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

作者: 嘎牙子 | 来源:发表于2017-10-08 15:18 被阅读124次
    稻花香

          张广才岭北麓的腊月冰冻了山河,仿佛那时间也暂时停滞了,本来就很曲折的村村通道路已被皑皑白雪覆盖,两边的田野也满是厚厚的雪毯,只有猫头鹰偶尔扑向雪下不安分的老鼠,积雪一直连向远处灰暗的山林,半冬的积雪在路上经过逐次的踩踏和碾压已经结了一层冰壳,因为地处偏僻林区,加上早已没有了出工制度的约束,村委会除了选举时挨家挨户拉票时闹腾几天,平时基本和群众打成一片,屁事没有,没有人组织修葺道路,人走在上面都要紧绷小腿,颤颤微微的行走,然而寒冷的天气和糟糕的交通仍然不能阻止人们外出的热情,今天是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深处半林区的泥巴屯人正热火朝天的向5里外村部所在地的靠山屯集结,靠山屯得村部之地利,靠着省道,交通稍微便利些,这次集结不是为了打仗,却胜似打仗,需要在短短的4个小时内抓紧采购年货,靠山屯逢5是集,赶集就是南方所说的赶摆,大集上会有来自镇上和县里的商贩,带来各色的货品,吃穿玩用也算齐全,集的大小也随着年景不同而略有差异。今年收成好,加上粮价不错,老百姓腰包鼓了,自然要消费一下。人多货俏,不抢买不到,或是买些别人挑剩下的。这不,今年刚结婚的唐兴邦和自己俊俏的小媳妇楚瑰玫也都穿戴整齐早早坐着好朋友兼同学赵志强的微型面包车来赶集了,路滑车慢,三个人在车里互相闲聊,赵志强时不时开开荤段子玩笑,逗的唐兴邦媳妇脸一阵红一阵白。唐兴邦不但不气恼,反自得意。心里总是觉得自己媳妇比志强媳妇漂亮。赵志强是林场职工子弟,当了两年义务兵回林场接替父亲当上了护林员,自家又有林场分的三垧水田地,日子过的很轻松自在,买个五菱面包车跑运输,媳妇也已经怀孕了,所以志强也颇有些目中无人了。路确实不好,三个人五里地的路程咣当了十几分钟才到,都不如老王头赶了十几年的马爬犁,那玩意挂上马掌,钉上钉,冰上都不打滑。唐兴邦今年种了村集体当年分给老爹的8亩水田地,全都种了稻花香的水稻,说也奇怪,今年收粮食的大车破例沿着那破路进屯子收购的,收粮的半截子货车陷在雪坑里好几回了,老王头的马车被叫过去帮忙拽车挣的钱都够一个月烟酒了,路况这么差,但商贩为了追逐利益,依然前赴后继。稻子一块八毛钱一斤收的,唐兴邦家区区8亩地打了一万多斤的稻子,卖了将近2万块钱。虽然比起那些十几垧地的种田大户还尚属小户人家,但是自己除了结婚把老爹攒的5万块钱做了彩礼,此外也没什么饥荒债务,忙完自己那点地就去给别人家打零工,也挣了不少现钞,家里除了小两口还有一个身板硬朗的老爹,所以手里有了活钱了,自己和媳妇也都满心欢喜,张罗着过个像样的年。

