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小说爱好者,特别喜欢看,看得多了,觉得自己也能写一写,所以这两年在开始“创作”。
半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去看一个刚做完手术的朋友,忽然想起来之前一直考虑过的一个构思,一个线索把几条线全串起来了,当时就觉得这回的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连朋友家都不去了,立刻拿手机当录音笔边走边说回了出租屋。
到家后鞋都来不及脱,一气呵成写下来。幸亏我干的工作需要熬夜,才能让我在这时候都保持清醒的头脑。写完最后一个标点时天都亮透了,我伸个懒腰,心满意足地保存好,关上我那台二手渠道获得的宝贝电脑,这才回去床上补觉,预备等醒了再发给一向有联系的那个编辑。那小子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我知道他是嫌弃我的小说故事性低、逻辑性差、人物刻画又粗糙,就是觉得我写的东西没人会看嘛。哼哼,这次老子叫你刮目相看。
因为一直想着小说的事,睡觉都不踏实,梦里都是这里那里的哪里有不对啦,前后矛盾啦,还有几处要修改的啦……索性不睡了,爬起来翻开电脑又仔细看了一遍。
嗯……大框架是这样没错了,似乎细节有几处是有点合不上,还要再改改。想起来那个编辑小子给我受的鸟气,这一次还就不信了,老子一定要给你一部让你上赶着巴结我的小说。
越想越觉得不能着急,现在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半成品,搞成成品还不行,必须包装成奢侈品。
心定下来了,也就不急着发表了。我在一个老头子那里看到过,要写出成熟的小说,必须让它经过时间的沉淀。于是我合上电脑,塞进柜子的抽屉里,让它在角落里“沉淀沉淀”。
我的工作挺辛苦的,需要脑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现在又临近年底,都想着好好工作,单身的想着多拿点钱回家孝敬老娘,结婚有孩子的要不就给孩子买点好吃好玩的,要不就给媳妇买条金项链什么的,所以一忙起来,就把沉淀着的小说给忘了。
一眨眼几个月,那是一个白天,难得不在家里睡觉养精神,隔壁片区的“老虎”忽然上门来找我,说趁着得空,兄弟几个一块儿吃个饭,别到时候又这里那里的找不齐。
“老虎”和我跟的是同一个师傅,他比我早进门,我刚去时又瘦得人干一样,他就特别照顾我。后来师傅一次干活伤了手,不能再接活了,我还没出师,就变成了他一人照顾我和师傅两个。算起来,是我热心肠的“大师兄”。只是这个大师兄,热心肠外有个毛病,眼皮子太浅,屡教不改。
我答应了,下楼时看到平时几个玩的好的都在楼下等着。我们嘻嘻哈哈地朝常去的“小乐惠”走,经过报刊亭时,我顺手买了一本《小说月刊》。“老虎”看见了,不忘带人调侃我:“哟猴子,还惦记着你的作家梦呐?”
我笑笑不说话,他们几个就是这样,这种活难道能干一辈子?话说这本杂志,是我每期不落必看的,它会教一些初入门的写作技巧,编辑老头本身也是个作家,人很和蔼,因为一次工作意外我俩相识,他完全没有因为我是个低端人口而看不起我,相反常在我上班路过他家时给我准备些茶水点心,偶尔我也会因为他的招待而误了工。
可是,这杂志扉页上他的黑白照片是怎么个意思?
下面几行小字,我仔细看了看,说老编辑劳累过度某晚伏案写作时心脏病发去世,于本月x号在xx殡仪馆举行追悼会。
“老虎”忽然凑到我面前:“猴子!”
