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丰山寨匪首林元冲在睡梦中突然睁开眼。并将脑袋迅速扭向一边,一柄利剑刺入刚才林元冲枕过的凹陷温热之处。只差一毫,就要身首异处。
林元冲在床上奋力抬起右腿,一脚击中来犯者的小腹,黑影传来一声闷哼,被林元冲腿上的巨力蹬到床尾。
林元冲顺势一个鲤鱼挺起身,黑影已经跳到床下,黑影抄起桌上的茶盏,运力向林元冲掷去,林元冲拽起被褥格挡,茶盏碰到棉质的被褥竟然碎裂,看来黑影在投掷时运了内力。
黑影向窗逃去,可能是觉得醒着的林元冲不好对付。林元冲一个俯身上前,伸手要擒,掌心却被利剑隔开了一道口子。
这整个过程是林元冲告诉我的,我喊他大哥。全寨所有人都要喊他大哥。
当晚我夜值,我听见房上脚步踏响瓦片的声音,就跟了过来,在广场处碰见了一身睡衫的大哥。
大哥问我:“你看到了?”
我说:“听到动静了,没有看到。大哥,刚才那是什么人?”
大哥告诉我,对方是来行刺自己的,长相没有看清,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问大哥:“要不要喊兄弟们起来,追他娘的?”
大哥看着我笑了笑,说:“罢了罢了,他还会来的,让弟兄们好好安睡吧。”
“可是大哥,他再来,你岂不危险?”
大哥望着夜色中的火把,火光闪动,将他白色的睡衫映得忽明忽暗。此刻的大哥与我平时见到的不同,也许是夜把大哥映得温和了许多。
大哥说:“这荒郊野岭,刺客逃往何处不得而知,与其费力追踪,不如等他再次来袭。”
我想了想,点点头。
大哥问我:“我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了,陪我四处走走吧。”
我跟在大哥身后,大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的细节讲给我,我听着心惊不已,偌大一个山寨,几百号人,如果大哥今天晚上被袭击毙命,明天起,山寨还会是如今的山寨吗?进寨数年,寨中的暗涌我已经知晓了一些。
但是大哥讲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
大哥问我:“你当初为何上山?”
我细细回忆:“爹去前线打仗了,至今未归,恐怕凶多吉少,娘也没了,累死的,我没有依靠了,只能上山。”
大哥静静地听着我说,然后问我:“你曾说家里还有田地和铺面,你若想求个营生,也不至于上山的。”
其实我第一次进山寨时候,把我的诉求已经给大嫂说过,近两年我也不再提起,因为在山寨里待得久了,发现报仇这件事在我心里好像淡了一些。
没错,当时我心里的想法是报仇。
二
十六岁那年,我上山做了匪。
走山路的力气我是不缺的,可我害怕山中豺狼虎豹。比豺狼虎豹更可怕的是,日头马上就要西沉,而我却还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我的口中干裂如刀割,我也寻不到溪,也不敢随意吸吮身旁草木的叶汁,如果被毒翻在野山,今生也许就报不了仇了。
我只得顺着这条像是被人踏出来的小径一步一步挪着,由着身边的荆棘割伤着我,那一道道的痛感,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我一定要找到山匪。
我要杀掉镇上的张屠夫,十三岁那年,张屠夫抢走了和我同岁的银花。
银花在被抢走之前把头埋在我怀里哭地梨花带雨。她喜欢我。
我闯进屠夫家里找他理论,屠夫将我带在身上的木棍夺走,当着我的面用杀猪刀剁成七八节。我冲上前去,却被张屠夫打掉两颗牙齿。那年屠夫二十七八岁年纪。
屠夫给银花爹妈提出条件是两间瓦房,吃喝不愁。这些我给不出。
我爹是镇上的裁缝,自我出生,边陲战乱就没有停歇过,镇上的人交了税赋,难得有个糊口的储粮。极少人有余钱去做新衣,修修补补大伙家里的女眷也都会做,于是我家的裁缝铺除了捎带着卖点布料,生意寥寥。我爹妈轮换着守铺,轮换着去耕种稍远一点的自家田地。而我会在店铺和田地之间来回帮忙。
我喜欢守铺,经常拿起旧账,抄起算盘,一遍又一遍地拨着算盘珠子。
银花的爹妈对于银花的事情左右踌躇,那张屠夫一脸横相,银花去了之后,今后恐怕要吃亏。而银花心里想的人是我。
征丁的官老爷来了,挨户盘问家丁,我年岁还小,父母倒也不怕,本来说着等我到了十五岁就找人成亲,自立门户,看看能不能躲过征丁。父母说这些的时候,是当着银花的面说的,银花脸上泛出红霞。
或者积攒点钱财,捐了作军用,再跟官家好好商量一下,应该也有作用。以前有过这种惯例,毕竟前线战事也很吃紧,也需要钱。即使拿不出钱财,家中好歹还有些布帛。
而那天官老爷拿着户籍名册,指着我问我爹,你儿今年刚好满十五,你们家里准备一下,军方会有人来接他。后来我才知道是张屠夫使了钱给官老爷,我的年龄被他们改了。
我爹娘都给官老爷跪下来,只想求个朗朗乾坤下的人人公允。官老爷一口咬定户籍绝无人作假,且也无人敢作假。爹妈按着我的头让我跪,我不跪,我红着眼向着那膘肥的狗官喊着:放你妈的屁!