          一到集市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人群口中的哈气汇集在头顶,仿佛蒸腾的水蒸气,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小两口赶紧扑向人群,开始了疯狂大采购,平时斤斤计较的块八毛,今天也不看在眼里了,光青菜买了七八样,在这数九寒天的北国山村,青菜比肉贵的多。除了青菜,还有猪头、猪蹄子和猪肉绊子(大块的猪肉),远从营口那边运来的带鱼、墨鱼、鱿鱼板也都买了一点,图个新鲜嘛,除了吃的,唐兴邦和媳妇还各自买了一双棉皮鞋,留着以后出门穿,又给自己的老爹买了两条红双喜和一双红袜子。走到卖婴儿车的摊子前,唐兴邦不禁打趣了一下自己娇俏的媳妇,惹得摊主和同村的熟人也都跟着起哄占嘴上便宜,小两口也真心希望明年能有个孩子。不一会的功夫,唐兴邦买的东西已经占了志强面包车的后座了,好在志强自己有车,有些大户会雇他的车往返镇上,志强顺便在镇上已经买了不少年货了,这次就是买点糖块鞭炮什么的补补漏。腊月天短夜长,大集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聚的快,散的也快,过了晌午,日头就有些拉长了,人就渐渐稀了,唐兴邦和媳妇、志强各自吃了碗临时摊点的麻辣烫就着几个炸鸡串、干豆腐卷就赶回屯子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唐兴邦起早摸着黑到南山伐了一根细松当灯笼杆,起晚了林场的营林队就该巡逻了,不过一般过年他们也很少罚款,图个吉利嘛。回来的途中又到本村唯一的小卖部买了卷电工黑胶布,回到家里接上电线灯泡,自己和老爹把灯笼竖起来了。大门、房门、仓房、水井、鸡架都贴上了喜庆的对子挂钱,把自己家当院里的积雪隔着障子扬到了菜园子里,而媳妇则在屋子里烀肉切菜,忙的不亦乐乎。晚上,当寒风凛冽冻得人伸不出手的时候,唐兴邦一家已经团座在温暖的炕头享受丰盛的晚餐和一年难得的闲暇,虽然距离除夕还有一整天,但年味在这之前的等待中弥漫才是最享受的时刻。小小的炕桌四道菜,60°散装白酒爷俩各自整了半斤,咂咂嘴之余,唐兴邦对明年充满了期待,浓眉方脸单眼皮的唐兴邦虽然胡须不少,但依然挡不住刚成家的青涩,唐兴邦对媳妇和老爹说:“你看今年咱家地这么少,都挣了2万多块,那老孟家十几垧地,国家给的补贴不算,刨除化肥种子柴油投资啥的,也得挣个十万八万的。看来现在国家对咱们老农民还是真照顾的,种地不收租子,我和小玫商量了,明年咱们多包点地,都种上稻花香,城里人看来是认这个品种,年底咱们到林场职工住宅区买个大砖房,”老爹黝黑的面庞点缀着几道沧桑,刚剃的头发露出白色的发根,大骨节的指缝因经常抽自己卷的旱烟而熏黑,老爹高兴的酒后点燃一根红双喜,听着儿子的计划,沉思片刻,操着浓重的乡音说道:“话是这么说,可稻子今年这么值钱,明年地租子肯定也得大涨,而且得上打租,你地种的多了,还要雇人,再加上柴油钱和化肥农药钱,咱手里这点钱都不够铺底,还是消停的种自己家的地,在打点零工,万一…”唐兴邦听老爹这么说,有点不高兴,反驳道:“您就是怕这怕那,你看老张家,去年包那么多的地,赚到了吧,稻子看这行情明年还得上涨,不是说逢涨看三年吗?再说我都和小富子打好招呼了,他明年还出去打工,河边上的那两晌地不种,地租子还便宜,缺的钱我让志强帮着张罗,年底卖了粮,咱就干挣。”老爹看着傻呼呼的儿子,笑了笑,欲言又止,抽了口烟,终究忍不住还是张口说了:“大河边的地那么好种?这是这几年没涨水,你忘了你小的时候,爹领你在那地当腰下挂网抓鱼,那地都成水库了,再说那小富子,一个外来户,谁不知道他的为人?”。唐兴邦听了未做任何言语,其实内心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是年轻人看不得别人强,加上心气高,所以便下了决心赌一把,自己默默的喝干了酒杯中的酒,老爹通过表情已经明白儿子的想法了,也不好在干预,毕竟已经成家,父子俩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都在想着心事,这时候小玫张口道:“爹,俺们俩也是想咱家过的好点,趁年轻多干点,总比老了受罪强。”老爹无奈的干笑一下,便说道:“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帮你们干点,我别的都不图了,就缺个大孙子,你妈....哎!不提你妈了,她没福气看到孙子喽,没这福了,”唐兴邦两口听老爹这么说,便也笑着给老爹夹菜。。。。

