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以“武”得天下,以“文”治天下,是典型的文官政治。自明朝第四代皇帝仁宗以后,国家逐渐安定,武备随之废弛,军人地位下降,整个军事力量减弱。高中级军官大都是勋戚权贵子弟,尸位素餐,上不得马,打不了仗。国内外安全形势依然严峻,终明一世,北方的瓦剌、鞑靼屡屡寇边,甚至打到北京城下,东部沿海倭寇不时抄掠,内地“民变”不断,明皇朝对军事力量的使用仍然频繁,在此过程中涌现出了一批有谋略、能打敢拚的文官军事统帅,比较有名的,前有于谦,后有袁崇焕。比于谦时代稍微靠后的,还有大明总督项忠。
项忠生于绮丽奢靡的江南水乡嘉兴,却有一副铮铮铁骨。早年考中进士,任职刑部。英宗时随从御驾亲征,和皇帝一同遭受土木之变被俘,命是保住了,却不得不为瓦剌喂马。项忠不甘终老异乡,趁放马的机会骑着两匹马逃亡。途中马疲,丢弃了马匹继续南逃,风餐露宿,赤脚徒步,躲躲闪闪,踉踉跄跄,经历九死一生七昼夜,终于回归家国。此时已代英宗而立的景帝,嘉许项忠的赤胆忠心,让他官复原职,不久外放任地方官,使他有了一展身手的舞台。
项忠是有名的爱民官,施政以仁慈为本。他任广东按察司副使主管缉盗,接到谍报,说有贼首带领数百男女家眷剽掠,部下主张尽行围诛,不留活口。项忠告诫不能妄杀,更不能冤杀,匪徒之中有男有女,不可能是贼首携带家眷剽掠,极有可能是良民受到挟迫。后来捕获了不少俘虏,经讯问,果然是受到挟迫的良民,全部释放,刀下留了不少无辜的性命。任职陕西,遇到连年灾荒。有些官吏常常利用赈灾时机中饱私囊,项忠未及请示朝廷,先行开仓振济饥民,又推行轻罪囚犯以纳米赎罪的政策筹集救灾粮,使不少灾民免于饿死。
项忠在地方上做了不少于民有利的实事好事,是民生官员。在他的主导下,开沟渠引水入西安城,解决了人民吃水难题,又报请朝廷同意,兴修水利,疏浚河渠,灌溉西安附近临潼等五县良田七万顷,人民建生祠祭祀他,说他是护佑老百姓的活神仙。他两次离任都因陕西民众向皇帝乞留而未果,后来朝廷擢升他为右副都御史巡抚陕西。
明朝的右副都御史是朝廷都察院的副长官,项忠以右副都御史巡抚陕西,实际上是中央派驻地方的监察官员。明代中后期的官制,监察权高于一切,不但查纠贪墨,而且掌握着地方行政大权。项忠任陕西巡抚,全衔是“巡抚陕西地方,赞理军务”,也掌握着陕西军事大权,可以节制陕西诸将调度官军。因此,项忠有机会充分施展他的军事谋略与才干。
有才干的官员常常遇到更多的困难。当时的陕西,是大明朝的西北边防重地,北方有时常抄掠内地的凶悍的鞑靼,西方有随时反叛的羌人。连年的防御平叛,陕西军民苦不堪言。军队战力又十分薄弱,将军们遇到敌人往往逗留不前,不敢主动进攻,被认为是胆小怯战缺乏才干。项忠向朝廷汇报:“陕西边防将领遇敌动作迟缓,虽然确实有贪生怕死缺乏才干的原因,但是也存在将领们缺乏足够的指挥权和处罚权的原因。军队的士兵畏惧敌人却不害怕自己的长官,当然打不了胜仗。应当让将领们拥有足够的军法处置权。另外,朝廷举荐将才,一年多了也没有举荐出一人。陕西风土强劲,古多名将,难道连一人也没有吗?主要原因是受到现在举荐机制的阻碍,要求作为军事指挥人才首先要善于撰写策论,人为地设置门槛,把很多将才拒之门外。如今学校里的学生,终日研习经史,能够善于策论的人也不过百中有一二,为何又以策论来苛责军事人才呢?”