我没想到我爹会私下和狗官商量,以他来换我。我爹走的那天,我对着他离开的方向跪着不起。而张屠夫,娶了银花。
张屠夫结婚那天,我泼了他一身粪,换来一顿毒打。我倒下之前看到银花又哭得梨花带雨,她穿着最好看的衣裳,被张屠夫的伙计和家人拖拽着不能走到我跟前。我把她那天的身影印在了心里。
我娘在我床边对我说,儿,罢了罢了,不要再争了。
我想说话,却痛的什么都说不出,浑身也动弹不得,我娘拿着手绢擦着她和我的泪。
几年过去了,别人家的男丁有回来探望和复员的,而我爹迟迟不见踪影,我和娘找到官家询问,官家说征丁只是为军方代劳,所有人去了战场后,就失了消息。
我娘告诉我说,儿,你已经长大了,要把家里你爹的那份劳作扛起来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银花,张屠夫不让她出门。我上山寻匪之前,我娘死了,累死的。
上山之前,我走到张屠夫的肉铺,对他说,有朝一日,我要拿你的杀猪刀将你剁成七八节。张屠夫朝着我吐了一口唾沫,说,银花美味的很,你再不滚现在我就砍你。
我在小径上挪着步子,快要栽倒到地上的时候,听见了马蹄声,一个披着斗篷的美妇在马上看着我说:“谁家的少年,穿这么单薄。”
我问她:“你知道哪里有山匪吗?”
美妇闻言笑了起来,笑得像山泉一般甘甜,我忍着喉咙的干痛咽了口唾沫。
美妇身后的壮汉讥笑着问我:“小子,你这是要去剿匪?”
我瞪了他一眼:“老子要去当山匪!我要杀人!”
他们笑了,那些壮汉的笑声太过高声,引得山林里有一些鸟骂骂咧咧地飞起。我就这样被带上了山。
我坐在一个壮汉的马背上,紧张兮兮地抓着他的衣裳,生怕被奔跑的马颠下去,一路上山林呼啸,疾疾生风。美妇看我穿的单薄,把披风借与我,我用它裹着身子,闻着上面不同于银花却同样好闻的味道,看着领头的美妇,那马儿俊朗,人更俊俏。
一个壮汉追着前面俊美的一人一骑,对美妇喊着:“嫂子,这趟啥都没捞到,就捡了个小小子儿。”
另一个壮汉笑着说:“这细胳膊细腿,带回去能干吗?”
美妇在前面爽朗地说:“这小子本事没有,脾气挺倔,带回去让你们三哥带着好好调教调教再说。”
“得嘞!”
三
我对大哥说:“其实当时是想报仇。”
大哥说:“哦?说来听听。”
我将张屠夫的事讲给大哥。
大哥却说:“多事之秋,民生潦倒,张屠夫确实不算好人,但也保得了你的相好翠花,你若想报仇,早就可以请三当家带一队人,把那屠夫砍成残疾,把翠花带回山寨,为何迟迟未动?”
“刚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三哥面前是个小娃娃,只是一根筋的想练一身武艺,自己骑着马就把那张屠夫砍了。三哥倒说可以带兄弟们同去,那时差点就去了,却被师爷拦下了,他说山寨每次队伍出动,都需要成本,所以如果去了,碍于山寨里不得抢平民的规矩,不能带回来什么,那就是一桩赔本买卖,而且寨里还有不能寻私仇的规矩。然后这两年,我心里在想,就算现在把翠花抢过来,把张屠夫砍了,那翠花的孩子怎么办?翠花一定生儿育女了。慢慢的,寻仇的念头也就在心里淡了。”
每个人跟大哥说话的时候,大哥都会安静地听着。刚到山寨的时候我很不适应,觉得这个山寨大哥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他脸上没有疤,对我这样的弟兄从来不会发火,只是有时候会对几个当家的严厉一点。山寨里有什么新举措,他还会站出来给大家伙解释一番,实在没有悍匪形象。
山寨不准抢家劫舍,也不准抢官路,只是和周边山寨常有交锋,不过这些年和周边山寨打的也少了。因为其他寨子都同意定期向元丰山寨交些钱粮,是被打怕了。
大哥对我说:“你看这山寨,易守难攻,常人根本就寻不到,与官道隔着十里密林,也隔开了外界的疾苦纷扰,你的恨,还在吗?在那十里密林之外,还是依旧附在你的骨血上?”