          不管人们怎么样的期盼或是无奈,年还是要过,更何况是丰收的年呢,更要好好的过,除夕的鞭炮比往年的更响,响的时间更长,十响一麻雷、啄木鸟、大地红。。。此起彼伏,像开了锅一样,家家比赛似的放炮,家家都在欢声笑语中团聚,每个人的脸庞上都映着对来年的期盼,其实不好的年景里大家也大都是这样期盼的神情,只是期盼的更强烈罢了。大年初一,大家都开始互相串门拜年,唐兴邦早早的扛起一箱易拉罐啤酒去小富子家拜年。一进门,唐兴邦看见小富子彪悍肥臀的媳妇在倒泔水,便喊:“婶,过年好啊!”,小富子的媳妇穿着油油的围裙,一脸耷拉肉,一看见唐兴邦,也马上堆起笑脸,迎出来道:“过年好,兴邦,你看你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嘎哈?”,说着接过东西去,唐兴邦说:“大过年的,哪能空手,就当我孝敬叔婶的。”小富子媳妇把唐兴邦迎进屋,小富子正在炕上斜躺着看央视春晚的重播,听见外面有动静,矮小的身材就爬起来伸长脖子瞄了一眼,见是唐兴邦,便接着栽偎下嗑瓜子。一进屋,小富子就在屋里喊:“兴邦,快进屋。”唐兴邦笑着进屋说道:“叔,过年好!”,进屋坐到炕上,小富子媳妇抓了些糖块、花生给唐兴邦吃。唐兴邦和小富子看着电视闲聊了一会春晚节目,哪个好,哪个不好,最后小富子用手指比划着给定了性:“这春晚是一年不如一年,没啥意思,干巴巴不知道看啥”,唐兴邦点头应承。然后开口说道:“富叔,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你打过招呼,你河边那两晌地我真想包”,小富子看了一眼唐兴邦,又拿起刚放下的遥控器继续换台,边换边说:“兴邦啊,今年的粮价你看到了,虽说我家那地是河边的地,可咱们这有三四年没涨水了,我那地去年包给陈凤忠他可是没少挣啊,今年他还想原价续包呢,我肯定是不能同意啊。”唐兴邦说:“我肯定比陈叔给的高”,小富子说:“兴邦,你刚成家,乡里乡亲的,我和你婶也是有心想帮衬你,你要真想包,900块钱一亩地包给你”,唐兴邦陷入了犹豫,看着面有难色,小富子媳妇在旁边劝到:“还寻思啥啊?兴邦,那路边的大块好地都1100一亩了,我们那地打粮一点不少,一亩地1500斤妥妥的,靠着河边抽水方便。”唐兴邦支支吾吾说道:“富叔,你看850一亩下打租,打完粮给钱,咋样?”,小富子一看涨红了脸:“兴邦,你想啥呢,900都得上打租,你还850下打租,你可真敢说,拿你富叔逗咳嗽呢?”,二人为价钱而讨价还价,只是小富子的声音大点,这时候大门咣当一声又响了,引得大鹅嘎嘎叫了起来,三人顺着挂着冰花的窗户往外看,一看是孟老五来了,孟老五是本村首屈一指的种田大户,59年从临邑过来的,家里过日子有山东人那份仔细节俭,颇有盈余,年年放贷挣钱,只是太舍不得花钱,记得一年夏天,孟老五的孙子女和外孙子女暑假都来玩,她婆娘老孟太太一高兴从小卖部买了十几个冰糕给孩子吃,气的孟老五嫌买的多了,不会过日子,孩子吃了几根冰糕,剩下的他全部倒掉猪圈里了。。。