项忠的汇报指出了当时陕西军事上的困境。一是前线的将领缺少处罚权,导致兵不怕官,指挥不动,不肯死战。二是用人方面因循守旧、拘于一格,缺乏将才。皇帝非常认可项忠的汇报,但是中央的官僚仍然墨守成规,情况得不到改善,这就是当时积弊已久的现状。陕西如此,全国也如此,问题不止项忠所言。此时的大明军队早已丧失了太祖成祖时代骁勇善战的气慨。纨绔子弟占据了多数高中级军官的职位,而且世袭,指望一群玩鹰弄犬喝酒娱乐的公子带兵打仗当然是奢求。下级军官没有上升的空间,满腹牢骚。卫所士卒屯田耕种也少不了长官的盘剥,生活困窘,哪里有气力打仗?地方官场的贪腐也在军队中蔓延,贪污行贿大行其道。英宗遇土木之难,身为中央军的京卫精锐损失殆尽,从此一蹶不振。无可带兵之官,无可御敌之卒。形势就是如此严峻。
然而,真正的才干之士不会在困境中消沉,往往逆势而上。项忠在陕西遇到的第一场战事是平定叛羌。洮、岷两地的羌人原本已经归附,却在此时反叛了朝廷,大肆虏掠。项忠认为,羌人只是虏掠,贪求的是财物,尚不欲分疆裂土,如果完全诛杀,反而会使羌人彻底和朝廷反目成仇,不利于长治久安;如果遽然招安劝降,则难以显示国朝天威,其他地方纷纷效仿,后果难以预料;不如恩威并用,争取分化瓦解。他请求皇帝给他灵活处置权。皇帝同意。项忠集结军队却不急于进兵围剿,而是调配各部驻守险要,大张旗鼓声言进讨,威势之下,兵不血刃,叛羌投降了,再次老老实实服从朝廷。
叛羌方平,鞑靼首领毛里孩又带着部队抄掠河套地区。鞑靼骑士来去无踪,机动作战能力极强,恰似一阵沙尘暴,黄沙过后,寸草不生。大明官军的困难是追不上又找不到,当然打不着敌人。这次项忠遇到了挫折。皇帝令项忠和彰武伯杨信组织反击,却没见到敌寇,无功而返。次年,杨信建议清剿河套地区的鞑靼骑兵,皇帝令项忠提督军务,结果项忠刚刚到达指挥位置,毛里孩却在别处大掠而去,又是无功而返。两次无功,兵部忍不住参了项忠一本。多亏蒙受皇帝的宠信,项忠得到了宽宥,然而清剿河套的计划流产,他也被调回朝廷都察院任职。只是多年在地方干着实际的工作,一旦面临着朝廷的文山会海和吵吵闹闹,项忠有些不自在。
满俊造反,再次让项忠有了用武之地,扬名天下。
满俊又名满四,祖上是开城县(今宁夏固原)附近地方的土著首领。明初,满俊的祖父巴丹率部族归附大明朝,加封世袭千户,世代畜牧为生,朝廷给予优待,不改习俗,不征赋税,满俊家族成为当地一霸,俨然国中之国。满俊平素粗犷强悍,仗着自己是世袭的头人首领、政府的千户,又处于山高皇帝远的边境地带,组织一伙土匪武装亡命徒,经常跨越边境抄掠,朝廷顾不得管,地方官管不了。有一次官府缉拿劫匪,循迹找到满俊的家里,百般要人。向来不可一世目无法纪的满俊生气了,激众为乱。地方官不敢亲自镇压,派遣满俊的侄子前去逮捕满俊。结果,人没拿到,满俊索性杀光了侄子的随从并挟迫侄子一起造反。满俊叔侄带着一群土匪占据了当地的一个石堡。这石堡是唐代吐番遗留下来的军事堡垒,筑于山巅之上,险固无比,若无数万军队根本无法攻陷。石堡周围又修以城寨,城寨四周是悬崖峭壁,城寨内掘有五口石井以贮水饮用,只有一条小径可攀援而上,易守难攻。满俊作腻了大明的千户,想据险为王。他拥众四千,自称招贤王。地方军队上山清剿,吃了败仗,满俊气焰更加嚣张,不出两个月,已拥众两万,关中震动,朝廷也加以关注。朝廷的底限,抄掠边外可以,称霸地方可以,唯独不能聚众称王。称王就是造反,造反必须坚决镇压。