我说:“大哥,我不知道还恨不恨,只是回忆起过往,心里还会难受,这些年跟着你和三哥有时和别的寨子厮杀,也见惯了流血和死伤,总会觉得,即使我砍了张屠夫,也可能淡不去心里的难受。”
大哥不再问这个,说:“我们去看看耕田。”
当年大哥发动山寨开垦山林的时候,三哥首先就不愿意,三哥觉得我们是匪,天职是赚血酬的,耕地种田搞养殖,都不是英雄做派。三哥这样说是有他的道理的,三哥在其他寨子里的声望其实是大于大哥的,这种声望是让别的寨子胆怯的声望,这都是打出来的,三哥和人厮杀的时候,从来不顾阵型,他会像个铁锥子一样穿出一条血路,直取敌将。
大哥却坚持了下来,他说打打杀杀的寨子,也会在打打杀杀中覆灭。守着这么肥沃的山,不做生产,是种浪费,而且周围寨子短暂时间没有了威胁,并不代表永久没有威胁,吃饱穿暖,人丁兴旺,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们这些山匪,日常轮换,三成守寨,七成生产。只是每日的团练却不可缺席。
等到粮食丰收的时候,大哥发动山寨的汉子们,下山寻寻女眷,但是不得抢夺,相中人家的姑娘,还要用粮食作为聘礼。大哥说,吃饱穿暖已经基本达成,接下来就要人丁兴旺。
三哥经常给我抱怨,大哥已经不适合当山匪了,更适合当县令。
大哥带着我沿着田边踱步,元丰山寨周边,依着山势,开垦出了百亩良田,高低错落,师爷说这叫做梯田。大哥回头笑着问我:“你觉得我像不像县令?”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大哥却说:“你可以当我是县令,县令和山匪,都只是名称而已,硬要区别就落了下乘,不管当啥,寨子强盛起来比啥都强。最起码要比外边强才对,要比这乱世强。对了,你会打算盘?”
“会的,我家之前开的铺面,我没事就拨拨算盘珠子。”
“好,很好,这山寨里耕田生产,吃穿度用,钱粮分配,没个章法,也没个准数,想请人来管怕人不来,也怕别人来了山寨会害怕咱们,你就试着把这块儿抓一抓吧。”
大哥说的这个事情我心里毫无准备,拿不准想法:“大哥,你觉得我行吗?”
“行不行,试试才知道,有人管总比没人管强。学得会砍人,难道还学不会个管账?”
“可是三哥那边?”
“担心你三哥不放人是吧?我去跟他说。走,回吧,去睡个好觉。”
我跟着大哥一路往回走,路过梯田,路过瓦屋,听见弟兄们的鼾声,看见远处寨墙上的通明火把,突然想到,大哥刚刚遇袭,却领着我观田,并且跟我交代管账的事,一点都没把刺客的事放在身上。三哥总在牢骚,说大哥已经堕了英雄之名,天天搞些蝇营狗苟,满寨弟兄慢慢也会失了血性。
三哥对我恩重,但是我却有了一丝不同的想法。每日殚精竭虑,定寨规,想法子,让山寨的汉子吃饱饭,安定下来。这些事情比着砍人,恐怕也容易不到哪儿去。
四
刚开始团练的时候,我根本拎不起笨重的大刀,曾经一个不留神划拉到自己,腿上划出一个血道子。
三哥走过来踹了一脚,对我说:“小子,你再这个熊样,就给我滚下山!”
寨子里所有兄弟的招式,都是跟三哥学的。大家最怕的就是三哥随机挑人比划,而且比划的时候,用的都是真刀,没有人能在三哥手里撑过五个回合,基本上每个跟三哥比划过的人身上都挂过彩,随着一道道的刀痕,三哥在弟兄们心里日趋恐怖。
好在大哥制止了真刀比试,叫寨子里的木匠刻了两把木刀。之后,每个跟三哥比试的人,身上都会青紫肿胀,滋味也不好受。
三哥说,现在多挨点打,总比到真打的时候小命呜呼强。
三哥,恐怖,强健,而且模样英俊。他黝黑英俊的脸上,倒是有一道刀疤。寨子里有人私下里在说,卖相上三哥比大哥更像寨主。
“小子,过来!”三哥冲我喊。
我快步跑到三哥面前,三哥捏了捏我的上臂,说:“这两年有点腱子肉了!行!大哥准备让你去管账你听说了没有?”