              一看是孟老五来了,小富子赶忙下地迎接,孟老五身躯高大,年纪有五十多岁,一进屋操着一口山东的口音说道:“小富子,你打工回来都不说来看我,还得我亲自来看你,你看你的架子有多大啊!”,小富子笑着说道:“五叔你说啥呢,我这从回来净挨家挨户喝酒了,我正寻思下午去看你呢”,唐兴邦在一旁恭敬的说道:“五爷过年好,”孟老五一看是唐兴邦,说道:“兴邦今年地伺候地好啊,没少打粮,你爹种地是把好手,就是地少点”,孟老五刚坐下,小富子的媳妇赶忙拿出葡萄、圣女果啥的招待,孟老五说:“别忙活了,”看着电视,孟老五也说道:“电视没啥看的,我那大孙子初中放假回来也是,就躺炕上玩他爸的手机,也不看电视啊,也不正经跟爷爷奶奶说句话,哎!这茬人啊,一代比一代完犊子,天天整手机,眼睛都快瞎了”,小富子在旁边应承着。三人闲聊了一会家长里短,撩猫逗狗的琐事。看唐兴邦还没有走的意思,孟老五低沉着脸对小富子说:“富子,听说你在天津打工没少挣钱,你看前年抬的钱咋整?别拖了”,小富子见唐兴邦没走,也有点挂不住面子,大过年被人家堵门要账,小富子颇为正色的说道:“五叔,你看你,我办事你还不知道吗,我还能差了你的,这不兴邦要包我的地,我地一包出去就把你那份先还上。”孟老五一听,便似得到了安慰,转头对唐兴邦说:“兴邦,你多少钱包啊?”,兴邦说:“我想850下打租包”,孟老五听了听,点头刚说:“唔,还行,就是…”,就被小富子打断了:“五叔,你看今年的粮价850下打租到哪去包啊,你家那地我给你1200你能不能包?”,孟老五听罢,骄傲地点头说道:“我那地多平整啊,抽水有电机井,1300我都不往外包啊,不过你家那地靠河边不是,”小富子沉默半晌,就对唐兴邦说道:“今天你看你五爷也在这,叔呢就当帮你一年,850一亩,上打租,明天就送钱来,这地我就不包别人了”,唐兴邦沉默着,看了看孟老五,似在寻求帮助,孟老五却一本正经的说道:“850上打租也不贵啦,包吧,你不包我就包了”。唐兴邦听他这么一说,便急忙点头应承了,小富子一看,圆圆的下巴都笑尖了。小富子对唐兴邦说到:“正好五叔在,当个见证,我们今天就立个字据,先小人后君子,算是合同吧”,孟老五欣然应允了,三人就这样找个烟盒内的锡箔纸把合同签了。虽说签了字据,可唐兴邦还是揣着忐忑惴惴的回了家。回到家里,老爹也正在炕上看电视,媳妇在里屋玩手机嗑瓜子。看到唐兴邦回来,便出来问。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老爹直摇头,说:“兴邦,850上打租太贵了,去年陈凤忠500包的呀,这一年就涨了350元一亩啊”,唐兴邦本来心烦意乱,便稍微大声的说:“那粮食不也涨价了吗?”,老爹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了。唐兴邦的媳妇也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他媳妇从装被子的柜子角把用布包好的一万五千块钱拿了出来。对唐兴邦说道:“还差2000咋整?”,唐兴邦说:“差2000秋天卖完粮再给吧,我跟他们说说。”就这样唐兴邦小心翼翼揣好钱去了小富子家,看到钱的小富子出奇的好说话,答应了剩下的2000秋天卖完粮再要。

          正月里除了打牌喝酒,就是串门扯皮,喝酒聚会,唐兴邦和媳妇几乎整天去志强家玩麻将,志强媳妇稍微有点胖,是隔壁靠山屯村主任老李的侄女,别人都说是一脸福相,为人也真挺憨厚的,一点坏脾气都没有,已经怀孕6个月了,身躯略显臃肿,加上志强和唐兴邦从小光腚长大的兄弟和同学,两家处的特别好,有时候玩麻将玩的兴起甚至玩到凌晨,就躺在在志强家炕上将就睡了,东倒西歪的,这就难免惹的村邻说些难听的闲话。不过年轻人大多不在乎这些,偶尔不打牌时也喝点小酒聚会,这一天除了唐兴邦和志强,还有他们玩的比较好的小学同学张博也放寒假回来,张博在省城一所生物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二,几瓶啤酒下肚,年轻人免不了说些新鲜事,虽说唐兴邦和志强小学毕业后就在家修理地球,但期间唐兴邦去沈阳打过工,志强去当过兵,见识都不算少,因此几个人话题还是挺开阔的。唐兴邦微醺涨红着脸对张博说道:“张博,你上这么些年学,在大学都学啥啊?”,张博吃口菜,放下筷子,双手捋了捋放假前烫的纹理发型,一脸坏笑呵呵说道:“学啥啊,周末领女朋友开房,下了课寝室打游戏”。志强说:“行啊,等咱兄弟大学毕业了,孩子都领回来了,省事了”,几个人又抬手磕了一下啤酒瓶,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大口。张博抹抹嘴,一看炕梢还有两位嫂子在说笑,自觉失语,自己为了挽回大学生知识分子的颜面,便说道“:我学的是生物遗传学”,志强笑道:“你看你整个炮轰的脑袋雷劈的逢,别整那些没用的,有啥用啊?回来给母猪人工配种啊?”,张博一听,虽说自己知道毕业工作确实也没方向,这专业的前途很光明,道路很坎坷,但怎能在两个发小面前丢面呢,就说道:“咋没用呢,你比方说志强,嫂子这不是怀孕了吗,你和嫂子都是双皮,你俩生的孩子双眼皮的概率非常大,几乎100%,而兴邦和嫂子都是单眼皮,他俩的孩子一定是单眼皮,这就是遗传学,孟德尔遗传定律”,志强和兴邦闻听,似信似不信,哈哈笑道:“还孟德尔,我看是孟老五定律吧,那要是一单一双生出啥来啊?”,张博说道:“那啥都有可能,不过还是双眼皮的几率大,因为那是显性基因!”,志强开玩笑道:“瞎扯犊子,那老牛都是双眼皮,我就没见过单眼皮”,张博道:“你懂个屁啊,这是科学,那人和牛能一样吗?”,几个人人说说笑笑半宿,一阵阵推杯换盏,啤酒瓶子慢慢排成一排…..除了这些悠闲过冬的人们外,也有那勤劳的人到山上捡干柴,剥枯木上的干桦树皮,采云芝,打冬青(槲寄生),一冬天都不闲着的,唐兴邦的老爹就属于这一类人,一个冬天卖了药材换钱够一年的柴米油盐了。