项忠出山,奉敕总督军务,与监督军务太监刘祥、总兵官都督刘玉率中央军及陕西四镇地方军征讨。项忠此时仍是右副都御史,事权却由昔日的巡抚变为今日的总督,权力更大。明朝的军事指挥体制,监军太监代表皇帝,保证军队忠于朝廷;军事任务重大或镇守地方险要,军政总长官称为“总督”,有时也称“经略”、“督师”,统管一切;总兵官只是参谋长的角色。布置停当,大军准备开拔,不料又传来失败的战报,陕西巡抚陈价先以三万人进讨,再败,满俊缴获不少军械装备,气势益张。朝廷讨论再增兵。项忠考虑,中央军脆弱,不足以应战,若增派部队更换大将,不免出现指挥权的纷争,于是建议道:“我调兵三万三千人足够剿灭土匪。现在已是深秋季节,天气寒冷,增派部队要耗费不少时间,土匪可以趁机逃窜。而且前线的部队都是征调的边防军,他们边防守卫任务也很重要,不宜久留前线,所以不便再增派军队。”项忠取得内阁大学士彭时、商辂的支持,最终既没增兵,中央军又未得派遣,项忠的军事部署目的已经初步达到。按照项忠的意图,战场指挥必须集中统一,换句话说,就是军事决策的独裁。指挥打仗不是召开座谈会,你一言我一语,众说纷纭,政出多门,弄不好将领们先起了内讧,谈什么打胜仗。指挥打仗只能是一个人说了算,这是其一。其二,兵不在多而在精。中央军多年生活在京城繁华都市附近,娱乐场上,温柔乡中,酒绿灯红早已消磨了军官的锐气,而且,明朝中央军的士卒,大多数不是被权贵占用为私役,便是吃空饷占编制,有时还要担负工程营建的任务,根本没有得到有效的训练,哪能上战场拚杀!多了中央军,多的只是累赘。
一切安排停当,项忠身临前线。前任陕西巡抚陈价已被都御史马文升取代。项、马二人,兵分七路,抵达石堡下。满俊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草率迎敌,项忠从容指挥,一时间,砲石飞矢雨点般飞入匪阵,满俊匪徒哭爹叫娘,死的一动不动,伤的鬼哭狼嚎,胆小的扭头便跑,溃不成军。首战告捷,斩获颇多。前线指挥官伏羌伯毛忠乘胜攻夺满匪西北山阵地,几乎攻占,突然被流矢射中,倒地身亡。指挥官一死,部下着了慌,面露怯色,满匪见状,又立刻恢复了士气组织反攻。同时,另一处阵地总兵官都督刘玉部被满匪围困,数次突围没能成功。战场形势激变,官军窘困。其他各部指挥官已经打算后撤,后果只能是一败涂地。千钧一发之际,项忠抽刀斩杀了一个正欲撤退的千户军官,真真是“军法从事”。官兵们眼看着退缩的千户长官的头颅落地,鲜血迸溅数尺远,再看看项忠的铁青面庞,纷纷扭身嚎叫着又去厮杀。战场形势再次逆转,刘玉也杀出重围。满匪退入石堡,再也不敢出战。官军将石堡围得水泄不通。
满俊退守石堡,再不敢露头。项忠顿兵于坚城之下,心情也不轻松。相持日久,朝中传来杂音。天见异相,有人观测到一颗闪耀的慧星扫三台、北斗而过,不祥也。占师星得出的结论是,“陕西国土分裂,朝廷出师不利” 。项忠正不耐烦,听了朝中的胡言乱语,更是勃然大怒,驳斥道:“唐德宗时,李晟讨伐朱泚,也曾经出现了不祥的星相,结果还是完胜而归。当时的异相又有什么灾害!”之后加紧备战。每天派遣部队逼近石堡下,焚烧附近的马匹草料、断绝石堡的供水道路,让满匪的马饿死,让满俊的士卒不但忍饥还要挨渴。几天下来,满俊窘困不堪,打算投降,派了使者出堡,邀约项忠、马文升见面。总督项忠全身披挂,威风凛凛,跃马赴会,不带亲兵卫队,只带了总兵官刘玉同去堡前。须臾,巡抚马文升也带数十骑士赶到。项忠隔着堑壕向石堡上的满俊喊话:“本督奉天子敕讨尔等贼寇。满四大逆不道,胆敢妄自称王,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喊的人气吞万里山河,听的人畏首畏胆战心惊。满匪远近众喽罗听了喊话,纷纷跪下来遥拜,磕头求饶,满俊见状一声叹息无可奈何。不久,满俊的侄子乌青着脸下堡出了寨门,项忠单骑挺马上前挟其而归。满俊垂头丧气,不敢出堡,任由侄子离开。
