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明正统十四年夏,瓦剌大军以明朝赏赐不足额为由,大举进犯,大军东起辽东,西至甘州(今张张掖地区)兵分四路,滚滚而来。数日之内已兵锋就突破大同防线,一时间塞外大小城堡全部沦陷。
当此国难之际,明英宗朱祁镇却轻信太监王振,率官员100多人,带领50万大军草草御驾亲征。谁知大军刚到大同府,前锋部队已自阳高溃败下来。到了这时,自英宗以下这几十万人才方回过神来,大军又长蛇摆尾一般,拖拖拉拉折返回居庸关。然而,瓦剌骑兵却不是那般好惹,一路追将过来,先败明军于宣化府,后又将皇帝天子、台阁大臣连同着几十万天兵,牢牢钉在了距离居庸关已一日路程的长城内侧小隅之地的土木堡内。
一、
溃兵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个小小城堡,八月的毒日头丝毫没有可怜这些饱受疲惫与惶恐侵扰的将士,热浪肆无忌惮地席卷着土木堡的每一寸黄土地,让所有人都几乎丧生了求生的精神气。
而更要命的是没有水源,明朝大军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无法清洗的血迹和污垢,恼人的绿豆苍蝇像一个个嗜血的恶鬼,围绕在这些形同乞丐的将士头上,只等着人一倒下就扑上来叮食新鲜的血液。
明英宗朱祁镇像是傻了一般,两眼直直望着远处,圆胖的脸上没有了一丝神采。
此时,瓦剌军将土木堡紧紧围住,他看到两军之间只隔了一箭的距离,得胜的蒙古士兵围着光鲜的旌旗和帐篷,唱着他听不懂的歌曲,跳着他觉得难堪的粗野舞蹈。而最吸引他的,却是似乎能闻见敌人烧炙的牛羊肉正散发出的阵阵肉香。
“皇上!皇上?”王振端着一个铜盆,弓着身子走了过来。
“先生。这是?”对这自幼陪他长大半师半友司礼监秉笔内艰,朱祁镇可以说是一日不能离,常以“先生”谓之。
“水!皇上,我千辛万苦找来了点水。”说完,王振就将头低的更低,把盆子端在英宗脸前。
“啊!”朱祁镇从未这般感觉到水的珍贵,正当他准备将手伸进铜盆中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翁父!这水没问题吗?”
王振抬头一看,说话之人方脸阔目,两道浓浓的眉毛压在炯炯有神的双眼之上,两侧的太阳穴高高地鼓了起来,一看便知是个武艺高强的人。
这人,正是朱祁镇的贴身护卫将军樊忠,自起兵以来此人就寸步不离皇上身边,对衣食住行所有的一切都要过问。
王振自知此时众人皆是困兽心境,也不去招惹这个直人快语的二杆子将军,只对朱祁镇微微一笑,轻轻说:“请皇上放心。”
朱祁镇顿了顿,随即贪婪地将手伸进清凉的水中,又捧起一泊水,使劲揉在自己臃肿的脸上。
“先生,樊将军,朕要歇息片刻,仍谁不要来打搅我。”洗过了脸,朱祁镇恢复了些精神,对二人说。
二人答应一声,施礼退出了这间临时充为行宫的破庙。
二、
“将军,将军!”王振喊住了转身欲走的樊忠。
“翁父有何吩咐。”樊忠低头答应一声。
“嗨,没人的时候咱哥俩何必这么客气。”
“小人不敢无礼。”樊忠依旧客客气气地说。
王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樊忠说:“皇上这几日和你说了些什么吗?”
樊忠抬起头,紧紧盯着王振长满白麻子的脸:“小人不懂!”
“我,我这不这几天忙于军事,没有常伴皇上身边吗。”王振一边说一边手搭凉棚往远处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没有!”
“没有?没有埋怨咱们没能直接退回居庸关?”
“皇上并未提及。”
“也没有怪我半路改变路线,没有绕行蔚州?”
“皇上也并未提及!”