“大哥昨天晚上跟我说的。”
“晚上?大哥不睡觉晚上找你干吗?”
“大哥没有找我,昨天我值夜,晚上有刺客来袭,大哥出来追的时候,碰见的我。”
“有刺客……”三哥皱皱眉头,说:“一般的刺客也伤不了他。管账的事你咋想?”
我摸不清三哥的性子,就试探着说:“大哥让我去,我就去呗。”
三哥沉吟了一会儿问我:“小子,三哥对你咋样?”
“三哥对我好,我心里知道。”
“恩,知道就好,你去了大哥那里,隔三差五来找我喝喝酒就行,知道了吗?”
“我听三哥的。”我点头。我喝不了许多酒,三哥其实是知道的,我没闹明白三哥口中这个隔三差五找他喝酒是啥意思,不过三哥的要求我是不敢不答应的。
大哥在他的住处临近找了一间屋子,腾作帐房。大哥和师爷把山寨一切物品、房舍、马匹、牲畜和耕田的单子拿给我,先由我登记入册,折算成银钱,得个总数。然后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探讨生产和分配方案。最终确定暂时还以轮换生产为主,由帐房统一分配,每年还要留下一定比例的粮食用作储备以应对收成不好的年景。大哥说等山寨彻底强盛起来之后,这些田地牲畜将全部分给兄弟们做私产,山寨征取少额的钱粮当做税钱。
之所以目前不考虑分配到个人,主要是两个缘由。一,还有大部分兄弟是光棍,没有成家,山上打打杀杀的光棍永远不会未雨绸缪;二,当初梯田开垦,是由固定的一帮兄弟出的大力,这帮兄弟分配梯田过多,会引得其他兄弟不满,但又不能亏待这帮兄弟,所以要等多攒几年储备粮之后,给这帮兄弟一次性多分些粮。
大哥说耕田面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是出力的人多分些粮食是合理的。
大哥说,如果兄弟们人人成家,人人有田,有妻有子,山寨御敌时,兄弟们也会更加拼命,说到底人有了家田,就不是无根浮萍,就吃了秤砣铁了心。
我和大哥师爷这些时日,每天商讨,每天伏案书写,我也跟着长了很多见识。渐渐地,我被大哥描述的将来山寨的景象所吸引,我也相信了跟着愿景走,能使山寨富足强盛,也不再纠结一个山匪的寨子,本来应该是如何模样。我理解了大哥每日为何不知疲倦地对山寨的一切修正和修订,我知道这个愿景他心里,一直在给他力气。而我,也被这愿景打动,不知疲倦。
一周之后,我把最终商定的结果誊写成册,还有山寨第一本账本拿给大哥,大哥欢愉地笑了,取出他藏的好酒,要与我同饮。
酒是好酒,入口滑,入喉辣,后味儿甘。可惜我喝不了许多。大哥看我饮不了许多酒,说着可惜可惜,便自斟起来。
喝着喝着,大哥有点微醺,他说起了遇刺那天的事情。
他告诉我,是他的父亲将他叫醒的,而他的父亲早已去世。父亲的名字为林正。
在大哥的梦里,林正满眼热切地盯着大哥拿着毛笔写字,大哥运笔稳健,小小年纪,字倒写的有模有样,写字的姿势也是有模有样,然而年龄太小,毕竟无长力和长性,当写到“道”字的时候,“首”有些歪歪扭扭,失了风骨,林正手中的戒尺高高抬起。
林正对大哥,对他人,对周遭一切,都是热切专注。当他和别人谈话的时候,会放下手中一切细碎事务,正襟危坐,面向对方。他就如一个算盘上的算珠子,从来不会记错什么;也如一杆明察秋毫的秤,看不得缺斤短两,也永远不会徇私舞弊分毫。
当林正手中的戒尺疾疾落下时,大哥一个心惊从梦中醒来。
大哥说这个刺客已经来过六次,每次都是父亲在梦中用不同方式叫醒的自己。说着,大哥眼中泛起了泪花。
大哥讲他父亲时,我觉得跟大哥说话时,他安静倾听的样子应该跟他父亲很相似。
大哥继续讲起了他的父亲。
那年中原大旱,钦差林正负责统办各省协调赈灾事宜。
林正在百姓心中口风极好,老百姓认死理,谁把咱老百姓当人,谁就是好官。
但有灾荒,皇帝都会派林正去督办,林正在京中被人称为铁嘴铜脸。
脸色深倒没什么,问题是林正每日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但有上奏的机会,皇帝都会被林正撅的哑口无言。偏偏林正所言句句在理,皇帝都觉得林正是不是比自己当这个皇帝更称职。
