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 | 论道天地间

作者: 梧桐树边羽 | 来源:发表于2017-12-28 21:41 被阅读379次
    月下飞鵩鸟

    一    月满太平街

    夏夜风微凉,友自异邦返。夜鹰做东,呼啸聚之。

    朋友极想念家乡的原汤粉,便从KTV一起去宵夜。一碗是不够的,两碗下肚,终于心满意足。于是大伙四散,夜鹰送朋友回酒店。时凌晨两点,车子疾驰过一地鸡毛的解放西路,夜风里迎面飚散着洋酒的芬芳。夜鹰和朋友各伸出一只手,在窗外捞气流而行。

    停停停,朋友叫道。好久没有吃得立马要出货了,快停。

    你等等,夜鹰打开地图,右边五十米左右就有个小红点。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朋友急忙扯了几张纸巾,仓皇向马路边小巷子里闪去,转眼背影就消失,只遥遥听得皮鞋在青石板上踏踏作响。

    夜鹰循声望了过去,却被一堵高大的白墙遮挡住了视线,顶上飞棱翘角,左边下面是一个牌坊,泠泠清冷的麻石条打就的街面在这夏夜的晚上泛着悠悠微光,让人神思说不出的清爽,麻石条延伸过去是一间间明清风格的店铺,高高低低,虎踞龙盘,在夜色中却不显山露水。偶尔还有几点灯火,把这深夜街道映衬的更加冷清。

    再往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夜鹰回头看那渗白高大的墙壁上面,原来是有几个字的,月光下依稀认出“太平街”。

    车内CD响起了古筝名曲【汉宫秋月】。

    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汉宫秋月】原是琵琶曲,委婉清丽,大抵是从元曲【汉宫秋】发展而来。而古筝声音清亮刚直,揉滑之间便减少了宫女抑郁悲愤的情思,却把宫阙空灵,皓月当空,云展云舒,风歇露停表现得淋漓尽致。夜鹰抬头望天,却见一轮明月正当夜空,皎洁如玉盘高挂,四周银毫迸射,光芒如水银泄地,天下万物皆浸润其中,幽凉却又温暖,全然忘记了身处何处,身处何时,身处何世。

    再回首,目光欲往古街深处而行,仍是被那高大无比的照壁挡住了视线。

    欺我么?夜鹰笑笑,月光浸透中,随着丝弦辗转,身子向后一倒,化作一只大鸟,振翅而上,两三下便越过墙头,墙后面的街道如一副古老的画卷在鹰眼中徐徐展开。

    二  御风濯锦坊

    夜鹰立于墙头瓦棱之上,颇有些踌躇。

    青乌汉瓦有点梗脚爪子,粉白森森的墙这边明月依然千里,房屋却低矮了不少,多为平层,偶有一两栋两层的小楼,便显得高大威猛,自带官家气势。街道也不是麻石铺就,只是泥土夯得紧实,空气中却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和染料的味道。泥路上一个人影也无,只偶尔有小犬的呜呜声。这是哪儿?夜鹰回过头颈,背后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冥冥中一股冷风从黑暗中袭来,把它推下了墙头。无暇多想,它双翅一振,借风而起,在清白的月光下画出一段优美的弧线,绕过墙下小小的木质牌楼,往街道深处最高的建筑滑翔过去,只有那儿还有一点光亮,正如这寂静海洋中的一点航标。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

    吟诵声隔着窗户与微光一道发散出来,声音不高不低,不明不浊,不强不弱,欲往上抽拔却又好似力有不及。夜鹰心中一动,凤凰览德辉而下,吾岂能不下而观之?绕飞一圈,却发现窗子是打不开的结构,再绕行寻探,门倒是虚掩有缝,便砰地一下冲门而入,坠落在吟诵者对面的案几之上。夜鹰虚振了几下翅膀,发出一些声响来,埋头轻诵并着意在竹简上书写的中年人便抬起头,待看清楚夜鸟入屋,眼中瞬间透出一丝惊惶来。

    房间里二榻相对,榻前各一案几,中年人便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案几之后,案上只得一张竹简,简上新墨淋漓,文章似未大成。除此之外,便是榻边大堆大堆的竹简,案几旁两盏古朴的立式油灯,再无他物。灯火从螭形托子上发散,把这小小斗室映得光亮清晰。夜鹰环顾四壁,回头看时,中年人已经停了手中文章,却仍是直勾勾盯着鸟儿发呆,渐渐地,眼中的惊惶消散,如一潭秋水中被掷入了石子,波纹横生却终归平淡。夜鹰便也歪了头颈,盯着中年人的目光,却在平淡中慢慢读出了悲伤来。男子却低了眼眉,咳嗽了两声,终于开口自言自语。

    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男子把手中笔轻轻放下,又叹了口气。古人诚不我欺也。

    君视我为不祥之兆乎?吾闻高声而下关,奈何君之气度也。夜鹰心中愤慨,记得自己的样子,便把头颈正过来,两翅轻展,慢慢化作人形,跪坐于对面的案几之后,直言相对。

    男子倒也不再惊慌,也未起身,只是双手一搭,行了个礼。阁下果真地府客也。既有缘相会,可否解我心结?