王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像是对樊忠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嘟囔道,“几次夸口,家乡的黄糕好吃,皇上也想去,唉,结果,结果...”
樊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然而这一切却没有逃脱王振的眼睛,“难道将军也相信什么,我怕大军残踏我家的良田的鬼话!?”
樊忠木然地摇了摇头,此时,土木堡内知了正在死命地叫着,伤兵哼哼的叫声也此起彼伏般传来,而对面瓦剌军的军歌却唱的正响。
王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一把拉过樊忠,不由分说地咬着樊忠耳朵,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三、
太阳终于慢慢落下去了,站在土木堡孤城上,四周星星点点全是敌军点起的篝火,樊忠斜倚在一堵土墙上,他惯使的铜锤就随意地放在脚边,那匹黑马优哉地喷着响鼻,完全不理会主人此刻的烦闷。
“朔月,你看,你看,那些篝火像什么?”樊忠摸着黑马油亮的毛皮。
名唤朔月的黑马,自然不会回答,低头蹭来蹭去,想将脸深深地埋进主人的怀中。
“你看像不像草原的狼群,眼睛闪着的绿光?我跟你说你以后如果真的遇见草原的狼群,那群吃肉不吐骨头的畜生,一定要记得了!千万莫回头,死命往前跑,单凭脚力他们是追不上你,但你一回头就难说了,喔?!记住了吗?”樊忠认真地与朔月交谈着。
“将军,好兴致!”樊忠回头一看,却是朱祁镇和王振站在身后,王振举着一盏黄灯笼,似笑非笑地看着樊忠和黑马。
“皇上!末将出来喂马。”樊忠赶忙跪倒在地,分辩道。
“快起来吧,快起来吧。”朱祁镇竟亲手扶起了樊忠。
王振却对樊忠的马产生了兴趣。
“将军这匹马叫朔月?”
“回翁父,是的。”
王振抬头看了看天上圆圆的月亮,笑了笑对朱祁镇说:“这名字可不是很好。”
“怎么?”朱祁镇认真起来。
“我自幼熟读兵书,这蒙古人一般都要找朔月的时候来进攻,因为那时候夜色深沉,什么都看不见,蒙古人会用布包了战马的铁蹄,脸上涂了炭黑,如鬼魅般发起袭击。”王振晃着脑袋。
王振这番话说完,朱祁镇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一边下意识抬头看月亮一边用袖子擦去头上的冷汗。
这时,土木堡并不高大的土墙外却像是回应王振一般,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期间还夹杂着马匹的嘶鸣。
“先生!先生!这是?”朱祁镇慌乱起来,樊忠也赶忙抄起了脚边的铜锤。
王振却似乎不甚惊慌,眯缝起了眼睛,竟对二人说:“今天是望月,无碍的,无碍的。想来是我请的救兵到了!”
四、
皎洁的月光如同在大地上洒满了一层薄霜,孤零零矗立在虎狼铁骑中的土木堡如同一只被剥开的肉粽,等待着它最终的命运。
那并不厚重的低矮城门居然在夜间打开了,不消说这自然是王振的命令。此刻,他带着一个牵着青马的瘦小年轻人,跪拜在朱祁镇面前。
“先生,这就是你,你请来的救兵?”朱祁镇皱着眉头。
“回皇上,正是!”
“怎么一个人?”
“哦,这是我老家的侄子,王平川。自幼苦学武功,前不久才学成下山,特别是一手飞刀功夫打得出神入化。蒙古人素来惯用的硬弓,却哪有这飞刀来得迅捷隐秘...”王振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樊忠却出人意料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也只得一人,瓦剌二十万大军!”
“平川退不了瓦剌军,却能保我们君臣退回北京,到那时,到那时...”王振狠狠地看着多嘴的樊忠,咬牙切齿地说。
“皇上!末将有话要说!”樊忠这个直性子武士,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王振的说辞。
“你说。”朱祁镇淡淡地说道。
“皇上,国体为本,您万万不可,不可只身转进北京啊。这里五十万大军,乃是大明支柱,京师三大营主力皆在此处,一旦军心动摇,后果,后果...”