皇帝派林正赈灾,一举几得:自己过些天清净日子,林正办事也得利,他也极愿意去救助百姓,而且此人极其清贫,这一路上向各级官员财绅募集赈灾的钱财布匹食粮,非得这么一个跟谁都没有私交的人才能办。
因为那次林正用力过猛,筹集的赈灾物资实在不是小数,为稳妥起见,林正亲自领军押送。
然而,意外发生了。
队伍刚进中原,就遭遇贼寇。
为首的叫张川。张川一伙妖言惑众,建立长生教,信徒五万众。
乌泱泱的贼寇围上车队,林正从各府借来的兵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
贼寇缴了车队,损失为七人。官军战死二十人,其余逃跑或投降。
张川撤军前望了一眼林正,收兵。
林正浑身血污跪在大地,面朝中原,死前脸颊流下的是血泪。
林正死的那年,大哥不到十岁。林正是清贫的官,家中算是没了收入,于是大哥的娘开始变卖家中物件,最值钱是书。虽然能应一时的急,但是大哥从十岁起,便无书可读。于是大哥开始习武。
大哥讲到这里,顿了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次他喝的有点缓:“你曾说,张屠夫霸占了你的银花,用钱使你的爹从军至今未归,而我……”
也是一个屠夫,看上了大哥的娘,大哥爹一死,家中失了势力,屠夫日日来骚扰。大哥不愿讲其中细节,只说自己的娘最终自绝了性命。而我却知,因大哥一家的风骨气节,大哥的娘不可能屈从。
大哥那时的我一样,小小的少年寻起了复仇的法子,不,大哥比我那时还要小。
大哥说起遇见二哥三哥的情景,笑了。
二哥三哥是那场灾荒不幸活下来的孩子,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他们两个父母饿死了。两个人在街上抢了大哥手中的饼就跑,被大哥追上痛打了一顿。三哥挨打的时候一直在喊:“拳头不强,活该遭殃!”
大哥问了两人的情况,心生恻隐,好在自己还有一个屋檐,就安排两人住了下来。三个孩子手中没有钱财,后来被人哄骗着贱卖了大哥的房屋,手里拿着碎银好歹过了一段能吃饱饭的日子。
钱总有花光的时候,大哥想在碎银花光前去报仇,二哥三哥抄起棍子和大哥一同去到屠夫家。到了屠夫家之后发现屠夫倒在血泊里,已经被其他仇人所杀,而屠夫尸体旁边有一个哇哇直哭的俊俏女娃,大哥说这个女娃就是当年接我进寨的嫂子。
四个孩子带走了屠夫家所有的银两,三哥问以后怎么办?大哥说,以后要吃饱饭,以后谁都不能欺负咱。
后来,就有了元丰山寨。
五
隔了一天,我想起三哥叮嘱我的事,于是我去找三哥喝酒。
三哥的酒更烈,烧喉咙。
三哥让我倒满,跟我说:“山上的汉子,这点酒量可不行,小子,多喝点,酒量是练出来的。”
我无奈,不一会儿,我就有点摇摇晃晃。
三哥问起了我大哥的事,问我这段时间大哥都在忙什么。
我将已经商议敲定的内容大致给三哥讲了讲,三哥说:“非得把一个个汉子整成小家子气的娘们儿!”
三哥继续问我,我又把大哥跟我喝酒的事讲给了三哥,不过我只挑大哥回忆里和二哥三哥相识的事情给三哥讲了。
三哥久久没有说话,喝了几大口,对我说:“小子,你偷摸地把你大哥的衣衫带给我,我找个裁缝比着尺寸给你大哥做个件好衣裳,大哥马上到生辰了,我给他送去,提前可别让你大哥知道。”
大哥生辰到了,今年没有大办,师爷告诉我说,建了帐,以后的日子要精打细算。
大哥在厅中摆了一桌酒菜,除了二哥之外的四个当家的都在席上,还有嫂子和师爷,我没有想到大哥会让我也来。
大哥给大家说了一下那天商议的结果,并向大家重新介绍了我,说:“以后这小子就是咱们的管账先生了,得罪他就是得罪钱。”
每个人都起身端酒给大哥祝了寿,三哥把做好的新衣呈给大哥,大哥欢喜地换上。
现场主宾尽欢,喝了一会儿,三哥说:“大哥,有句话憋在心里不知当不当讲?”