“干嘛你!吓我一跳。”
“不是,”老虎嬉皮笑脸的,“你这个脸色是怎么回事啊,像哭又像笑的。”
我摸摸脸:“不是我说你,连夜上工肾亏吧,哪个眼睛看我想笑。”
我拦住他,怕他又说些多余的惹人烦,急忙抢着说:“一会儿吃完饭我请大家看电影啊,昨晚路过电影院有部新上的电影看着挺好看的。”
“算了吧,你爱看的都不对我们胃口,你自己去吧,我们还是去唱K。”有人说。
也好,反正也聊不到一块儿。
吃完饭,就“老虎”赏脸跟我一块儿去看电影了,其他几个都往k房去。我买了票,“老虎”买了饮料爆米花。别说,还真像一对基友出来浪。
坐下没多久,电影就开始了。我一眼挑上的就是不错啊,刚起个头,背景音乐啊男女主角啊,都是我喜欢的。心情真好。
看了半小时,我有点坐不住了,这情节也太像了吧,跟我那篇还躺在抽屉电脑里的小说太像,忍不住挪了挪屁股。
“你怎么回事啊,”“老虎”自己的爆米花已经空了,正从我手上捞,“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动了,你是不是长痔疮?是就早点去医院,拖久了不好。”
“你他妈才痔疮!”我没好气白他一眼,只能定定心继续看。
又看十几分钟,我实在坐不住了,一脚踹在前面椅背上:“操你妈!”
“猴子你干嘛!嗑药了你?”“老虎”忙不迭跟被惊动了的人道歉,一边在我手上死命掐,“找死你?要疯出去疯!”
刚那一脚已经让我冷静下来,我闷声坐下,继续看。“老虎”见我暂时不折腾了,也安静坐在我旁边,爆米花都不嗑了,时不时看我一眼,跟条子似的。
终于散场,出去的时候我跟被人抽了筋一样。
“老虎”强烈怀疑我磕了药,一直盯着我,我懒得瞒他,再说我也需要倾诉。
“不管你信不信,就刚才那个电影,跟我几个月前写的小说一模一样……别跟智障似的张个嘴,我不给智障撒钱。”
“老虎”眨巴眨巴眼睛:“兄弟,真的啊?那你不是发发发发发财了?那话怎么说的来着?鸟富贵无相忘啊!”
“狗和鸟都分不清,活该你一辈子没出息!”我和“老虎”关系不错,何况现在也是需要发泄,“可惜还没发表,被人抢先了。”
“老虎”收起刚才一脸崇拜的德行,上下瞟了我两眼,“得了吧你,想出名想疯了。我知道你那意思,你文章被人抄袭了是不?咱且不说你能不能写出这玩意儿吧,就当你写了,你放哪了?谁能给你顺了?再说回来,这也不过一个电影,又不是文章,说不定是碰巧呢,怎么可能就一模一样了?!”
我听说过几个抢孩子的团伙,装成孩子的爷奶,先给人妈扇一巴掌,扇蒙了再指着鼻子骂一通,无外乎小媳妇出轨闹离婚不给爷奶看孙子,如今老两口替天行道来了。抱着孩子一溜烟没了踪影,孩子妈还没明白过来。我现在就是孩子妈的心情:那明明是我家孩子,怎么就成别人家的了?
于是我带着“老虎”回了出租屋。
看完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我那么肯定这是我的小说了,里面有一个行业秘技,就是他和我两个人才会的,我们的工作技巧,绝对的秘不外传,哪天外传了,那不光是职业生涯,恐怕后半辈子都得交代进去。
闷头抽完半包烟,成功把我十平米的小屋弄成一个催泪弹之后,“老虎”问我:“说吧,你是不是有怀疑的人?”
我点点头:“其实吧,我跟一个人聊过这个构思,可那编辑老头很迂腐,要他抄别人的说成自己的,他肯定干不出来这样事!”
“老虎”鄙视地看我一眼:“你才几岁见过几个人啊就说别人干不出来,你懂个球!我看呢,就算不是他干的,也逃不了他知情,走,今晚找他去!”
我挠挠头:“虎哥,实话跟你说,咱还真找不了他,除非抹脖子喝药水,”说着拿出路上买的杂志,翻到讣告给他看,“瞧,老爷子刚驾鹤西游。”
“这个事……怎么这么巧?他不会是被人谋杀的吧?”“老虎”悻悻地说。
“去!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对老爷子不敬!就是这个老头儿,我跟你说过的,上回失误翻进他家,后来还常准备了吃的等我去。”
“哦!就他啊!那你们也是这个这个,知己是吧?那人家追悼会,你准备去参加吗?”