“樊忠住嘴,你是不相信平川的本事吗?皇上是天子,日后定能...”
“那这里的五十万人呢?战死的成国公、西宁侯、恭顺侯他们呢?这里的这些大臣们跑不跑呢?还有,你呢?”樊忠眼睛闪着精光,死死盯着王振的脸,王振被他看得胆下一寒。猛然又看到了王平川,他陡然升起一股胆气,大声对樊忠说:“看来将军倒生了妒才之心,需知你那铜锤再厉害也不及我侄儿飞刀能及远!”
“末将不信,这区区飞刀能扭转乾坤!”
“要不试试?”一声浓重的晋北口音,王平川如无其事地看着樊忠
樊忠一愣,这才认真打量起了王平川,只见此人生得又瘦又小,文文弱弱像个女孩,五官生得倒也周正,和王振有三分相似,也如同王振一样在鼻梁处生得几颗白麻子。再就是一双手长得吓人,也白得吓人。
“皇上!”樊忠望了望朱祁镇。
朱祁镇似乎没有思量樊忠之前的话,倒是对比武起了兴趣。
“将军,要不就试试吧。”朱祁镇说着话的时候,黑马朔月恰好打了个响鼻,那青年人王平川竟噗嗤笑出了声。
五、
樊忠将朔月马拴在了远处的歪脖子树上,丁零当啷地拎着铜锤走到了王平川跟前。
“动手吧!”樊忠一摆架势。
“慢着,将军今年多大了?”王平川依旧笑嘻嘻地。
“四十九!”
“哦,那我得喊您声老叔,我二十三。”王平川笑了起来,眉毛弯弯的,活脱脱又是一个王振的模样。
“平川手下当心,樊将军乃是皇上爱将,国家柱石,有扛鼎担山之力!你可莫伤了他。”王振与朱祁镇站得远远地,大声对王平川说道。
樊忠心头一怒,再也按捺不住,一沉左肩,右手的铜锤就像王平川砸去。
王平川一矮身子,双腿向前踢出,轻飘飘地就跃出了铜锤所砸之地,樊忠早已料到他身法轻巧,这一下乃是佯攻,不等招式使老,左手铜锤已经向王平川心窝扎去。要知樊忠这铜锤在锤瓜顶处还打造着一根满是倒刺的铜帽子,对敌的时候这铜锤更能像短枪一般刺击敌人。
王平川确实也非等闲之辈,只见他一纵身,竟迎着铜锤轻飘飘地跃起一人多高,又伸足在樊忠的铜锤上轻轻一点,一折腰已是稳稳站在樊忠身后,这一下脚步时机拿捏之准,堪堪已是当世一流好手。
“我打你了吆。”王平川一边说话,一边挥了一下手。
樊忠只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却看不见飞刀之类的暗器,他心道不好,只得将铜锤左上右下地护住身子。果然,“当”的一声脆响,已有暗器打中了铜锤。樊忠往地下一看,是一柄通体乌黑的飞刀,却生得煞是怪异,像个新月的形状,似乎中间是刀柄,两头的尖端才是伤人之处。
“又来了!”王平川又叫道。
樊忠毕竟临敌经验老道,看着土木堡中遍是黄土瓦砾,伸足踢起一块瓦片射向王平川命门,王平川一低头避开了这一击,再想发飞刀却没有了机会,樊忠铜锤已经迎面拍来,他只得继续施展开轻身功夫与樊忠周旋。
“皇上,怎么样?和您的侍卫将军交手依旧占了上风!”王振越看越高兴,对朱祁镇说道。
“嗯。对了,先生。咱们昨日没有连夜退进居庸关便是为了等他?”朱祁镇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问。
“啊,啊!也有这个想头。皇上明见,本想趁皇上巡幸蔚州给您引见的,可是瓦剌蛮夷来得迅猛,只得改道,我想人才难得,所以,所以。”
“哦,哦。我明白了。就为这个对吗?”朱祁镇摆了摆手打断了王振。
王振心头涌出一丝不好的念头,可他在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在老家蔚州的千亩美良田,只得咬紧了牙关,低沉地说“是!圣虑洞见!”