    且慢。夜鹰说。此地何处?

    君自地府来,锁我去幽冥?男子忽然一笑。阁下莫非错入?不知此地,此时,此人,该是全错了才好。顺手对门边一指,乡里昨日央我为牌楼写字,刚写完,您自己看。

    夜鹰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门边有几块大木板,四四方方,看样子是准备悬挂在开始飞过的木牌楼之上的。上面三个大大的小篆:“濯锦坊”。

    好熟悉的名字,夜鹰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忽然想起在空中闻得的句子,原来是屈子旧地!夜鹰忙抬起双手,恭敬地行了一礼。原来是洛阳贾生,失敬了。

    客气了。贾生笑笑。阁下真是走错了门么?我来此地已三年,这里卑微寒湿,最近又引发了风寒,自思命不久矣,近日抑郁汇集,念屈子去国,江畔成龙,做此文以敬吊。阁下来引我去,也请待我赋成,阁下以为可否?

    不急。夜鹰摇摇手。

    贾生又笑了。阁下还是茫茫然乎?借问阁下,可自知来自何地?

    我来自……夜鹰欲语,却又打住,想起回头墙边那一眼冥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算是来自地府把。

    贾生叹了口气。

    此地既是濯锦坊,也算繁华宝地,怎地外面一个人影都无?夜鹰问道。

    高祖起即城内宵禁了。阁下是化身而入,否则的话只怕城都不能进了。贾生坐正了身子,把墨迹未干的竹简移到案几一边。我想正经求问。

    您说啊。夜鹰的头绪渐渐清晰起来。

    阁下入室,主人将去。我将去到哪里呢?您说您非不祥,那是吉兆了,有什么好事能告诉我么?如果是确应凶兆之象,请问是什么祸事呢?哪怕是生死大事,不妨如实告知在下。给我一个准信。

    夜鹰叹了一口气。

    天道有常兮,何必知之。

    祸福相伴兮,何必怪之。

    日月盈亏兮,何必望之。

    生死有命兮,何必求之。

    御风问鬼神

    三    论道天地间

    愿闻其详。男子摸了摸下巴上的髯须,双眼放出光来。

    时间苍茫如流水,奔腾到海不复回。

    春华秋实冬藏蕊,来年青叶一树归。

    夜鹰吟毕。贾生醒得?君可知夫差勾践之异?

    命无可复,生之精彩。贾生点点头。阁下的意思我倒是明白。当年吴国强大无比,最终夫差却败亡。越国羸弱小国,勾践卧薪尝胆,终称霸于世。几百年转瞬即逝,今日作壁上观,方知人生命之短暂,只求在史中沧海横流,一时风云,便是当世之英豪也。于我辈中人,佐天子,定天下,合时而飞,声震宇内,方不负凤凰之志与才夫?

    非也非也。夜鹰摇摇头。君可知李斯与傅说之不同?

    秦相李斯,助始皇一统天下,位极人臣。贾生往前移了移,脸色都活泛起来。傅说商相,中兴武丁,位列仙班。这两位都是在下的目标和楷模,只可惜虽年幼成名,却仕途多桀,无法为天子整饬朝纲,为天下修葺民生,日日缩在这卑湿边远之地,教写小儿,人生岂不可叹也哉。贾生说着说着,面色又悲伤凝重起来。

    大谬。夜鹰摇摇头。夫差美色误国,勾践尝胆兴邦。李斯位极车裂,傅说囚徒拜相。是为天道有常却不可捉摸也。天道可循,而时运却一时一起,难以把控。所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天下众生,皆如命运这盘棋的棋子,纵横开阖,输赢早定,只是你身在其中,坐井底而观天,自以为天下我手,无人能及。待阁下某日跳出当下桎梏,壁上观自身,就知道自身的局限了。

    阁下来自空冥,自看得高远。待我思之。

    祸事喜事,从来相互纠缠,相互掩躲。夜鹰聊开了,也就没有管贾生,自顾地说了下去。福祸相互纠缠,就像绞索一样,天命不可解说,谁知道他的究竟?你使力泼水,水便飞溅而出,你乏力射箭,箭矢便垂垂而落,世间万物环环相扣,互相影响,随时得出结果不同,人的运气也一样,经常会因为各种莫名的小事而影响世事的变迁,而变得纷乱复杂。云因势化雨,泽被天下,雨遇热化气,再作行云。自然界的规律,造化推动万物,使之往返循环,却又变幻无穷。做人不也一样吗?天和道,其理深远,不可以人力预测,正所谓死生有命,迟早的事情,贾生你又何必如此纠结它何时到来?

