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女孩子极多,用宝玉的话说,就是:“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这些女孩子,曹公极其舍得用笔墨,来描写她们拥有的青春年华和个性特色。其中,为她们取一个极具诗情画意或符合身份的名字,就是他为她们用心良苦的一个标志。
曹公取名,往往与主人相关,比如,贾母历经富贵,情趣高雅,她的丫头就取名“翡翠”、“玛瑙”“珍珠”,只有鸳鸯是因为鸳鸯女势绝鸳鸯偶,才单独命名的;薛姨妈,她不识字,又嫁了商人,因此,她的丫头就叫“同喜”和“同贵”。
而同样不识字的王熙凤,她的丫头一个叫“平儿”,一个叫“丰儿”。这两个名字,笔画简单,读起来方便。
初看红楼电视,十几岁,觉得平儿这名字,平平常常的,就像一块踩在脚下平坦的土地,平凡得让你没有任何感觉 。又像一杯平淡的白开水,喝起来,总没有咖啡和红酒的热烈与刺激。
人到中年,开始认真地读《红楼梦》,方觉得 ,这世间有一种赞赏叫做“平儿”。
“平”有不偏不依,不上不上的意思。这是平儿在贾府的地位。说她是奴才吧,她比贾迎春和贾惜春这样的主子姑娘,更有影响力,迎春乳母的儿媳妇对迎春不敬,听说平儿来了,就赶紧想溜了;说她是主子吧,她只是王熙凤的一个陪嫁丫头,给贾琏做了房里人,充其量是个没有地位的姨娘。类似于赵姨娘、周姨娘的身份。
然而,平儿的优秀,总不是身份所能定了的。
平儿是个美丽的姑娘。刘姥姥初进荣国府,见了平儿,花容月貌的 ,以是是凤姐;第四十回,平儿理妆,依着宝玉之言,挑了一末儿胭脂在手心里,用一点儿水化开抹在唇上,又打了脸颊和腮边。“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原来,素日掩了花容月貌的平儿,理妆之后,娇颜顿显,鲜艳异于常人,在大观园如云美女之中,也摇曳生姿。
平儿心地善良。王熙凤过生日,多喝了两杯酒,要回家去歇息一会。见一个小丫头在房外站着,给贾琏和鲍二的老婆放哨,见了她们就跑。王熙凤生气,扬手左右开弓打在小丫头脸上,又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从侧面劝王熙凤不要打小丫头,让小丫头少挨了皮肉之苦。
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后,王熙凤假装贤惠让尤二姐搬进了荣府,准备借刀杀人,治死尤二姐。每日命人给二姐端了不堪之饭菜到房里吃。平儿看不过,拿出自己的梯己弄菜给她吃,或者有时借口去园子里顽,另做了汤水给她,私下里悄悄地照顾着无依无靠的二姐。以良善之意对待这个对她并不十分公正的世界。
平儿,又有治理贾府、安定家族的才能。“平”有安定、治理的意思。《大学》中说:“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意思是说:内心端正,才能提高自己的修养;自己的修养提高了,才能管好家族;家族管理好了,才能管理好一个国家;国家治理好了,天下才能太平”。“平天下”就是使天下太平。
曹公把这样一个名字,给了一个没有很高地位的陪嫁丫鬟,那么,她配不配这个名字呢?
卢雪庵赏雪,平儿也陪着众裙钗一起吃酒,玩了一会,却不料丢了虾须镯。平儿和凤姐不动声色,悄悄地掩人耳目。待找到了肇事者,平儿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喊出来,连凤姐儿也好言好语地瞒着。自己仍是悄悄地找了麝月,告诉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既全了宝玉的体面,又让麝月有防备心理,免得以后再生事端。风清月淡之中,完美地解决了一件难堪之事。
玫瑰露和茯苓霜之事,宝玉不分青红皂白一味瞒脏,平儿却怕伤着好人的体面,不能让坏人得了益,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于是,她温言审贼,又不说出贼来,又问她们两个,还是怎样?说得彩云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承认了自己做的事,愿意由人发落。这时,平儿方说,宝玉愿担了这事,维护了探春的体面,也让私拿玫瑰露的人,从此,再无恶行。
在这件事中,她又劝凤姐儿:“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不必为了些小事,结了仇怨。”又告诉林之孝家的”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有,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一场无聊人总以为要闹的人声鼎沸的丑事,在她的浅言温语中,云淡风清地处理了。偌大的家族又恢复了平静。
平儿极有眼色。探春理家时,赵姨娘来闹事,平儿来解围。她眼观六方,深着应对,见探春神色微怒,便不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垂手侍立,静心侍候。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丫鬟取了沐盆等物来。平儿便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掩了衣襟。又喝斥对探春不敬的媳妇没有眼色。
平儿的温和,遮掩了她出众的口才。有人说:“是人才不一定口才好,口才好的一定是人才”。单凭着口才,平儿也不输于大观园中的姑娘们。
她明白探春新官上任,又志向清明,必是想做出一番事来,所以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忽略。俗话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这话说得极称人心,然而当探春提出几项事项来认真地准备裁减时,她并不逆着探春,对三姑娘提出的话,却总有一套说辞,解释了不得改的缘故,让王熙凤和探春,都不失脸面。
因此,随分从时的山中高士薛宝钗也对着平儿发出赞语:“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又说:“他这远愁近虑, 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这时,谁人不赞她呢?贾府大奶奶李纨,冷眼旁观着人情世故,不致一词。却对平儿赞赏有加。她说:"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连不问世事的宝玉也叹:平儿并无兄弟姐妹,独自一个,供应贾琏凤姐二人,竟能周全妥贴。
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也能在其中游刃有余,不能不说,是因了她出众的才能。
这样的人儿,怎会不让人赞叹呢?所以,曹公给了她一个看似平常,却暗藏深意的名字。借这个名字,赞她平天下的才干;借这个名字,赞她公平公正的处事方式;也借这个名字,许她一生平安,虽处平凡之位,却活出了不平凡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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