许久,朱祁镇才打破了这沉默,他缓缓地说:“先生忠心!”
六、
二人的比武也分出了胜负,王平川拿着一只黑黑的飞刀,指着樊忠的咽喉,而樊忠大睁了双眼,似乎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竟然会败给这么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乡下年轻人。
“平川!还不快放下刀子,谢过樊将军不杀之恩?”王振眯着眼睛,似乎就要笑了出来。
“是!”王平川放下飞刀,又对樊忠施了一礼,说道“谢将军承认,大人武器超群,逼得小人这最后一只飞刀只能当匕首使了!”
樊忠羞得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脸涨得通红。
朱祁镇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看这个年轻人,略点了点头,问道:“你这飞刀怎地如此与众不同?”
“回皇上,这朔月刀乃是小人自己琢磨出的利器,能当飞刀,能当匕首,还能弧线攻击!”
“哦,也叫朔月?方才匕首是看见了。怎么个弧线呢?”朱祁镇奇道。
“容小人为皇上展示。”这王平川也不谦让,四处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到了远远拴在树下的黑马身上。
只见他抿了抿嘴,捏住飞刀薄薄的一侧刀刃,挥臂一甩将飞刀冲着黑马射了过去。
“休伤...”樊忠这句话还未说完,却见那飞刀带着风声在距马首大约一丈五的地方,竟然斜斜地兜了了半个圈子,“咻”一声,割断了拴马的绳子后,又牢牢钉在了树上,兀自嗡嗡颤动。
“好厉害!”朱祁镇不由惊呼一声。
“皇上过奖,这专为对付藏在树后、柱子后暗处的敌人使。”王平川得意地说。
这时,黑马也跑了过来,蹭着樊忠的手臂。
“樊将军,不必挂怀,你本是马上将军嘛。”听了朱祁镇这话,樊忠更是臊得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
“咦,对了,于谦当初是不是也有个亲兵会这种飞刀手法?”朱祁镇想起了什么。
王振看了樊忠一眼,赶忙说:“不属一门,不属一门。二者差别大了!平川的功夫都是自己琢磨,自己琢磨,未经任何人指点。”
“这是我给你的那匹马?认识路那匹黑马?”朱祁镇皱了皱眉,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又对马产生了兴趣。
“是!正是皇上割爱的那匹。”
“嚯,你给他又起的名字叫朔月啊,王平川的飞刀也叫朔月。不过今天可是个望月啊。”说完他笑了笑。
正这时,土木堡外又传来瓦剌军震天动地的一阵军歌。朱祁镇脸上微微变色,对樊忠说:“马是好马,改个名字吧,他们不就爱朔月的时候来攻马?不吉利,嗯,你的马改叫‘飞刀’!王平川就先当贴身侍卫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走去。
王振赶忙让王平川跟上,自己则拉着樊忠走在后面。
七、
“樊将军演得不错!”王振笑眯眯地说。
“谢翁父夸奖。”樊忠悄声说。
“平川的武功是不是又有所长进?”王振压低了声音。
“长进不少,基本上我的毕生所学他都学会了。就是那个,那个弧线飞刀,少年心性,说得有些多余,我担心,担心...”
“担心什么?”王振紧张起来。
“担心皇上是不是看出点什么来了,于大人那事。”
王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咬着牙说:“反正现在也把他放了出来,回去再说吧。”
“这还是怪我,不该和于大人争什么兵部侍郎...”樊忠耷拉着脑袋。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王振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了,你那会儿说的那段废话是你心中所想?”王振忽然板起了脸。
“不是,不是,如若不然就太,太...”