    贾生长叹了一口气。阁下之见,莫非老庄之途?

    然。夜鹰笑笑说。贾生早年《过秦论》,《论积贮疏》皆当世鸿文,政见斐然。天下若以此而定,岂非快事?然君何以流落屈子旧地,悲怆吊文?是天子不察,抑或天意难测?君自审之。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

    庄老一生逍遥,仅偶为漆园傲吏。其《大宗师》曾寓天地为熔炉,铸万物以道。彼时造剑,有铜大呼:“我必是干将莫邪之才,必将行锋天下!”工匠以为妖,去而不用。阁下偶尔为人杰,不过造化弄人得法,何必呼于天下得知,造化既为工,得知阁下为人杰,如不能用,必去之。君以为然否?

    贾生陷入了长长的思考之中,并没有回话。良久,抬起头来:智者隐之?

    小聪明者看不起旁人,以已为尊。大智慧者则以身融入环境,绝无与人与境相互诟病的道理。这并不是要放下尊严去讨好他人,而是要看透万物平等的大道理。贪者死财,刚者死节,权者死势,众人求生。而得大道的人将名利权生都看做平等的物事来对待,自然超然世外,无关生死。人生就是朽木浮水,随命运而逐流,不要把身体看做自己的什么了不得的物品,也不过是造化熔炼的皮囊罢了。死亡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它如寂静的深渊一般宁静,如不系之舟一样自由。当你了解到这些的时候,死亡于你,也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在下了解了。您讲的非常有道理。阁下贵为阴使,作老庄之论安抚我而已,让我对您这凶兆入屋多些解脱罢了。

    夜鹰哈哈大笑。贾生于国多绊,于民多挂,自是无法逍遥世外。

    是的。贾生摇了摇头,如下决心一般。看透天下事不可为,为民之心却不可废。

    那好。夜鹰止住笑正色道。我赠你一言,解你心结。

    论道天地

    四    回魂太傅里

    儒以治国,道法修身。

    孔孟克已,复礼规乐。

    老庄避世,净德缮行。

    顺则大治,逆则用忍。

    阁下现在就是这样做的,我说的对不对?夜鹰盯着贾生的眼睛,说。

    是啊,我还能怎么样呢?小人近天子,时不我予,只能寄情于赋,伤屈子之逝,叹智者何不另栖梧桐。如今九州一统,天下归汉,我等心中经纬,断不能似当年谋臣行走诸国之间,更迭用武之地。只能坐等天子醒悟再起,这才是今世之悲。

    说来,您这是想走屈子旧路?

    也不是。我辈无屈大夫果断勇行,不敢自决。所幸阴使今日来引了去,也便百了了。

    你还有得活,重起朝堂又有何难?

    真的么?贾生激动起来,面色也不再渗白。敬请阴使赐教。

    当今天子虽依阁下置五行,复礼乐,大意是欲以孔孟之道规范天下。可贵族后宫之中,黄老之术才是主流。阁下醒得?夜鹰依稀记得,儒统天下是在百年之后。

    正是如此!贾生抚掌太息。不然我何至于此?

    今日论道,能取信于天子贵胄乎?夜鹰说完,长舒一口气。阁下虽未必信服,以之取信于上何妨?

    这等行径……贾生面露犹豫之色。

    门外忽然响起笃笃声。

    大人,添灯油还是歇了?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轻轻走进,见了夜鹰,忙又行了一礼,小的不知大人有客在,失礼了。

    记住。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藏。夜鹰并不理会他,只对贾生交待一句,起身把头颈一缩幻作大鸟,便欲飞走。

    何方妖魅!?家丁顺手抄起一卷竹简扔过来,打在夜鹰的翅膀上,黑色的羽毛四散分飞,耳边却听得贾生大叫,不得无礼!


    手臂剧疼,还被朋友不断摇晃。睡着啦,开车呀!

    夜鹰睁开双眼,月光从巨大的前挡往里倾泻,照得车内两人一身银光。你怎么这么久?

    久个屁呀,原来那地方就在贾太傅故居旁边,我还没进去呢,忽然就响起了背景音乐,对,对,就你车上这曲儿,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直接就跑回来了。快走,快走,回酒店。

    得嘞,夜鹰发车,音乐停了一下,继续响起,筝曲已到最后一节。车子驶过高大粉白的照街墙,把月光与古街都抛在了过去的时空之中。


    贾谊居长沙三年,作《鵩鸟赋》。鵩鸟,夜鹰也。天子奇之,召回长安,问以鬼神,自叹弗如。然并未重用,使为梁怀王太傅。又几,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终日自责,终不能逍遥对世,郁郁而终。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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