项忠见满俊心已动摇,立即命令部卒在石堡前的堑壕上搭建木桥,每个冲锋的士兵都背着土袋子,冲过木桥时随手将土袋填入壕中。又是一阵杀声震天。官军在石堡对面山头架起铜砲,集火射击,弹丸落处,碰人人成肉泥,撞墙墙见巨洞,满匪死伤甚众。
满俊手下有员大将,名叫杨虎狸。这杨虎狸既能带兵厮杀,又能出谋划策,深受满俊的倚重。有天夜里,杨虎狸带着几个兵丁出堡汲水,中伏被擒。项忠见了虎狸先是一番安慰,然后说道:“你也熟读圣贤书,能文能武,何苦与贼人沆瀣一气,为乱国家?当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若助我荡平满匪,将来定在圣上面前为你请功求赏,日后为朝廷效力,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免死还作官,虎狸当然欢喜不迭,当即拍着胸脯要为朝廷将功赎罪。项忠听后大喜,令人搬来白花花的赏银,还专门拿出一条金腰带,“功成之后,这都是你的!”项、杨二人密谋了一会儿,项忠放了虎狸及随从。
虎狸回堡,并不报告被俘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劝满俊出战。满俊也不知身边的谋士变了节,懵懵懂懂地带兵出战,正中埋伏,被项忠活捉。主帅被擒,众匪没了主心骨,项忠指挥部队一阵猛冲,不费吹灰之力攻陷石堡,堡内余孽皆被擒。
平叛满俊,本质上说,是大明朝维护皇朝统治所进行的一场战役。满俊的造反,不是因为统治阶级的剥削压迫造成的,而是他的乖戾的个性和政治野心促使他走向覆亡,咎由自取。项忠的完胜,根本原因,在于项忠与满俊的战斗原本不是一场对等的战役。一方有皇朝作后盾,一方仅仅是占山为王的土匪,项忠是正规军,装备精良,后勤补给充足;满俊则是一群乌合之众,还要靠着缴获官军的武器装备来武装自己。
可是,就具体的战役来讲,项忠的表现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一是取得政治上的支持。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军事不能不受政治的制约。军事的成功必须有政治上的坚强后盾。项忠受皇帝宠信,内阁也支持他的主张,因此在战役中能够放手去干,不受朝中各种非议的掣肘。二是挑选精兵强将。总兵官都督刘玉、伏羌侯毛忠(战殁)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平叛主力是陕西边防军和地方军,熟悉当地情况,有战斗经验。作为中央军的京营部队战斗力弱,则坚决不用。三是身先士卒。项忠此役经历大小战斗三百余,身当矢石不少避,亲临一线,奋不顾身,起到了较好的带头表率作用。四是严明军纪,令必行,禁必止,不惜临阵斩杀退缩的大将,以此向军士们传递一个思想,除了死战,别无选择。五是使用谋略。项忠单骑赴会,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瓦解满俊部队的士气。面对满俊固守石堡,并不无谓牺牲士卒性命强攻,而是持久围困,断绝满俊的粮草饮水供应。一旦发现机会,杨虎狸被俘,立即策反为我所用,引诱满俊出战。满俊走出石堡,官军的不利就转变为满俊的不利。由于项忠有谋略、有才干,意志坚定,善于捕捉战机,最终赢得战斗,立了大功。