“无所谓了,好歹你记住我那天的话。全天下什么最厉害?不是什么刀枪棍棒,更不是飞刀暗器。是圣旨,只有圣旨能杀人千里之外!懂吗?而我就是半个圣旨,杀你全家如探囊取物!即便是在这小小的土木堡!你可要看清形势了,于谦的事我可是为你出的头才给他扣得屎盆子,你莫与那群只会鼓噪的无用大臣走得太近,回了北京我挨个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于谦我还得杀!”王振说完,一甩袖子跟上朱祁镇。
“还,还得杀?”樊忠愣在当地,一手牵着马,一手拎着两支铜锤,在这朗朗夏夜竟从心底涌上一股寒意。
八、
“瓦剌撤兵了!”守在城头的士兵,天一亮就发现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王振几步奔上城头,揉着发红的双眼,往对面望去。只见昨日练成一片的帐篷海,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些还在冒着青烟的篝火还在晨辉中兀自里燃烧。
“果然!果然!他们熬不住!”王振欣喜若狂地对朱祁镇说道。
“赶快!赶快!回北京!”朱祁镇蹭地一下从临时充作“龙椅”的一把黄杨木椅上站起来。
“会不会有诈?”托孤重臣英国公张辅是官职最高的大臣,只听他摸着花白的胡子缓缓说道。王振却毫不理会,白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现在不让士兵去取水,到时候哗变了怎么办?”王振说道。
“对,赶快,补足了水,咱们快回北京城。来年和他们决战!”朱祁镇下定了决心。
其实,就在他们议论的时分,士兵们早已经打开城门奔向了土木堡南的怀来城,那里有着充沛的水源。
几十万大军几乎同时一窝蜂似得倾巢而出,军队早已没有了任何建制而言,兵器、盔甲加上找不到主人的战马,像一个越搅越大的烂泥坑一般把个小小的土木堡搞的一塌糊涂。
半个时辰后,朱祁镇和大臣们已经喝上了先锋部队打来的水,而后续的兵马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土木堡挤出。
“咱们现在就走?”朱祁镇喝了一口茶,扶正了皇冠。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远处“咚咚咚!”传来三声炮响,数不清的瓦剌骑兵像从地缝中冒出来一样,从四面八方对乱哄哄的明朝士兵开始了砍瓜削菜一般的屠杀。
“你,你!”张辅怒气冲冲地指着王振,忽然头一晕仰天翻倒。
“啊!竟真是诱敌之计!”王振一屁股跌倒在地,朱祁镇的脸则刷一下变得雪白,脑子中嗡嗡作响。
而众大臣有的大呼小叫着迎敌作战,有的去搀扶老臣张辅,破庙内顿时乱成一锅粥。而土木堡内外几十万明军在这大军混乱移动之际,已经完全没有了战斗力。
当朱祁镇回过神来的时候,看了看左右樊忠和王平川一左一右地护在他两侧,而王振手捧着虎符,双腿抖个不停,口中喃喃地说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张辅在众人搀扶下,站起了身子,他稳稳地向朱祁镇施了一礼,又冲樊忠点了点头,高呼一声:“今日战死土木堡!一腔热血捍明庭!”双手甩开搀扶的同僚,头也不回地冲进乱军之中。
九、
“皇上,皇上!咱们议和吧!”王振看着大臣们轮番出去迎敌,又轮番战死,等到破庙内只有他和朱祁镇、樊忠、王平川四人,眼看就该他上去送死的时候,他终于将这句想了不知多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樊忠瞪起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
“樊将军,没,没办法了。咱们要不都得死!你看。”王振往外一指。只见,敌军已经攻到了破庙大约十丈远的地方,他们甚至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对方士兵的容貌长相。
“死则死耳!现在议和天朝颜面何存!”朱祁镇终于发怒了,冲着这个自己尊为师长的内监。
王振抿着嘴唇,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朱祁镇面前,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众人被他这一手吓懵了,然而当他停住了磕头抬起头的时候,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让人吃惊的字眼:“儿啊。动手吧!”
