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八年前，失踪的不光是妹妹，还有雯婕。她知道，她是个恶毒姐姐，是她丢掉了自己的妹妹，她也注定得不到爸妈的原谅

自从妹妹失踪后，雯婕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面妹妹还是八岁时候的样子，她被爸爸抱在怀里，妈妈在一旁端着生日蛋糕，妹妹清脆的笑声和生日歌重叠在一起，又迅速分解在空气中。屋里的灯那么亮，只有她一个人站在一旁，就像一个透明人，没有人看得到她，她努力的想发出声音，却没有任何作用。直到精疲力尽无助的坐在地上流着眼泪。每到这个时候眼前突然就会裂开几道黑黢黢的细缝，每条细缝里都能看到妹妹充满仇恨的脸。

妹妹失踪了八年，这八年来这个梦一直纠缠着雯婕。它时刻提醒着她，是她弄丢了自己的妹妹。这个梦让雯婕苦不堪言。

那一年妹妹八岁，雯婕十二岁。小孩子的嫉妒心让雯婕十分厌恶自己的妹妹。她常常故意弄坏妹妹喜欢的洋娃娃，故意揪妹妹的小辫子，故意弄脏妹妹的新衣服，抢走妹妹的零食。看着一脸委屈流着眼泪却无能无力的妹妹，雯婕心里就会得到满足，她觉得妹妹就像是一个掠夺者，抢走了那份原本完整的爱。

妹妹走丢后才是真正人生噩梦的开始。家里吃饭妈妈总是会给妹妹留一副碗筷，逢年过节妈妈会突然放下筷子，重重的叹口气，“小妹在该多好啊”。说话的时候总会意味深长的扫一眼自己，雯婕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总能低着头，不停的往嘴里送饭。雯婕开始的时候会安慰她不要难过了，只会换来一声冷笑。“是呀，你才不会感到难过。”

雯婕知道，她这辈子都注定要生活在痛苦中，再也感觉不到快乐的滋味了。

妹妹丢的那天，雯婕去学校接她回家。她像往常一样快步走在前面，故意甩开妹妹一段距离，让她努力的小跑才能跟上自己。直到快到家门口，雯婕才发现，妹妹并没有气喘吁吁跟在自己身后。她以为是妹妹在恶作剧，她一边喊着妹妹的名字，一边试探的寻找。她开始步子很慢，然后开始慢慢加速加速，她找遍了家附近所有的地方，顺着原路又重新回到妹妹的学校，从学校又找回家，还是没有找到。内心滋生的不安裹住了她的脚，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妹妹走丢了。她无助的蹲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那一瞬间雯婕觉得天昏地暗，铺天盖地的自责痛苦像她席卷而来。她多希望这是妹妹用来捉弄她的恶作剧，作为弄坏她玩具的代价。她多希望妹妹已经平安回家，她肯定不会再去揪她的小辫子。她多希望那天她能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妹妹，她再也不会去抢她的零食。

妹妹走丢的那天，爸爸妈妈像是疯了一般，跑遍了大街小巷，可即便是掘地三尺，依旧杳无音讯。雯婕记得很清楚，那天妈妈红着眼睛，充满仇恨的看着自己。

“你滚，你从这个家滚出去，你不是我女儿？你怎么能那么恶毒？”

她的脸颊不停地抽搐，雯婕像是一只小猫，蜷缩在一角，不停的发抖。爸爸在一旁抽着烟，沉默不语。十二岁的雯婕感觉这个世界抛弃了她，她的手紧紧握着衣角，是她弄丢了自己妹妹，她不是个好姐姐，她是个恶毒的人。

从那以后，雯婕开始生活在无边无际的痛苦里。妈妈一直保留着妹妹的房间，不让自己进去，寻人启事复印了一沓又一沓。所有的人都知道，雯婕是一个恶毒的姐姐。甚至她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的议论和揶揄。

雯婕想讨好妈妈，她用功学习，主动帮着妈妈做家务，可始终没能得到认可。一次下雨，雯婕冒着雨骑着车去给妈妈送伞。虽然穿了雨衣，可到了妈妈办公室，雨水还是淋透了半个身子。单位的阿姨看着湿透了的雯婕，羡慕又心疼，“你看，还是生个女儿好，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懂得心疼人，你看看，这么大的雨都湿透了，别感冒了啊。”

可妈妈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什么小棉袄，要是真有心，当初也不会丢了自己的妹妹。”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刚才还夸雯婕的那个阿姨悻悻看看雯婕，不知道说什么好，雯婕低着头，看着身上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