          转眼冬去春来,雪水融化到处都是,一些野生的小杂鱼也随着水流到处窜,青蛙在水坑里产下一团团的蛙乱,路边的婆婆丁慢慢在去年灰色的身躯下伸出绿色,树梢的毛毛狗退了又长出嫩叶,太阳光也越来越有温度,晒在身上暖洋洋特别容易勾起困倦,道路翻浆的地方陷车,干的地方起灰。别人家都在翻地撒底肥的时候,唐兴邦承包小富子那片地还被融化的河水浸泡着,虽说每年开春河边的地都这样,但是今年的水确实大了一些,总之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到了五月底才把地翻好,而且挖下去二尺还是稀泥,别人打趣道“兴邦你这地不用抽水了,直接耙地就行了,”不过对于兴邦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他媳妇已经有了二个月的身孕了。这对于老唐家是天大的喜事,他和老爹每天都在地里忙活着,媳妇则在家里安心养胎,从志强手里借了一万块钱周转,买了一大堆好吃的给媳妇补充营养,买了种子和化肥,但一万块钱很快就用完了,又从岳父家周转了一万备用。到了六月中旬,大块的地秧苗都插完了,唐兴邦和老爹才把自己家的地弄完,承包的2垧地也只干完了4亩地。眼看着天越来越热,有的人家都抽二遍水了,唐兴邦每天都很急,嘴唇皲裂,嗓子一直发炎,满脸大火包,越是着急,就感觉活越多,总也干不完,看不到头。因为心里烦乱,不会抽烟的唐兴邦在干完活都会坐在池埂子上抽一根闷烟,然后拖着沾满泥巴的身体回家。最后还是志强,看着老同学这活实在干不完,就擅自用自家的插秧机帮唐兴邦干了两天,回家挨了父亲好一顿骂,因为插秧机在这农忙时节出外干活一天少说也能挣200块钱呢,还剩下几亩地唐兴邦和老爹又干了一个礼拜才弄完。不管怎么样,地总算是种上了,人勤地不懒,唐兴邦除了照顾媳妇还得每天到地里看着,什么时候需要抽水了,什么时候需要施肥打药了。看着秧苗一点点分蘖长大,唐兴邦仿佛看到了秋天丰收的景象,仿佛看到了儿子蹒跚走路的景象,仿佛看到了在村民面前吹牛挺直腰板的景象。。。