王平川摸出了一柄黑漆漆的飞刀,伸手就来搂朱祁镇的肩头,而樊忠却像对这骤起的肘腋之变完全不关心一般,只顾提了铜锤,瞪大眼睛看死了王振。
看到樊忠始终没动手,而王平川的刀眼看就要隔断朱祁镇的喉管,王振放心了。这下子,自己可以体体面面地提着皇上的首级去见也先了,这下子自己京师的豪宅别院,蔚州的千亩良田,还有王平川这个自己亲生骨肉的后半辈子都有了保障。
“嘭!”一声闷响,打断了王振的美梦,也震得他一个机灵。王平川软软地摊到在了地上,眉心间一个小孔汨汨地流出了鲜血,眼睛还睁得溜圆,似乎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自己飞刀更快更狠的暗器。
皇上朱祁镇缓缓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冒着青烟的火枪,狠狠地看着王振。
“皇上!皇上!他,他。”王振还想分辩什么,又伸手指向樊忠。
只听樊忠大喊一声:“王振老贼,是你这奸佞误国葬送我大明50万将士,罪恶滔天,饶你不得,我为天下诛此贼!”
于是,铜锤兜头砸扁了王振干瘪的脑门。“死到临头还要栽赃陷害!”朱祁镇忿忿地说。
看着已到近处的瓦剌军,朱祁镇摇着头,竟放下火枪面冲南方坐好,等待着命运的来临。
“皇上!”樊忠伸手来拉朱祁镇的手。
“将军!够了,你今日已经救我一命,足见忠心!五十万人陪葬啊!再没有比这更惨的殉葬了,我,我。唉!”朱祁镇痛苦的合上了双眼。
樊忠恼得一跺脚,一伸手将朱祁镇肥重的身躯扛在肩头,伸脚踢开窗户跃了出去。
此时,追兵已到,纷纷也从窗户中跳出追来,樊忠再也顾不得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漫天花雨般先后洒了出去,这些铜钱来势极猛,各个都瞄着命门要穴,其中还几枚带着啸叫,挂着弧线兜向尚挤在屋内的弓箭手。一时间,追上来的瓦剌兵纷纷倒地,然而更多的追兵像潮水般涌来,飞蝗般的响箭也带着疾风射将过来,樊忠暗道不好,又横抱了朱祁镇,然而他自己的后背却深深别上了几只倒刺狼牙箭。
十、
土木堡东不远的土丘上,再也坚持不住的樊忠,终于放下了朱祁镇,他喘着粗气却也无暇顾及的伤势,而是眺望着西来的滚滚追兵。
“将军,我骑着你的‘飞刀’能跑回北京吗?”。朱祁镇的皇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散乱着头发,再也没有了意思天子气度。
樊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黑云一般压过来的瓦剌军,痛苦地摇了摇头。
朱祁镇沉默了,然后又想猛然想起了什么,“呲”一声扯下了半幅龙袍,又咬破自己的指头,写起了血书。
樊忠就站在他身后,看了几眼他最后的“圣旨”,由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轻叹,偷偷摸出一个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等大臣方才交给他的草书札子。
“将军,樊将军,你看看,快快!快让马回北京,它认识路,认识路!”朱祁镇嘶吼着。
“是!”樊忠接过血书,又看了看。此时,他每每抬臂之间箭伤都会迸裂加深,鲜血早已将他身上的衣服打透,紧紧裹在伟岸的身躯上。
樊忠一咧嘴,冲黑马笑了笑,又伸手在马头上像往日一般摸了又摸。那黑马颇通人性,依旧是使劲往他怀里蹭。终于,樊忠狠了狠心,用力推开了黑马,又伸手在马臀拍了三拍。黑马仰天嘶鸣一声,再也没有回头,四蹄如风,像一阵黑烟般径直往东去了。
“将军,将军!血书,圣旨!”朱祁镇呆呆地看着樊忠,樊忠手里还紧紧攥着血书。
“皇上!我,我不能让这个回到居庸关。”
“为什么!我让朱祁钰救驾有何不可?”