雯婕渐渐地没有朋友，她开始变得怯懦。她意识到她只能永远活在对妹妹的愧疚中。从那个时候开始，雯婕不停地梦到妹妹。

有一次雯婕不小心碰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妹妹的照片，相框摔了下来，碎了一地。妈妈冲了过来，狠狠把推倒在地。

“你怎么那么没心没肺，从小就嫉妒你妹妹，故意弄丢了她还不够吗？我说了多少次，她的东西，你不要碰！”

雯婕低着头，咬着牙。那个时候已经是妹妹失踪的第四年了。她含着眼泪，想捡起妹妹的照片，却被一把推开。

“你不要动！”雯婕看着地上的照片，里面的妹妹笑靥如花，温顺的蜷在妈妈的怀里。雯婕原来觉得因为有了妹妹她只能有一半的爱，现在还是因为妹妹她连一丝一毫的爱都得不到了。

“她不会回来了，不会了。”雯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妈妈先是一愣，然后狠狠的给了雯婕一巴掌。

“你给我滚。”

雯婕捂着脸，夺门而出。

雯婕记不清楚是怎样被片警送回家的。只记得回家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在，桌子上放着吃了一般的饭菜，按照惯例，放着一副空碗筷，那是留给妹妹的，显然不是留给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情绪很平静，就像是自己旅游回来一样，客气的给片警道谢。雯婕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用这种方式折磨着自己。她依稀听到爸爸的敲门声，妈妈依旧不痛不痒。

“她要是饿了，会自己出来吃饭的，她才不会饿到自己呢，不用管她。”

敲门的声音犹豫了几下，就停止了。

八年来，雯婕不止一次的希望那天走丢的是自己。要是她自己该多好，这样妹妹就可以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那应该会很幸福吧。

每次做到那个梦，痛苦就会顺着原来的路径重新再来一遍。梦里妹妹的脸透过缝隙越来越清晰，她的眼神充满着仇恨，每一张见都是这样。雯婕在半夜被这个梦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她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好像隐隐能看到妹妹的脸。她因为这种恐惧闭上眼睛，关于妹妹走丢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她那天是怎么样故意甩开妹妹，怎样心里窃喜，甚至她曾经给妹妹说过的每一句恶毒的话，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曾经对妹妹的伤害，有意或者无意的不好，都不断浮现，至于妹妹如何故意讨爸妈的欢心，给爸妈打自己的小报告这些都完全想不起来了。

妈妈说的没错，她不是个好姐姐，她是个恶毒的姐姐。这个家，她就应该是透明的，只有妹妹才能让这个家变得欢乐。

雯婕知道，妹妹的失踪带给她最大的痛苦不是内疚自责，而是得不到父母的原谅。她知道父母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也是。她多希望失踪的妹妹突然出现，这样生活才能回归正轨，她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谅。她开始有意识的选择逃避，直到自己变成一个孤僻郁郁寡欢的成年人。

上大学后，雯婕稍微得到了解脱。可这种快乐刚刚冒出了苗头就迅速熄灭了。雯婕刚到学校没多久，就接到妈妈的电话让她在学校里贴上妹妹的寻人启事，因为她梦到妹妹在雯婕的学校里念书。

“妈，我这里是学校，不能随便贴的，不能因为你的一个梦就……”

还没有等雯婕说完，电话那头就不耐烦。

“怎么，你不想找回你妹妹是吗？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找回她，让你贴寻人启事都不肯。”

雯婕有点为难，“妈，你别无理取闹好吗？我在这里贴也没有作用啊，再说了，网上不是一直有妹妹的寻人启事吗？”

“我无理取闹？我无理取闹还是你没心没肺？我明明就是梦到小妹在你学校，才让你贴的，我梦一直很准……”

雯婕默默的挂了电话。那天她走遍了学校各个角落，贴上了妹妹的寻人启事，一直到傍晚。阴沉的云像揭了一半的膏药，灰蓝色的寻人启事像是幼童握在手里的糖纸，压抑的让雯婕喘不过气来。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妹妹在狠狠的诅咒着自己，诅咒这个不曾回头看过一眼她的姐姐，诅咒自己永远得不到妈妈的宽恕原谅。

八年前，失踪的不单单是妹妹，还有雯婕。

雯婕找不回走失的妹妹，也找不回走失的自己。那天雯婕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妹妹，还是八岁的样子，手里拿着她最喜欢的洋娃娃，蹲在地上无助的哭泣，她轻轻的走过去，牵起妹妹的手。

“不哭了，以后姐姐不欺负你了，走，我们回家吧。”

如果一切来得及。

那年，妹妹八岁，雯婕十二岁。那天放学，雯婕去接妹妹回家，她像往常一样，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妹妹蹦蹦跳跳，她摸了摸妹妹的小辫子，妹妹抬起头开心的露出两颗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