    稻花香

        8月份是黑土地的雨季,树木葱茏,庄稼疯长,蚊虫猖狂,也是稻苗生长的关键时期。可今年的雨水特别的勤,旱生蚂蚱涝生鱼,家家的稻池都在往外放水,各种野生杂鱼也随着水流到处旅游。可唐兴邦最关心的是大河会不会涨水,每天到地里转转,盯着河水看,不放心还插了一根柳树条子做记号。这天又闷闷的回到家里,看着媳妇的肚子不断膨胀,唐兴邦内心更纠结了,媳妇不能做饭了,只是坐在木椅子上休息。老爹正在用自家发酵的大酱炖捕来的泥鳅,顺便用灶膛里木绊子烧剩的火炭烤几穗黏甜玉米。唐兴邦洗完脸,老爹递过一棒还沾着木灰烤好的焦黄的玉米,唐兴邦用苞米叶掸掸灰掰开一半递给了媳妇。自己啃着剩下的一半,盯着灶膛里的火忽明忽暗,思绪也起伏不定,只能大口的叹气。老爹问道:“大河咋样?”,唐兴邦说:“平槽了,不知道河水能不能出槽”,老爹安慰道“没事,平槽没事,过了上旬就没事了,过了立秋就保险了,今年涨不了水”。唐兴邦问媳妇道:“上回从爸那借的钱还剩多少了?”,媳妇答道:“还剩2000了,明天去镇里检查这点钱怕不够用吧,不行再去志强那借点吧”,唐兴邦又一次陷入了沉默,2000元去镇上做检查显然是不够的,现在这年月,感个冒不进医院还好,进医院没个千八百的都下不来,更何况产前检查,其实他在盘算还能从谁那里借钱呢,志强那已经不好再开口了,而且越是亲近的朋友越是攀比,这样兴邦觉得在媳妇面前很没面子。老爹掀起锅盖看看泥鳅炖的程度,返回里屋,不一会拿着还带着泥土的500块钱出来了,对唐兴邦说道:“兴邦啊,这是我给林场清林地挣的500块钱,你拿着先给小玫检查。”兴邦知道老爹手里一年到头也没几个钱花,但一时又实在想不出能向谁借钱。就只好接过来,那钱还带着老爹的体温,显然老爹是把钱贴身藏在内衣里了,兴邦自我安慰似的说道:“爹,等秋天我再还你。”老爹干笑了一下:“还啥,我这是给我孙子花的,再说我那些冬青卖了就够我抽烟了”。唐兴邦和媳妇相视一笑,媳妇小玫故意说道:“爹,要是生个孙女咋整?”,老爹一边从烟口袋抓出旱烟丝,熟练的卷着烟卷,一边讪讪的说道:“不能,那肯定不能,咱们老汤家根上就没生过女的。”一家人借着夕阳最后一点光亮吃完了晚饭,只有洗脚时开一会灯,怕招来蚊虫,疲惫的身躯早早就进入了梦乡,夏季静谧的夜晚总有那么一些不安分的虫子在吵闹。。。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可人生不就是靠着希望和失望在驱动吗。老天给兴邦上了人生无常的第一课,万万没想到在立秋的前三天,连绵的雨水轻易涨满了河槽,又像破裂的血管爬出河槽到处弥漫,那一片承包的地瞬间成了一片泽国,灌浆的稻子都被浑浑的河水淹没了。一切都完了!!!当唐兴邦半夜里挣扎起来披着雨衣打着手电看到自己稻田的景象,他呆若木鸡,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又能干点什么,他真想跳到河水里,熬过了春夏,却在丰收的前一秒一无所有,他也会在农闲时和别人打5毛钱一把的麻将,他知道赌的结果。只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媳妇、自己的老爹,更无法面对全村人异样或者幸灾乐祸的眼光,人们越来越习惯于通过他人的失败来寻找自己的优越感,越来越满足于自己正确或者错误的选择而忽视别的道路。冷雨瑟瑟中,一个刚成家的青年披着雨衣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在夜里,家仿佛是那么遥远!

          对唐兴邦来说,坏运气似乎伴随了这一整年,虽然承包的稻田被淹了,兴邦和老爹打算在秋天早点忙完自己家的8亩大田就去打零工,多挣些钱来弥补天灾带来的损失。可在刚忙完自家地的时候,媳妇就分娩了,错过了打工的最佳时期,无奈的唐兴邦又从孟老五那里借了一万块钱,年息20%。但在镇上卫生院的大李大夫告诉唐兴邦和老爹生了一个男孩那一刻,人生一片光明,什么水灾,什么借款,都没有我的儿子金贵,毕竟志强家也只生了一个姑娘。他完全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之中,老爹只是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孙子,满意的笑着。毕竟再苦,也苦不到孩子。