我点点头:“当然要去送一送他老人家,虎哥,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老虎”看看我,嘻嘻笑:“陪你啊?你走正门我走窗是吧?”
“要不怎么说虎哥就是英明呢,我刚才查了一下,那部电影的编剧就是他,所以无论如何他是知情的,我想我们两个先去追悼会上混个脸熟,后面的就走一步看一部吧。”
“嘿猴崽子,还真有你的,行吧,反正最近的业绩挺好,我就暂时不开工了陪你走这一遭。”
追悼会就在第二天,我们两个特意找人借了黑西装,打扮得人五人六去了殡仪馆。
一路上,“老虎”都在念叨:“咱们哥儿俩身高胖瘦都差不多,怎么穿一样的衣服就觉得哪里不一样呢!是你这个眼镜吗?哟,金丝边的啊,这是不是那什么,显得特别有气质是吧?”我都懒得理他。
添丧仪钱时,我在我俩给的两个信封上都写了姓“梁”。
追悼会还是挺热闹的,来的人挺多,看来老编辑生前做人不错。我带着“老虎”去给主持追悼会的老编辑的独生子叫小生的,打个招呼。
“前阵子去外地忙了,结果一回来就看到讣告,老先生教了我们兄弟很多,没想到没来得及给他看成果就……”我说的确实是实情,连自己听着都有点感动。
小生本来还有点动容,可一看我旁边四处张望探头探脑的“老虎”,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位……梁先生,也是家父的学生?”
我忍不住扯了扯“老虎”,才调整表情跟小生说:“其实主要是我,我哥通过我受教过几次,基本上学的是做人。”
我这不算说谎吧,把老编辑教我的做人道理讲给“老虎”听,算间接受教了。
“对对对,学做人,做人,受益匪浅。”不知他上哪儿学的成语,还用得不错。
小生看到他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忙转开头去,一会儿才说:“今天这里人太多了,改天二位来家里吧,父亲去世前有封信留下,交代了给一位梁上……姓梁的先生,我想应该是你们中的一位的。”
他这么说,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也不知道老编辑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于是,约好一周后再去老编辑的家。
回去的路上,“老虎”也是不停埋怨我。
“看你脸色,你是不是告诉过那老头你干什么的啊?”
“还用得着我说吗?”我点起一根烟,“你半夜看见别人翻墙进你家,那人跟你说不好意思我走错门了,你信?”
“老虎”一副痛心疾首表情:“说你精吧叫你猴子,怎么这种时候这么蠢呢?你就说你是装空调不就得了?还约了一礼拜,你不怕鸿门宴等着咱们?去了被双双铐走?”
“虎哥什么时候说话也开始这么文绉绉的。当时吧,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老先生不像会害我的人,后来呢,是因为常走那片嘛,一来二去的,发现他老人家都是半夜工作,嘿!跟我们还挺合拍哈哈,于是就……不过虎哥你可别担心,下礼拜我准备替你找个借口,你就不用去了,我自己去就成……”
“老虎”很不高兴的样子:“说的什么话!我还不知道你?就你那点活儿,师傅教咱们俩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心思不在那上面,能学到现在这样是你聪明,可你毕竟不如我,专业懂吗?一块儿去一块儿去,出事也好有个照应。”
我见他坚持,就没再说什么,算答应了。
一周后,我们一起前往老编辑家。说好了我在外面先等一会儿,“老虎”四周看看,没危险了就给我暗号,我先进门,借口他一会儿到,他再出现。
小生开门见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竟然还有点失望,直到我说我哥一会儿就到时,才显得比较放心。
那一瞬间我也有点迟疑:这小兔崽子不会真报警了吧?
在等“老虎”的空档,小生跟我在客厅坐下聊天:“梁先生做什么工作的?”
我压下狐疑,小心回答说:“什么都干过,像我们这样外地来的又没什么背景,愿意要我们就不错了,哪里能由着我挑工作,您说是吧?”