“北京城已经没兵了!三大营皆毁于此!如果,如果王爷看了您的圣旨,顾及手足情深,必然出兵救驾,那么,那么京师洞开,明朝天下,就,就真的完了!”
“那你为何放走那匹马?让它负我...”
“走不出去了,皇上,走不出去了。背了人肯定会被射杀啊。”樊忠的声音竟然越来越低。
“能走多远,算多远,你非要我死在这黄土薄沙里吗!”朱祁镇一边说一边端起了火枪,指向已经几乎站不稳当的樊忠。
“皇上!”樊忠又次扑通跪倒,泪流满面。“我把大臣们商议的那封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的信,发出去了。”
“什么大臣?”
“已经阵亡的大臣们!以托孤重臣英国公张辅为首的殉国的大臣们。”樊忠流着眼泪。
“什么信。”
“给王爷的,您的托孤信,奉郕王为帝,拜兵部左侍郎于谦大人为将,携手,携手保卫北京!”樊忠坚定地说。
“我还没死!我还没死!你竟敢!你们竟敢!”朱祁镇跳着脚。
“只有说您龙驭上宾,王爷才能即位,才能反击,所以,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咱们,咱们大明比他们强大得多!一定行的,只要北京守住半年!只要守住半年!”樊忠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忍着剧痛说完了这几句话。
“篡位!谋逆!我怎么办!”朱祁镇大喊道。
樊忠看着散了头发的朱祁镇,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我曾小肚鸡肠害过于谦,但现在想明白了大明没有他不行,咱们,咱们给大明苍生,北京的百姓,立个样子吧。”说完,樊忠竟从怀中掏出一个王平川用的朔月飞刀。
“这是?这是?”朱祁镇愣了,他有些看不清这个拼死保卫自己的将军,究竟是何居心。
“您的龙血我来洗刷!”樊忠不再和他搭话,将那封血书,紧紧缠在胸间,不多时血书已被樊忠的鲜血完全湮没了,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樊忠看了看攻上来的瓦拉兵,又最后抬头看了看天。此时,已近日落时分,远处的鸡鸣山像极了一盏天地间倒扣了的大腕,似乎要将地狱所有的血都倾倒而出。
“杀呀!”将军抓着那不足两寸的飞刀,头也不回地冲向敌阵,朱祁镇也咬着牙对着他的背影扣动了火枪扳机。
而朱祁镇的枪却没有响,在他写血书的同时他的血早已将火药弄得潮湿,他恨恨地摔了火枪,又一次向南跪倒,合上了眼睛。
当围上来的瓦剌兵俘虏他的时候,他仍旧呆呆地跪望着百里之外自己的花花江山,嘴里喃喃地说道“飞刀害我!飞刀害我!”在场却再没有一个人懂他的意思。
尾声
于谦等人站在德胜门,望着滚滚远去的瓦剌军。
当嘶鸣的铁骑声逐渐远去后,身后的将士和自发上城墙护城的百姓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终于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街上的鞭炮和锣鼓响彻天地。
此时的朱祁镇仍旧活着,甚至将在七年后又一次重登大宝,然而此时此刻,北京城内无论是新即位的朱祁钰,还是大臣将军,抑或走卒贩妇,在他们心中朱祁镇已经死了,干干净净地死了。至于王振、樊忠等人也都被被盖棺定论各有残名。
北京保卫战胜利退敌这天,正是个王振口中瓦剌军最喜爱的朔月天,晚上不见月亮,天黑漆漆的,只有点点星光和与之呼应的瓦剌军远去的火把,像是银河投射在世间的星辉缩影,记述着这段不平凡的岁月,也记述着那些看上去渺小的名字。
另:家乡一段历史,戏说为文,期间诸多不符合正史之处还望海涵。特别指出的是,当时火器为“火绳枪”需要点燃火药击发,远远达不到文中朱祁镇所使用的那般轻巧方便,如此“关公战秦琼”之处,实乃叙述方便之故,还望读者朋友们勿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