    又是一年腊月二十八,家家把面发,泥巴屯人又一次向靠山屯集结了,只是今年的集市略略显得萧条不少,泥巴屯的大田依然丰收了,虽然河边那些边角地都被河水吞噬了,但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也只是少数人藉以安慰的谈资,好像苦难总是别人家的。不过今年和去年相比,粮价却掉了足足4毛钱,只有1.4元一斤,种地曾被认为是安稳生活的保障,或者说是稳妥的投资方式,是无数在外游子最后的归宿,但是现在也渐渐成了赌博式的投资行为了,有离开了土地再也回不去的人,也有被牢牢钉在土地上的人。我曾在超市看到单价二十几元的稻花香牌大米,包装精美,但是很难和村子里的稻子直接联系起来。1.4元已经接近了国家的保护价,而且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车来收购。只能大家三户五户的凑到一起雇车送到镇上的粮库去卖,路况差,车费也高。那些高价承包了大田的人即便丰收,比起唐兴邦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刨除地租和投资,一年到头也剩不下钱。可年终究还是要过的,唐兴邦卖了自家8亩地的粮食,秋天又和老爹给别人家打了几份零工。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小玫不知是自恃功劳。还是被债务彻底打垮了信心,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也不怎么干活了,借着产后的营养慢慢变得像水缸一样,对唐兴邦也越来越苛刻。仿佛这一年的失败都该由他自己来承担。唐兴邦家境不好,小玫家略强一点,他们是在沈阳某饭店打工时认识的,又是十里八村的老乡,慢慢就有了好感,但据我曾经在饭店工作过的表弟坦言,现在的年轻人很冲动,也很开放,打工时相互匆忙结合的例子非常多,如果不出半年,就可以像数列一样把可能的组合都尝试了。

          小玫家过年依然买了不少东西,孩子用的占了一半,只不过今年的心情没去年那么轻松了,提心吊胆的担心着上门催账的,小富子媳妇为了那2000元钱已经来了几回,有几回还把唐兴邦一家堵在了炕上,堵在了被窝里,怕白天见不到人。唐兴邦怕孩子没钱花,就一直拖着。代价是要忍受小富子媳妇大喇叭般的挖苦和抱怨。腊月二十九这天唐兴邦家里依然很忙碌,燎猪头、烤猪蹄子,但唐兴邦下意识的总向外张望,仿佛随时都会有人上门要账一样。不过终究没有白张望,把自己的岳父大人给盼来了。唐兴邦的岳父楚忠义,家里养着十几只羊,种着2垧旱田地,一儿一女,大女儿就是小玫,小儿子大龙今年也19岁了,个子到很高,但显得虚胖,小学毕业,初中一年,这就是他的全部学历了,大龙因为是小儿子,所以在家备受宠爱,穷家养娇子不是什么好事,在同龄人出去打工或者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大龙还在家里挖坑抓蛤蟆赶鸭子玩。唐兴邦的岳父有糖尿病,又有点罗圈腿,所以人送外号“楚罗圈”,楚罗圈也喜欢抽旱烟,人未到一身烟油子味先到了,据说夏天蚊虫远遁,百毒不侵。

          看着岳父领着小舅子来了,唐兴邦的老爹抢在前面出去迎接了,“亲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呵呵,快进屋”,楚罗圈闷闷的低着头,撇了一眼老爹,只嘴唇上翘的“嗯!”了一声,就领着大龙进屋了,唐兴邦看见岳父来了,心里知道是来要账的,那也得抓紧时间做饭菜,小玫招呼父亲和弟弟上炕歇着,老爹做陪,却没什么可聊的,只能逗逗孩子玩。就这样闷闷的挨到下午2点,饭菜做好了,一共六个菜。楚罗圈看了一眼饭菜,挖苦似的说道:“菜挺硬啊,地淹了,打工没少挣吧”,唐兴邦说:“这不是爸和大龙来了吗,平时我们都吃酸菜土豆的,外面那些饥荒一份没还呢”,楚罗圈坐下,兴邦赶紧给岳父倒上酒,又给自己的老爹倒上酒,还没等主人说句话,楚罗圈和大龙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气氛很尴尬,又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吃了有一会,可能是楚圈子也吃的三分饱了,他用黑手一抹沾满油的嘴,对唐兴邦命令似的说道:“兴邦啊,不管你外面有多少饥荒,爸借给你那一万块钱今天就得给我,你小舅子过完年就得订婚。初五就得过大礼了。”唐兴邦闻听,看了一眼小玫,心想这场合,小玫最有话语权了。但小玫只顾吃菜回头看刚睡着的孩子,对她爹的话似乎没有听见。唐兴邦无奈的说道:“爹,我和小玫刚有这孩子,秋天也没正经打工,自家这点地卖的钱还不够给孩子花,爹你再容我一年”,楚圈子一听,扪了一口酒,睁大圆眼,用手指指点点“我把闺女给你,又把钱借给你一年,你还不知足,你还想让你小舅子打光棍啊,你知道你小舅子说个媳妇多苦难啊,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老唐家是个填不满的大坑啊!”。话一出口,老爹坐不住了,但却依然平静的对楚圈子说道:“亲家,咱们都为了孩子,今年地被水淹了,真是没办法,大龙那要结婚,也不能拖,我们有多少还多少行不?我明天出去抬钱”,楚圈子容不得别人说话,居然指着鼻子对老爹说:“老唐头,你自己不争气还拐带你儿子,当年要不是你乱包地,你媳妇能跟别人跑?他包河边地你也不拦着,我不管你们怎么样,要是不还钱我就在这过年。”老爹听楚圈子揭他的短,便气呼呼的说道:“去年给了你们家五万的彩礼,一年就花没了?你是存心不想让你女儿女婿过好年啊,咱不看大人,看看孩子中不?”,楚圈子一听,欠债的还敢顶嘴,便用酒去泼老爹,唐兴邦一看,用手去挡着两个老人,不小心碰翻了桌子。这一下顿时炸了锅了,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小玫也便对唐兴邦大吼起来,大龙扬起板凳要揍他的姐夫,这一板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唐兴邦的老爹身上。