大哥说:“瞧瞧,三弟都开始客气了,不说不怕憋出病?说。”
“大哥,说句心里话,我不想寨子变成村子,当初跟你出来闯,就没想过过耕田的日子,这些年咱们日子过得也不差,非搞那些东西干嘛?当然大哥你要这样搞,我也不反对,只不过我有一个恳求,我带一队弟兄,跟耕田的分开,我日夜操练,我带兵守寨。”
大哥并未立马回答,他瞅了瞅在座的其他当家的,其他当家的对大哥的眼神纷纷回避,大哥心里清楚,这些人心里也有类似的想法,只不过他们不敢说。
大哥说:“三弟,寨子里兄弟多,轮番耕种,不会耽误操练和防御,这些年打打杀杀,日子过得确实不算差,但是兄弟们脑袋挂在腰上,没有安稳的时候,你就说出兵吧,临近的寨子都顺服了,再远一些的寨子我们就算去打,光路程也是赔本买卖,不划算。这一大寨子的精壮弟兄,总不能把力气天天耗在打架喝酒上。彼时我们势弱,不得已才亮出爪牙,今时我们要考虑一下未来的生计和保存力量的事了。而且,寨子里的兄弟目前需要一条心,既然搞生产,就要人人参与。”
“大哥,我老三从来没有过二心,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直说了吧,我有个想法,把临近的寨子全部攻下来,把他们的人全部虏过来,他们寨子里的钱财粮食全部抢过来,顶上咱们三五年的收成。不行就占了他们的寨子,几个当家的每人坐镇一个,大哥你当个总寨主,不是更好?”
我看到其他当家的眼里仿佛出现了光。
“三弟,此事不可,临近寨子都是些打家劫舍的贼匪,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咱也驯化不了,这个总寨主我也不愿意当,这件事,只说这一次,以后不要再提。”
三哥猛地灌下自己面前的酒:“大哥!二哥要是在,也不会同意你的做法!”
师爷说:“三当家,二当家的事是大哥的伤心事,今天是大哥寿辰……”
三哥一肚子气正愁没人发:“我跟大哥说话,啥时候轮到你插嘴了!平时对你客气是因为大哥敬你读过几年书,二哥的事是你该管的事?二哥死的时候,你连寨子都没进!”
“够了!”大哥呵斥道:“老三你少耍酒疯!”
“大哥!我耍酒疯?当初你若是带人跟我和二哥一起去,二哥也不会死!大哥你对二哥心里有愧吗!”
三哥吵吵嚷嚷,众当家谁也不敢劝,这时嫂子起身,拿起一杯酒,泼在了三哥的脸上。三哥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直觉告诉我,嫂子这样做有点不合适,大哥和三哥之间若有间隙,那是兄弟之间的事,可是嫂子和兄弟如果有间隙……
三哥转身离了席,嫂子好像发现自己做的有些过分,对大哥说:“我去劝劝老三”就跟了出去。
看来嫂子还是识大体的。
大哥对我说:“小子,你一进寨就跟着老三,你也去劝劝吧。”
我走了出去,看见嫂子拉着三哥在说话,我就没有走到近前。
嫂子说:“老三,这个事你不能怪你大哥,你和老二那次要劫的是官银,风险太大,也犯了寨规,你大哥也劝了你们,况且你们去的时候也没告诉你大哥,你大哥带人去救你们的时候,你们和官兵已经交上手了……”
三哥默默不语。
第二天,大哥问师爷和我,每次分粮的时候,要不要考虑加大给几个当家的分配的比重。师爷想了想说:“其他几个当家的我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三当家的不在乎这点粮食。”
大哥看着窗外的绿树,说:“是啊,老三在乎的不是这点粮食。”
六
这次争吵过后,三哥就时常不知所踪,有时候团练的时候都找不到他,大哥只好安排了四哥带着大家继续操练。
就算是三哥回到寨子,碰见大哥,也只是口气生疏得喊一声“大哥”。
寨子里的兄弟都感觉到了异样。也不知道从谁嘴里传出的,寨子里的兄弟很多都知道了当天大哥和三哥争执的事情。
有一些兄弟觉得搞搞生产,有个温饱挺不错,更多的兄弟言语里向往的是三哥口中的征伐四方。
我也许久没有见到三哥了,而因为管账的缘故,和大哥见面越来越频繁。
大哥偶尔会和我聊聊闲天,大哥告诉我,曾经大哥的爹教导大哥,做人,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自从寨子建立起来之后,从来不许打家劫舍,不许抢官路,也不许借着寨子私报家仇,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周围临近的那些真正的匪寨上。