明成化六年,项忠总督军务,平定荆襄(湖北地区)流民,再次显示了非凡的政治谋略与军事才能。明代土地兼并严重,许多农民破产,背井离乡,成为流民。流民是统治阶级残酷压迫剥削的必然结果。流民沦为无产者,闹革命,威胁了皇朝的统治秩序,统治者竭尽全力扑灭革命燎原之火。荆襄流民之乱要溯及成化二年,当地流民首领“刘千斤”刘通率数万流民起义,为争取生存而斗争。朝廷以工部尚书白圭提督军务,平息民乱。次年,民首刘通被擒,献俘京师。但白圭并未将问题彻底解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刘通被擒后,流民依然聚伙抱团,刘通的部下李胡子称平王,带领流民继续在荆襄等地与政府作对,人数达到百万之巨。
项忠到任,故技重施,政治与军事措施双管齐下。一方面,上奏朝廷调土兵援助。另一方面,在要冲地区部署重兵,大张旗鼓,声言讨伐。同时,派遣使者劝降。心理战分化瓦解的效果立竿见影,当即有四十万流民归降,李胡子手下头领之一王彪也束手就擒。平乱工作进行得正顺利,问题又来了。锦衣卫百户吴绶受时任兵部尚书白圭的派遣,参赞平乱军务,为了争功,散步流言,阻挠增调土兵。项忠知道后,勃然大怒,上疏参劾吴绶。皇帝仍然宠信项忠,当即召还吴绶,听任项忠调遣土兵。项忠集结了二十余万人的重兵集团,对躲藏在山中的流民形成合围之势,立即又有数万流民归降。围困之中的流民,生存成了问题,寻找机会下山劫掠粮食。项忠抓住战机,命令部队发起攻击。双方在当地竹山遭遇。官军趁流民武装渡河之时突然袭击,许多流民溺亡,小王洪等两个头领又被擒。之后,项忠率领主力部队到达竹山,捕捉流民剩余的首要分子,又招降了五十万流民。同时严惩了流民作乱的骨干分子,斩首六百四十人,俘虏八百多人,另俘获家属三万余人。屠杀被逼起事的民众,这是身为统治阶级马前卒的项忠的必须选择。但是,项忠并不屠杀殆尽,他也明白,流民作乱的原因是被逼无奈,寻求生存权力。因此,他比白圭高明的一点,是不单纯依靠军事暴力手段,而要采取一定的政略策略。对流民作乱的首要分子,项忠屠戮毫不手软。对于从属人员,则是发配边地充军。其余人员,一律遣返原籍,由政府拨付土地复业。同时,项忠又上疏陈述善后十项措施,皇帝都应允施行。流民的问题在于农民失去土地,有了土地,农民自然安居乐业,拨地复业是彻底解决民乱的根本途径,白圭没有谋划如此长远,或者认识到却并未实施,项忠看得长远,也努力推行,结果就取得了比军事上更大的政治上的成果。
在善后政策的落实中,有些地方官为了应付差事,处理矛盾时简单粗暴,屠杀了一些不愿回原籍受田复业的流民。一些在大明开国之初即在当地落户的常住居民,因参与了荆襄之乱,也尽数驱逐。流放充军的流民,因缺乏有效的组织,在半路上病死不少。生灵涂炭,人祸又伴随着异样的星相,朝中的谏官顺势参劾项忠妄杀。兵部尚书白圭也指出项忠善后政策的不妥,并对项忠的报功内容产生了怀疑。谏官的指三道四,客观上,确有妄杀,但妄杀者并非项忠,主观上,参劾的动机是出于嫉妒,还是受人指使,或者确实为死者昭雪,就不是那么容易考究的了。但是白圭的指摘,动机确有不纯的嫌疑,毕竟他没办好的事儿项忠办好了。