小生给我倒了杯茶:“倒是事实。像梁先生这样就很好,要是有机会,梁先生还是要劝一下令兄,有些营生不是不能长久,是根本就碰不得。”
我唯唯诺诺,脸上带着得体的羞惭和点到为止的感谢。正在此时,门铃响了,小生出去迎客,来的正是“老虎”。
“老虎”一进门,虽说小生略带嫌弃吧,却径直把我们两个让进了老编辑生前的书房。这里我来过许多次,不会弄错。
等我们坐好后,他就从书桌旁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两个信封,递给了“老虎”。
在我的示意下,“老虎”打开其中一个写了“梁 亲启”毛笔字的信封开始看起来。我本想一起瞄上几眼,但是坐在对面的小生看我的眼神,让我坐直了动都不敢动。
没一会儿,“老虎”放下信,却显得特别沉重,一句话都不说。
小生却先说了:“你看过了信,自然是明白了。但我有一句话,还是想劝劝你,好好的年轻人,趁早找个新工作,也不枉费我父亲这么帮你。”
我原以为他话里话外的嫌弃肯定要惹怒“老虎”,在桌底下拼命掐他,人家开门请小偷,还言明了不找条子抓我们,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好不容易拉着“老虎”回了出租屋,一进门我才放下担心,能让自己的小心脏好好地扑通扑通乱跳一阵。
却见“老虎”比我还要失魂落魄,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只是把两个信封都给我,叫我自己看,还连连说“你小子确实有福气”。
我抽出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小梁:
见字如晤。
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两年,不知道你现在的小说写得怎样?日前你跟我提起的一个构思,连着几天,我试着站在你的角度写了一点,本想等你来了再继续讨论,谁知你总不上门,想起你说过也有‘业务’要完成,明白短时间内是见不着了。正巧有一家电影投资公司想要一部原创剧,我将你的构思润色加工后擅自交给了他们。
只是自从心脏支架手术后,常觉得比从前劳累很多,也怕将来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将版权卖断,得款一百万,合同与卡一并交给小生,他会给你的,密码是我们认识的日期。
自从初相识后,常有一句老生常谈想要劝你,但你聪明如斯,肯定早就明白,因此也不便多说,只是经此之后,希望再见你时,能从大门堂皇进来。
编辑老头
x年x月x日”
看完了信,我还有些懵,“老虎”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猴子,拿钱做点正经生意吧。”
我第一次正经开口叫他“师兄”:“师兄,我们合伙,好好做生意不行吗?”
“老虎”点点头:“行。”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商量后准备离开本市去我的老家开个奶茶店,把师傅接过去给他养老,却在临动身前收到消息:“老虎”进局子了。没几天更劲爆的消息传来:判了无期!
我们也是要钻研业务的,判无期,那得是非法侵占数额特别巨大的才行。那一阵子风声鹤唳,我们的公司也消停很久,怕不小心受连累给连锅端了。大家也在心里纷纷猜测“老虎到底是偷了什么东西。
判决已经执行,我可以依照规定去探监了。才几天不见,“老虎”已经胡子拉碴双眼无神,里面的日子不好过。
“老虎你……哎。”我还能说什么呢。
“怪我自己,眼皮子太浅。你就好好做生意吧。”“老虎”低着头。
“不,说好了合伙,我去开店,你争取减刑,就这样!”
“老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激动感激和兄弟情。
出去时,回头看一眼那个监狱的大门,想到“老虎”说,反正被抓了现形,干脆其他都认了,我现在是要做正经生意的人,没道理进去三年五载再出来,反正师傅教的那些,我会的他都会。
我一直知道,“老虎”是个热心肠的好师兄,所以那天我第一次去看电影,看到自己的小说被拍成电影编剧却不是我时,气得发抖的那一刻,想到能帮我的只有他。
我也一直知道,我师兄这人什么都好,除了眼皮子太浅。
另外我也知道,编辑老头书桌上那个他拿来当笔洗的大碗,是元青花,我能看懂,师兄更能。
本来想和师兄一起偷他个元青花给他个教训,没想到老小子这么有情有义,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下手了,只是小生似乎并没有“上交国家”?呵呵。
可惜了师兄,只是元青花那么贵,判他无期一点不冤,替我扛罪也是顺便,我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傍晚的天空铺满了晚霞,古话说晚霞行千里,看来我要远行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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