有一次大哥又找我喝酒,他说:“小子,你要相信天理会循环往复,年景有好就有坏,朝纲有乱就有治,世事有盛就有衰。我们只是生不逢时,然而外边比寨子里生活要更艰辛,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等到好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愿意一辈子做匪,光景不好,我们就继续等,一代一代的等,一直等到花开天晴,盛世到来。我想做的,就是让这个寨子能在这乱世等下去,让寨子里的弟兄,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喝着大哥的酒,品着大哥的话。
“小子,等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世道虽然乱,我们的心不能乱。乱了就等不了了,随着乱世而乱,就失了本心。在这乱世里,变成一抹黑容易,保持萤火不灭,却很难。”
一日,师爷腿上受了伤,大哥和我查看了师爷的伤势,师爷左大腿外侧,并排着几道恐怖的伤口,一看就是猛兽所为。
师爷说他在寨子附近闲逛的时候,山林里跳出一个巨大的黑兽,伤了自己。至于是什么黑兽,师爷惊恐之下没有看清楚。
大哥吩咐我去山中采一些草药,并将草药的图样画给我,并嘱咐我带着刀,免得遇见黑兽肉身相搏。我才知道大哥还通些医术。
这时三哥来找大哥,这是争吵过后三哥第一次找大哥。三哥笑嘻嘻地对大哥说话,仿佛已经忘掉那次的不愉快,大哥看到三哥来找自己,则更加高兴,我想这就是兄弟情义吧。
三哥说:“大哥,我这些日时常在山里转悠,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一窝小狼崽子,我寻思着好长时间没有和大哥一起外出了,咱俩去掏了狼窝,把狼崽子带回来养大,放在寨子里看家护院怎么样?”
大哥哈哈大笑,说:“这就去,带上家伙,要不万一遇到大狼怎么办?”
我独自出了寨子,说实话,师爷口中的黑兽,我心里也是有些害怕的,不过在山寨这些年,我武艺平平,论起逃跑和爬树,那在寨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我沿着大哥告诉我的方向走了许久,尽量沿着寨子的马匹踏出来的小径。小径旁边的荆棘割着我的衣衫,我想起了当初上山的时候。
那时候我坚持的动力是要手刃张屠夫,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恨。
而今天我要为师爷寻找草药,师爷在寨子建设和生产上,确实很有建树,寨子离了他可不行,寨子得一天天好起来,我加快着寻找草药的步伐。
我在地上发现了一串巨大的脚印,我丈量了一下,比我的手掌大一倍有余。这恐怕就是师爷口中的黑兽留下来的。
我想要见识一下这个黑兽到底是什么,就循着脚印走,然后我发现了一处干枯的兽粪,我用树枝挑起一些闻了闻,野外的经验和它的味道告诉我,这个野兽是个凶猛的动物。
走着走着,我听到了远处大哥和三哥的笑声。
七
“大哥,还记得当初二哥咱们一起上山的时候吗?”
“怎么会忘记,一路走着,一路盘算着以后怎么办,你嫂子一路哭着。”
“大哥,其实我那时候最佩服你的就是,对仇人家的女儿也要帮扶一把。”
“仇人是她爹,不是她,如果任由仇恨蔓延开来,就会伤及无辜,引来更多的仇恨。”
“大哥好修行,我该向你多学学。”
“狼窝还没有到吗?”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看到大哥和三哥这样一路聊着,我心里很欢喜,我不会去打搅他们,就这样在一边默默隐蔽地跟随着。
“大哥,你和嫂子为什么不要个孩子?”
“这个嘛……一来是寨子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二来你嫂子好像心有不甘。”
“嫂子心有不甘?此话怎讲?”
“那些来杀我的刺客,是你嫂子找来的。”
我听到此处,心中一惊,我想起那天嫂子劝三哥的场景,嫂子劝了三哥几句,三哥默默不语。但是紧接着三哥就一把拉过嫂子到自己怀里,我以为嫂子会挣扎,但是那天我分明看到,嫂子将唇迎上了三哥的唇。
大哥和三哥有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三哥开了腔:“大哥,这些年我勤勤练武,不知道能不能赢你,不如在这里比试一下?”
大哥说:“比试可以,扔了刀,我怕伤到你。”
于是我有幸第一次看到大哥展露武艺,两人赤手空拳,你来我往,三哥讨不到一点便宜,每每被大哥放倒,三哥被打倒之后嘴里只是哈哈大笑,并叫嚷着:“再来。”
然而就在两个人拳脚相加的时候,山林里蹿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朝着两人扑了过去!
