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的星巴克,人不是特别多,三三两两都在低头看手机或电脑,偶有几桌在谈事,但声音很小。
没人特意抬头看门口抱头低泣的小桐和小健,即便注意到,匆匆忙忙形形色色的人群里,发生一些悲欢离合恩怨纠葛的事,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小桐恢复了冷静和理智,这几年的经历,她已足够能克制自己所有的情绪。于是跟在小健后面走到已预定的位置,桌上有两杯咖啡,两份糕点。
“说吧,你是不是一直在深圳?”小桐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暗哑。直视时她看出来小健的变化,四年不见,少了记忆里的青春飞扬,少了自信和笑容,记忆里小健就算不说话时眼睛都会笑。还有,小健的衣服有皱痕,很久很久以前,小健就是个衣服不熨不穿出门的人,极其讲究。
可现在,小桐觉得是错觉,小健的白衬衫有几点没洗净的污迹。
“小桐,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现在怎么样?我的事情我慢慢跟你说,你先说说你过得好不好?”小健的语气有恳求,和无奈。
她太了解他了。他不想说,他有事瞒着她,而且这件事超出她的想象,即便她逼他,他还是不会说。
“好吧,我说”,小桐开口。
“那天,你是有预谋的要离开我,因为你前一天找房东预交了三个月的房租;你辞职时你同事知道你去了哪儿,但你让他们不要告诉我;你一直在深圳,我找遍了你可能出现的地方,但没找到你,那么你是刻意藏起来不见我。”
小桐停了一下,她需要强迫自己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也需要死死的咬住嘴唇,才能忍住眼泪。
四年了,她历经无数苦和难,每次痛不欲生时她就想,总有一天她会等到他来找她,她要问清楚原因,即便他伤她那么彻底,可还是觉得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时小桐又发现了小健衬衫最上面那个扭扣竟然已经不在,露出一小截白色的线头。
今天的镜片怎么这么清晰啊?她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以掩饰那个扭扣空缺带来的难堪。
“小健,既然你都躲着我,为什么又来找我?我没换号码,你却这么久才来,告诉我吧,到底为什么丢下我不管?”她的声音因了那小截白线头而低了下去。
她有点难过,是心疼小健的那种难过,也有一点为自己还是在乎小健,而难过。
“小桐,我没有丢下你不管,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小健急急抢过小桐的话。
冷气很足,小桐觉得全身发抖,实在太冷了。可小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而且一直在冒汗,他不停的用手去擦了又擦。
“你住哪?我去过以前我们住的地方,已经是别人在住,我以为你早离开深圳,幸好你号码没换,小桐,你恨我没关系,但你一定要好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自己哭得太多,小桐甚至觉得小健的声音里也满是哀伤。抛弃她的人是他,他有什么可伤感的?除非他自己过得特别不好。
“我现在住宝安,公司在南头,上班交通比较方便,也住习惯了。”小桐没说完的话是宝安房租优惠,小区内有公立幼儿园。
“小健,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的原因,我也不再问你,你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现在也看到了。如果沒什么事,我们就此再见吧”
声音里有无尽的疲惫,她累了,既然得不到答案,她想先回去。
“那,你结婚了吗?我没别的意思,如果已结婚,他对你好不好?”
已站起来准备走的小桐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分开四年,他们之间这四年的空白,还有小健死死不说的原因,今天一别,小桐知道再无相见的可能。
小桐不甘心,她需要彻底的了断,而不是无穷无尽的猜测与等待。
于是她转身,说“如果你有时间,跟我去一䠀我那吧”。
二
一路沉默,连车窗外碧蓝的天空和随车前行而依次后移的紫荆花,也一路沉默。
没人帮忙,中午凡凡都在学校托管。
当小桐带着小健在校门口跟门卫说要带孩子回家时,小健并没有多想,他以为是某个亲戚或同事的孩子托小桐接送,也戓者是她已嫁与他人生的小孩,她不说,他不敢问。
贾老师牵着刚睡醒的凡凡出来,稚嫩而兴奋的孩子像只麻雀般扑过来,“妈妈妈妈,你今天这么早就接我回家吗?”
然后,很懂事的跟小健打招呼,叔叔你好!
小健的心停跳了一拍,因为凡凡那张脸,太熟悉了,和他小时候的相片,一模一样。
他的经历,不为人知的这四年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里,以致于明明事实的结果呼之欲出,可他不敢说出来。
小桐脸上表情复杂,看了看他,只是示意他跟着走。
他们住的地方在二楼,很窄,一房一厅,不过很整洁。小桐将凡凡带至里面房间,让他自己玩玩具,画画,然后出来给小健倒了杯水。
“小桐,孩子,是我的吧?”他实在没忍住,开口。
“是”,她轻声说,没什么好隐瞒的,凡凡是俩个人的事情,他有资格清楚。
“你一个人带?为什么不叫我爸妈来?你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孩子?……”小健没说下去,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好久好久,小桐看他一直在哭,仿佛受尽委屈的是他,仿佛他忍了无数次的眼泪都在今天要哭出来,但他不敢太大声,怕惊着房间内的凡凡。
小桐就那样看着他哭,她不明白,但又似乎有点理解,便由着他哭个够。
他终于停住,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站在房间门口看着认真画画的凡凡。
小桐走过去,“凡凡,你听妈妈说”,
凡凡抬起头,“你不是一直问我爸爸怎么不回来吗?这个人,他就是你爸爸”!