皇帝最终把天平偏向了项忠,升项忠为左都御史,项忠的儿子也受到廕庇授官锦衣卫千户,项忠部将分别立功受奖。
项忠立了大功却遭人指斥,当然委屈,委屈之后自然要矫情一番,便向皇帝诉苦。他上疏说:“我先后招抚流民复业者九十三万之众。流民骨干分子挟流民逃入深山,我又招谕劝降分化瓦解了五十万人。俘虏了百十人,都是首恶分子。今日,朝中有人又说他们是善民。那么之前又是谁屡次上奏说流民猖獗难以平息呢?作乱的流民本来罪不可敕,正是为了避免妄杀滥诛,因此流放充军了一批青壮年。确实也驱逐了一些常住居民,但他们都是顽固分子,趁乱聚集千人占山为王,杀人越货。对于这样的人,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常住民而不驱逐吗?我张贴公告,说诛杀千人,也是虚张声势,以敬效尤,并不是真杀了一千多人。况且,白圭当初首先处理荆襄的流民之乱,现在的问题,都是白圭当年遗留的。平乱之前,满朝文武都在慨叹不知何日平定荆襄民乱。如今流民之乱幸而平定,却又议论沸腾,纷纷指责我。昔日有不少忠臣遭陷害诽谤,不但有功得不到褒奖,甚至丢掉身家性命。我幸亏遇到了皇上像这样的明主。为了不致再次受到诽谤,希望皇上允许我辞职。”
项忠的怒气发到了白圭身上,也让皇帝左右为难。白圭是有些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高明,但白圭是朝廷重臣,而且和项忠是同年的进士,同样遭遇土木之变被俘,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唯一得以生还的两人之一,况且之前在抵御瓦剌寇边、平定内乱过程中屡立功勋。手心手背都是肉,顾此必须失彼,就看如何平衡了。谁说明朝的皇帝都是白痴!当时的宪宗皇帝是这样处理项、白争端的,他先是劝慰了项忠一番,然后温柔可亲地批准了项忠的辞职报告。皇帝也想趁机杀杀项忠的恃功而骄。如此以来,也平复了朝臣们出于嫉妒的非议,给了白圭一个莫大的面子。过了一年,又召回项忠,授刑部尚书。白圭却没有这位“同年”长寿,不久死在兵部尚书的任上,项忠继任。
官员们的精力,不是用于办实事,便是用于无休止的内耗与争斗。项忠作朝臣,也卷入了文官集团与太监集团的斗争。太监汪直开设特务组织西厂,蛮横无理,为所欲为。项忠多次受侮,不堪忍受。正好内阁大学士商辂等人弹劾汪直,项忠也联合政府各部、都察院的首脑攻击汪直。结果弹劾的奏章被扣押在太监集团手中,西厂却在一片反对声中取消,项忠便成了汪直的仇敌。文官集团表面的胜利并未持续太久,西厂复设,项忠的老对头前锦衣卫百户吴绶也成了汪直的心腹干将。吴绶挟前私怨寻机报复项忠,项忠惶恐不安,找机会告病躲避。病假还没批下来,吴绶的爪牙已经罗织了项忠的罪行,又有两个谏官相继弹劾他,终于下了狱,还连累了自己的儿子及两个老部下。皇帝下诏廷审,项忠抗辩不屈,仍然无法躲避无妄之灾,斥贬为民。汪直彻底倒台后,皇帝再次召唤项忠。此时的项忠,年已逾知天命,官场的套路消磨了不少自己的激情,忙来忙去,永远逃脱不得身为君父手中棋子的宿命,索性致仕还乡。家居为宅男凡二十六年,终老故乡,享年八十二岁,是大明朝少见的得以善终的重臣、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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