大哥一把推开三哥说:“老三小心!”
我看见黑影拍了大哥一掌,大哥倒退了几个趔趄,倒在地上,黑影扑上去按住了大哥。
大哥大呼:“老三,拿刀砍它!”
而三哥却悠悠地走了过来,对大哥说:“大哥,这头熊是我养的。”
大哥安静了下来:“为什么?”
“为什么?大哥你老了,你忘了当初兄弟跟你上山是为了什么了,你愿意当你的村长县令,我可真不想,这个混乱的世道,谁还会傻着像你一样?灾荒的时候,多少傻子都饿死了,我要做强者,我可不想窝囊地活着,总寨主大哥你不愿意当,那这荒郊野岭,你死在凶兽的手上,我就回去替你当,大不了你死了之后,我让熊在我身上给我来两个血道子,你猜寨子里的兄弟会怎么说?”
大哥被黑熊按着,却笑着说:“说你老三为了救大哥身受重伤,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兄弟!”
“大哥就是大哥,果然见识非凡,你知道嫂子为什么不甘心吗?”
大哥说:“你嫂子喜欢的是你这样的热血大英雄。”
三哥大笑了起来:“原来大哥什么都知道。”
“有一点不知道,这头黑熊怎么会扑向我?”
“还记得你生辰那天我送你的新衣嘛?你的管账先生听说我要送你一件衣服,非常配合,偷了你的衣物给我,我天天把你的衣服给熊闻,它对着你的衣服已经扑了几百次了。”
三哥闻言说了句:“明白了,让你的熊宝贝动手吧。”
“大哥,不要怪我,我也想不到咱们兄弟俩会闹到这种地步,要怪就怪你自己脑袋不开化,死脑筋,去了那边给二哥问个好,我再活个几十年就去找你们。”
我在一旁的隐蔽中,握紧了拳头,攥紧了手中的刀。我不能对三哥动手,即使是这样的三哥,从我进寨子,三哥虽说对我很严厉,但是我在他手底下也算吃喝不愁,好好的活了下来。我俯下身子,准备瞅准时机,把刀刺入那头黑熊。
三哥对着黑熊吹了个口哨,黑熊上臂随着腰身扬起,看势就要猛拍下来,大哥趁着黑熊起身,迅疾地抓起了刚才扔在一边的刀,在黑熊还未拍下的时候,一刀刺入黑熊的太阳穴!
然后大哥一个咕噜转向一边,山林里传来了黑熊凄烈的吼声。
三哥对着黑熊屁股踢了一脚,嘴里骂道:“你这个大个儿蠢货!赶紧扑上去!”
然而此刻黑熊已经发了狂,再也不认识自己的主人,转过身来就扑在了三哥身上。
大哥不顾身上的血势,大喊一声:“老三!”就拎着刀冲到了熊的一侧,朝着黑熊的侧身砍刺了起来。
然而黑熊不管不顾,疯狂对着三哥拍打撕咬,渐渐地,三哥没了声音。
大哥好像也发了狂,嘴里喊着“老三”,对着黑熊奋力砍杀。
良久,大哥没了力气,黑熊和三哥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我想去把大哥扶起,这时我听到马蹄的声音。
山寨的队伍到了,为首骑着马的是嫂子和四当家。
“大哥!”
“三哥!”
“老三!”
嫂子跳下来马,对着三哥的尸首流出了眼泪。四哥说:“大哥,我们来迟了!师爷说山里有黑兽,怕你们两个有危险,就让我带人来护着你们,嫂子听到你和三哥危险,就也跟了过来。”
大哥被四哥从地上扶起,嫂子擦干了眼泪,走到大哥身边说:“你还好吧?”
大哥一把把嫂子揽入怀中,大哥对着所有人说:“老三是为了救我死掉的,黑熊扑向我的时候,老三挡在了我前面,我愧对这个好兄弟!把老三的尸首带回去,厚葬在山寨边!”
嫂子闻言眼泪又涌了出来,大哥对嫂子说:“我和老四先走,你留下来和兄弟们一起带着老三的尸首回去吧,老三平日里最敬重的就是你,这最后一程,你送送他。”
我躲在隐蔽处,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才起身继续去寻找草药,看来要多寻一些了,大哥也受伤了。
我回头望了望那因为距离远已经看不到的山寨,感觉山寨在这阴暗的山林里,就像一簇荧光。
而,最有资格做这山寨之主的,就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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