚,穿的时间也不短了,皱巴巴的,明显可见有补过的痕迹,还有不少的鞋印子,居然还粘着鸡蛋黄类的可疑物体,风吹来,带着腥臊味,整个人看起来既臃肿、又破败。
一只脚趿着鞋,黑色大皮棉鞋,鞋面被灰浆的有些泛白,满是一道道深邃的褶子,有些地方还秃噜皮了,露出一点点灰的底色,另一只脚光着,没穿袜子,黑瘦的脚面,青筋爆绽,拇指甲翻翘着,血肉模糊的,脚趾甲、脚趾缝里都是血色的脏泥,都皴了。
她手不停,嘴也没停,虽不上前继续撕扯了,还是愤愤的骂着:好乜个小逼养的,乜还敢打俺,乜个彪东西的,反了天了乜了,乜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
我虽害怕,但还是站在那里,不错眼的看她,满耳朵都是污秽的词,居然都不重样,让我好生崇拜。若不是她名声太臭,我一定好好学学,免得跟人吵嘴的时候,只有挨骂的份。
她一刻不停歇,脸不红气不喘,越说越兴奋,到最后,手脚并用,挥舞着手,脚下还跳将起来,在空中还前后的错着位,如同一位舞者,落地却不轻盈,砰的一声,激起不少土尘,猝不及防的我,被呛了一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泪汪汪的,居然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随着她的叫骂,我渐渐听明白了缘由,那天该是由铁公鸡家供食了,可早上铁公鸡倒的那碗清粥,真的很清,拢共就碗底十二粒小米,哦,不,是十一粒半,还有一粒是半截的,她本是不乐意的,可不知为啥,竟当时没有闹,灌了进去,就走了,这让惴惴不安的铁公鸡乐开花了。
中午,干脆就直接大门紧锁,去了娘家,连饭都没得给她吃了,她饿急,在铁公鸡家大门斜倚着,坐等,一气儿等到日头西下,天都擦黑了,也不见人,她恼了,攀着树,爬进了铁公鸡家院子,搁厢房里淘换出一篓子鸡蛋,也不客气,直接就搁铁公鸡家全都煮了,就着一瓢凉水,一共吃了铁公鸡四十八个鸡蛋,剩下几个,还装篓,准备带走……
可巧,铁公鸡回来了,撂锁的声音一响,门开,俩人正来个脸对脸,她没咋地,铁公鸡差点儿没吓死,嗷嗷的嚎着,连滚带爬的往外出溜,大门就空出来了。她从从容容的拐着篓子,往自家去了,走到铁公鸡家鸡窝的时候,还满心怨恨的,发着狠的踹了两脚,直踹的笼子里的鸡扑腾了半天,落了一地的鸡毛,好半天都不吃食,看样子两、三天都不能下蛋了。
等铁公鸡缓过神觉得不对了,往家一看,满地都是鸡蛋皮啊,顾不得细数,直奔厢房,看惊觉,居然连装鸡蛋的篓子都没给自己剩下,登时那火,蹭就起来了,转身就要去撵她,还没走两步,又觉得今天的鸡叫的不大对头,仔细一瞅,腿都气软了,好悬硬撑着没坐地上,半晌才缓过神,这时候,她都走半道上了。
铁公鸡一顿的追,可算在她进家前那段小路上,截住了她,第一眼就看见她胳膊上拐着的篓子了,里头还躺着几个鸡蛋,铁公鸡上去就薅住篓子,把她镫的一个趔趄,俩人一言不发的,就干上了……
这会子,铁公鸡窝趴在自己男人怀里,哭的惊天动地,原谅我用这种形容词,实在是看着铁公鸡被薅的左一绺,右一道的老脸,再听着那高亢的嗓门,比她干净不到哪里去的衣服,梨花带泪之类的词,太不匹配,真真只能用鬼哭狼嚎之流的词了。
她没哭,不仅没哭,反倒笑了,一口牙倒是齐整,想来胃口该是不错,就是让黄色的牙垢给裹了个严实,随着大笑出声,隐约还能闻的到,嚼过大葱后发了酵的味道。
她拎腚扫风的蹦哒,嘴里跟啐了毒似的,还装模作样的,抹着压根儿就不存在的泪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嚎的那叫一个花花呀:哎妈呀,大家伙儿的赶紧的来茫茫啊,他个铁公鸡缺德啊,欺负人呐,乜些个缺德挨千刀的啊,乜一家子欺负俺一个呀,乜个侉子养的,乜个狼掏的哇,乜都快点来茫茫啊,艾玛呀,这个日子没法过了呀,乜个死尸的呐,抠门咂蛆的,连口水都抠次……
唱念坐打,她自己就是一出大戏,演绎到最后,还嗤的下子,擤了一坨浓黄的鼻涕,看都不看,随手就甩了出去,唬的临近来看热闹的人,没有不一个劲儿的躲闪的,我也学的精了,往后蹿了好几步,这甩身上,该多恶心呢……
铁公鸡的男人见事闹的凶了,脸上挂不住,铁青着脸,抓着自家的婆娘往回拖,远远的,还能看见铁公鸡挣扎的影子,看样子,回去怕是有顿好打,随着他们的离去,人们也散了一些,剩下的,还戏谑的看着她又跳又闹,并没有人帮衬她的,她自己又跳闹了一会,终是累了,停下来,冲着围观的人,一仰头,冷哼一声,提了掉的那只鞋,趿着,一瘸一拐的进家,伴随着哐当,门砸上的声音,她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村里人见无热闹可看,都三三俩俩的散开了,边走,还都边兴奋的说着什么,最后,就只剩下我,鬼使神差的,悄悄摸到了她家门外。
扒着门缝,我看到她,就那么呆呆的坐在地上,罗着背,要不是半晌还眨巴眼,要不是偶尔还喘口气,我都觉得她已经死了,没有半点的生气,没了叫骂时候的戾气,没一丝活着的样子,脸都泛着青,吓的我大气都不敢喘,蹑手蹑脚走了好远,才狠狠的吐一口气,疯了样的跑回家,关于她,却一个字都不敢提起。
这件事过了没多久,她就半夜里,一根裤腰带勒死在自家大门口,等清晨的人发现,早就硬了,据说,她捯饬的,很有几分当年的姿色,村里几个心软的,又念起她往日的好来,扎扎实实的,替她哭了一场,村里筹钱,买了口薄棺材,将她埋了……
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她,但不知为啥,我却终忘不掉在门缝里看她的那个模样,脑子里,总也有个念想,当年,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眼角,是有着泪的吧……
(飞花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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