          看着自己热心做的饭菜散落一地,看着小玫颐指气使,不顾及家庭。大龙的嚣张无礼,看着哇哇大哭却没人理会的儿子,又看看被打了的可怜的老爹,唐兴邦气的脸色青紫,浑身哆嗦,他怒目瞪着小玫,其实心底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小玫说句安慰的话,打破僵局,但是他却听到了小玫暴风雨般继续的挖苦:“你看看咱们村,哪个不比你有出息,志强家面包车开着,插秧机挣着钱,林场还开着工资,人家那媳妇一天天什么也不干,就去镇上买东西。我跟着你过,真是瞎了眼!”.唐兴邦终于无法忍受了,“那你跟别人过吧”,小玫被唐兴邦气的哇哇哭,看着姐姐受气,虚胖的大龙抬起脚要踹他的姐夫,却因自己重心不稳而摔倒,手拄在了刚才洒落一地的汤盆里,烫的直抖手,狼狈不堪,楚圈子见姑娘儿子都受气,便喊了一声:“杂种操的!”,歪歪斜斜的跑出屋去找棍棒之类的家伙,老爹叹着气责备唐兴邦和自己不理智,小玫见弟弟摔倒没人扶,冲着兴邦大喊道:“唐兴邦,离婚!”,唐兴邦此时平静的说道:“离婚就离婚,反正也没领结婚证,孩子归我,你爱跟谁过跟谁过”,小玫边哭喊,便吼道:“孩子给你,我也不惜要。。。。”

    就这样,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小枚和父亲及弟弟回了家,一段婚姻就这样结束了,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又一个谈资,其实在我们村80后和90后年轻人结婚头几年的离婚率高的惊人,总能在回家时看到年轻爸爸带着儿子的,但也多是年迈父母平时照看,年轻妈妈一般都不要孩子,方便改嫁。

          又是一年春天的时候,唐兴邦更辛苦的带着孩子,老爹更加拼命的到山上去跑山打冬青卖钱,兴邦去接过两次小玫,但小玫很绝情,就是不肯回来,听别人说小玫已经跟别人好上了,唐兴邦对婚姻已经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了,觉得自己把孩子养大就行了,唐兴邦的孩子长的倒是挺招人喜欢的,也不怎么生病,很省事。这天正逗刚吃完奶粉的儿子,儿子在怀中咧嘴冲着唐兴邦咯咯直笑,唐兴邦心头一暖,也给儿子回了一个标准慈祥的父亲式微笑,经过这么多事情,才一年的光景唐兴邦的脸上就多了些成熟的皱纹,他现在支撑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个儿子,希望儿子能替他争口气。他也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和背后的叽叽喳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了,看着儿子白净的面庞,澄澈的目光,他心里说不出的舒畅,阳光和花朵仿佛又在他的心间绽放,然而过了许久,唐兴邦脸上的笑容由轻松舒展慢慢变得僵硬,最终嘴角微微抽搐,面色由也红转白在转黑,最终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模样,因为他看到怀里的儿子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上竟是褶皱分明的双眼皮!

    这是根据我小学同学的经历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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