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授权转载:浅水浅唱
《与往事干杯》下
几年一晃就过去了。
解放后爷爷家的两亩多地交给国家了,他们一家就划成了贫下中农。奶奶和两个女儿每天出工挣工分,爷爷多半待在家里。
爷爷奶奶后来生的两个丫头是一起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才两三岁,爷爷就在家照顾她们。
爷爷的腿受过伤,加上也是快五十多岁的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农活一样都拿不起。扁担在他肩上放不稳;锄头在他手上也握不紧。就算出工去,他也是全队拿最低工分的那一个。
夏天的时侯,他就坐在堂屋里的木把椅上,双脚下面垫个小木板凳儿,闭着眼睛躺一躺。南北对流的穿堂风让他很舒服,肚子里的一小杯酒让他很迷糊。有只老母鸡生了个蛋好象了不起的样子,咕噜咕噜的向他邀功,想讨几颗谷子吃。爷爷不理它,那母鸡乘他不注意,在椅子旁拉一堆黑屎尿后恨恨离开。一大群蚂蚊成群结队从他脚下经过,不知是回家还是出发,成天来来往往没事干,只要它们不爬到爷爷腿上来捣乱,他才懒得看哩!
两个双胞胎丫头正好有个伴,她俩精怪得很。下午自已爬到床上睡一会,要拉尿了就醒了,醒了就自巳玩。小狗小鸡小猫儿,还有花虫子黑蚂蚁,样样都是她俩的玩具。有时她俩也跑到她们爹爹跟前来,摸一摸他的肚子扯扯他的胡子,脆生生的叫几声爹,嘻笑着跑掉了。
方园几十百把里,谁不知道倒口湾的彭老幺读文断字见多识广一肚子墨水呢?只有他们家有个婚嫁喜事,门口写两条红对联贴几个红囍字,都会來找爷爷帮忙的。
至于给亡灵写奠文封包袱什么的,爷爷更是行家里手,往往是他听完后沉吟良久,大笔一挥而就从不拖泥带水。还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用来描绣的鞋底样本,鱼虫花草什么的,爷爷画的更是生灵活现栩栩如生,女人们看了就栽到眼珠里抠不出来了。
更不用说过年写对联了,从腊年二十四过小年一直三十团年,爷爷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乡邻们大多都是来请爷爷写对联的。谁家不愿辞旧迎新,给家里增加点喜庆的气氛呢?再破烂的房子在大门口挂上知喜爹的红对联就有了喜气儿!……
乡下人实诚,再穷再苦也不会空手来.。哪怕是七八个鸡蛋;半斤菜油;两斤糯米,他们也会客客气气的送过来,高高兴兴的取了写好的东西回家去。也有家境好一点或舍得一些的人家,他们会去供销社买一瓶或打两斤酒递给爷爷算是报酬。乡里乡亲的谁不知知喜伯就稀罕这一口?
爷爷见了人家送的东西,总是端水递烟(自已种的叶子烟)假装做出不想要的样子推几下。大家都不容易,帮点小忙是举手之劳哦!他说。可到了晚上,他就吩咐奶奶把东西收捡好,藏起来。你没听说国家粮食不够吃要节约?!有的地方都开始吃大锅饭了!
只有那些送來的酒,爷爷高兴得象见了亲娘一样。他把它们放在鼻尖下闻一闻,拿到煤油灯下照一照,嘴里嘟嘟嚷嚷的说一些欢喜的话。然后蹲下身来,拉出床底下的木头箱子,小心冀冀的把酒摆放好,又盖上几把稻草,把它放回原处。做好这些后,他撅着屁股慢慢站出来,站稳后拍拍身上的灰尘,摸一摸受伤的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这些都是后来我妈讲给我听的,我妈就是三秀。那时她还没结婚。
到了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成立了,我爹妈和所有的劳动人民都成了公社社员。小时侯的我是很爱唱歌跳舞的,我唱的是《焦裕禄》,唱《社会主义好》等等。至今我都还记得爷爷坐在桌子旁,端着酒杯张着嘴巴听我唱歌时的模样!
倒口湾的孩子们不仅唱歌玩游戏,还假裝成立儿童团,站岗放哨抓国民党抓特务。跟电影里演的一模样。有一天我们玩得正高兴,有小伙伴们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我:
“你爷爷被抓起来了,两只手用绳子捆在后面,大赖子他们去你家……端了一箱子酒杯子,是大赖子,他还冲我歪嘴哩!…”
我边哭边往家里跑,跑回家一看,爷爷真被抓走了!奶奶坐在门坎上抹眼泪,家里的破衣柜也被砸了,床下面装酒的木箱子和墙角的酒瓶子都不见了。
那天晚上,倒口湾的打谷场上拉起了一条一尺多宽的红绸布,绸布上写着一排字,上面写着我爷爷的名字,还有国民党反动派这些字样。绸布下面放三四张桌子,拚成很长的一条。桌子旁站着戴红袖箍和几个工作队的人,打谷场上黑压压的坐满了公社社员以及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
我爷爷被反绑着双手押了上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又尖又高的帽子,面前挂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的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彭知喜,他的脖子上还吊着两个瓶酒子。
爷爷低着灰白色的头,佝偻着腰,一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衣服紧贴在他的胸前后背,下面的裤子在膝盖那一块还打着补丁。爷爷两腿颤抖着象筛糠一样,鼻涕和口水一起往下流,挂在他的下巴上。
我站在打谷场的旁边,紧拉着妈妈的手,见爷爷这个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妈不知从哪个女人手里夺过一只正在绣花的鞋底,“啪“啪“的打在我的头上,她怒视众人,大声朝我吼道:
“哭,哭,嚎丧啊?你爷爷没偷没抢,也沒杀人放火,你嚎什么嚎?……”我挨了打,便不敢大声哭了。两眼盯着桌子旁的爷爷,眼泪不住的往下流..。
大赖子上台发言了,他说我爷爷是国民党漏网之鱼,是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他说:
“这个反动派彭知喜每天都要喝酒,酒从哪里来,他专门写字写封建迷信的东西,换酒来喝,酒是劳动人民送给他的,他这不是喝贫下中农的血汗吗?"