凡凡惊喜的扑向小健,但不开口叫爸爸,也许是血缘的原因,小健弯下腰抱起凡凡时,小傢伙的小手很用力抱紧他的脖子,生怕一放手,爸爸又不见了。
小手抱了好久以后,凡凡在小健的耳边轻轻的说:“爸爸,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啊?我的同学都说我是个没爸爸的孩子。”
“凡凡,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妈妈,爸爸以后哪都不去,天天陪着你们”。
小桐鼻子很酸,这一幕她不是没有期待过,只是日复一日的失望,她以为再无可能。有段时间,她也怀疑过是否小健的父母也是在骗她,只因为凡凡的存在,她不能回去当面问清而已。
一边是大家刻意的瞒着她一个人,一边是她为了隐瞒凡凡的存在,刻意的瞒着所有家人和朋友。
四年来,怀孩子,生孩子,孩子体质不好经常生病,为了节约开支她辞掉阿姨,不到两岁的孩子在托管门口抱着她哭得惊天动地……
不难吗?每一次小桐都咬牙挻过来了。
可面前的事,更难。小桐明白,不说清所有事情,他们寸步难行。
三
从天而降的爸爸带给凡凡的岂止是惊喜,他像个树獭一样挂在爸爸身上,小嘴不停的说着幼儿园的事情,然后,他说想带爸爸去幼儿园。
小桐将家务整理好,准备妥当晩餐食材后,看着父子俩下楼去。
刚才她用家乡话悄悄告诉小健,凡凡可能是想带他去幼儿园宣布自己有爸爸的消息,因为孩子认为这事情很重要。
她没跟着下楼,小健的背包还放在门口鞋柜上,那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他不想说的秘密?
纠结再三,小桐决定私自查看背包。
打开背包外层拉链,一个小塑料袋里装的是洗漱用品,有毛巾,牙刷,还有一小块肥皂,小桐有点心慌,难道小健没地方住吗?
拉开另一边拉链,她开始翻看里面的东西,几件衣服,一本笔记本,一支笔。
衣服是以前她买给他的,笔记本内没写字。她伸手进去掏夹层,又拿出一叠东西,最上面的是个绿色小本子,小桐看了一眼,整个人彻底惊呆,本子同时掉到了地上。
“刑满释放证”!
本子封页上的字小桐都认识,可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脑子一片混乱的坐在地上,直到听见楼下凡凡的声音,才慌忙将所有东西随便塞进背包,刚放回鞋柜上,父子俩已在敲门。
27岁的小桐,在一个规模不小的报刊做文案编辑五年,每天面对着各种不同的社会新闻,也习惯在各种别人悲欢离合的故事中心如止水,“理智,来自于生活的积累”!这话现在对小桐来说,特别的讽刺。
因为在看到那个绿色小本子之后,小桐竟然还能处变不惊假装无事的开门笑脸相迎外面的俩个人。
今天凡凡有点兴奋过头精力超支,饭刚吃完就直喊着要睡,而且要爸爸陪着讲故事再睡。
四
从凡凡房间出来,小健有点紧张。他知道小桐已翻过背包,下午进门时他特意将侧袋朝外的,但晚上从外面进来侧袋朝墙。
小桐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两杯刚泡好的绿茶还在冒着热气,客厅只亮了小灯,有点昏暗,但面前的一切让小健莫名心安。他走过去,坐在小桐对面。
“小桐,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小健停了停,但还是艰难的说了下去。
“我公司的业务范围你是知道的,一开始应聘进去时,我主要负责跟经理一起出去谈购销合同和催收货款、再发放厂家货款,实际上我们公司就相当于中间贸易商,”
“时间一长,我慢慢的有了自己的客户群,谈业务签合同收货款等等全是我独立操作,就是你刚过深圳那时,我特别顺利,连续拿下好几个上千万的大单,按照我们这行的规矩,厂家的业务会给我一定比率的返点”,
“我跟经理时,偶然经理也会给我点小费,我不懂,以为所有的返点都是公司默认的合法收入。所有的小费和返点我都存在自己的银行账户,想着等存够了首期,我们就去关外看房,然后我们结婚,我当时太想给你意外的惊喜,以致于什么都没跟你说。”
“直到有一天,我在公司亲眼看到经理被公司人员带走,我才猛的醒悟,也许,我赚的钱并不是合法收入,于是我偷偷咨询律师我这种情况会怎样处理,律师说按照我所赚的外快总额,可能会判刑五年左右。”
小健停了停,喝了口茶。小桐代替他,“于是你去自首,事先怕我伤心,将所有你的东西带走,并告之同事和父母,瞒住我一个人,制造你莫名消失的假象?”
小健接下去:“是,我们相爱四年,没想到自己的贪心和无知会带给你这种耻辱,可我不想连累你,于是一走了之。我去自首时,经理已经先说出我的事,公安也已着手查我,所以公司还是以“职务侵占罪”起诉了我,判了四年,我昨天才出来。这几年都是我表弟在关照我在里面的生活,昨天也是他接我出来,可我想你,不管怎样,我想看一眼你便离开,重新开始。”
“小桐,我的事就是这样,我对不起你,尤其凡凡,我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甚至于我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小健说不下去了。
夜已深,楼下传来谁家孩子的哭声,还有谁家电视传出的音乐声,窗外,万家灯火的远处,前海若隐若现,小桐似乎听到了海浪拍打沙滩声音,一声声传过来,催人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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