又有人接着发言,他拿一张写满字的纸,走到桌子边去读。纸上说我爷爷走资本主义道路,每天在家喂鹅和鸡,根本不去劳动,反动透顶。
散会后我爹妈和小姨几个把我爷爷扶回家。爷爷被斗几个小时,屎尿都装在裤子里。他两腿僵直得挪不了步子,衣服也汗湿了,一张又黄又瘦的脸变成了绛紫色,嘴一撇一撇的低声哭泣着就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再过几天后,爷爷又在公社礼堂被斗了一场。这一次更惨,爷爷被扎紧双手,吊在礼堂的木柱子上……。
爷爷回来后就起不了床了。我们一家哭的哭喊的喊,奶奶又买了一把香回来求菩萨,她跪在地上,点燃香,磕头。嘴里不停的嚅动,说着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话。
两天后的晚上,天黑沉沉的象抺上了一层锅灰,不一会儿下起雨来,雨下得很大,哗哗啦啦就象老天爷端着盆子从天上倒下来的,雨声淹没了一切。包括我们的悲伤。奶奶幽幽的说:
”下吧下吧,天塌下来才好哩!”
爷爷躺在床上,几天不吃不喝昏睡不醒。晚上我妈象有什么喜事似的,告诉我去拴好门,她缓缓的走近爷爷,躺在他耳边,轻声说,
“爹,您还记得长湖那边的楊三爷么?,他今天一早赶街路过我们家,在我们家讨口水喝”
爷爷闭着眼晴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声音细得象病猫叫似的,妈这时流泪了,泪水滴在爷爷手上。她接着说,
“他说您是圣贤之人,是好人。前年您给她投河死了的老婆子写包袱,一颗豆子都没收!爹,您忘了没?”……我妈慢慢扶起爷爷的头,她接着说:
”爹,您看,这是什么?……这是杨三爷给您买的,藏在篮子里,今天一早送到我们家给您喝的。"
妈象变戏法式的从胸前衣服里拿出一瓶酒来。
爷爷睁开眼,扭头望着我妈手里的酒,眼睛睁大了,几颗浑浊的泪从他眼角流下来,他说
“这点小事他还记得?……有两年了!”
爷爷被这瓶酒救活了。
第二天我妈去找了公社的干部,她又哭又说又求情,她说
"我爹快死了,你们不要斗他了。他当国民党的兵是被逼的,他不是逃回来了吗?他还挨了旧社会的炮弹,差点炸死了!我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是被万恶的旧社会害死的,……呜……呜……再说,他不喝酒行吗?他的腰他的腿子痛得很!只要变天下雨,痛得站都站不稳!"
正巧公社书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见我妈哭得可怜,她的眼晴也.湿潤了。她说:
“你说的都是实话?……明天来开会研究研究 。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别哭了,呵,丫头,别哭了!
我爷爷从此再也没有挨批斗了。
不久我妈从全大队三百多妇女中脱颖而出。在修筑三三零水利大坝的工程中,她带领一百多个劳动妇女组成敢死队,日夜奋战在修堤筑坝第一线。飘扬的红旗上写着她的名字,高音嗽叭里喊着向她学习。我妈不久就火线入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党员,而且又当上了大队的妇女大队长。
我爷爷终于扬眉吐气,可以挺直了腰杆做人了!他每天仍然喝几口小酒,有一次对我奶奶讲,老婆子,你看他们现在谁还敢斗……斗老子?……驴日的大赖子!呸!
到了八十年代,我们家做生意了赚了些钱,我妈就拆了原来的旧房子修建了全村笫一座三层楼房。房子落成那天,我爹妈在家门口搭了个大彩条布棚子,摆了十几张桌子招待远亲近邻朋友们。
我爷爷乐得象个孩子,他穿着我弟弟穿窄了的运动衣和牛仔裤,在酒席桌上说笑着,举起酒杯陪亲朋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美酒和快乐染红了他满是沧桑的脸,。
”知喜爷,讲一讲您当兵时怎么从那边逃回来的,是不是闭上眼晴大气都不敢出啊?,”有人喝多了酒,笑着揭我爷爷的短。
“幺爹,听说有一次您把三秀姐举的酒瓶子当手榴弹了?你投降了沒?”
众人跟着哈哈的笑,爷爷也眯着眼睛跟着笑,然后他举起筷子扬过头顶,撅着嘴巴假装着去敲那后生的头。
”知喜伯,在这么大的楼这么漂亮的房子里住着,你算落到天堂里了!”
爷爷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喊不醒他了。他带着满身的酒气满肚子的快乐在夜里偷偷的溜掉了。那年,他七十八岁。
我奶奶拍打着床沿哭道:
“老头子,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好日子刚刚开头呵,你享几天福再走哇……”
我妈哭得更可怜“爹呀,我的爹呵,你快起来喝酒呵,前几天您孙女婿来过门,给您买的两瓶白云边还在柜子里放着,……爹,你起来尝一尝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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