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滚”
一声暴喝撕裂庆安小区平静的夜空。说是小区,只不过是经久未修,破败不堪的老住宅挤在一起。蜷缩在城市里的角落,像个垂死的老人苟延残喘。
碍眼却无能为力。
“老子告诉你,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我!再说一句话,就滚出去!”
沈清捂住耳朵,抿着唇,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微光。
过了一会儿,屋外的争吵声渐渐平息,但压抑的哭声还是会时不时地钻进耳朵。沈清晃悠悠地站起来,扶住了身旁的桌子。正值仲夏,白日里歇斯底里的蝉不见踪影,只有可恶的蚊子嗡嗡作响。
沈清摸了摸被汗水浸湿的睡衣,叹了口气。
刚刚那个气焰嚣张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她从不对外说她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父亲这个词以及这个人是她永远的耻辱,也是她痛苦的根源。而那个从头到尾都小心翼翼说话的女人,是她的母亲。胆小,懦弱,没有主见,这是沈清对母亲的所有评价。
而沈清自己,冷血。这是母亲对她说的话。她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冷血的女儿?!
这句话是在父亲第十次情绪失控暴怒摔门而去后,沈清平静地背上书包,斜眼看着摊到在地上的母亲淡淡地说,你们离婚吧。
曾雨睁大蓄满眼泪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的女儿。沈清皮肤白,鼻梁挺直,眼角微微上挑,褐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回看着她。
像,像,太像了......太像沈军那张脸了。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怒气,“腾”地从地上站起来,眼前猛然一黑,她一个趔趄倒在沙发里。沈清只是站着,笔直。
沈清的无动于衷彻底激怒了她,她伸出手指指着她的女儿,颤抖着双唇说,我怎么生出你这样冷血的女儿?!
好像有风吹过,沈清脊背一阵发凉。
她面无表情,看着母亲颤抖的指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烈日当空,她却丝毫不觉得热。
2
“沈清?”
沈清侧过头,看到一个明晃晃的笑脸。是林景初。初三八班的班长。
沈清的班长。
她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接着抬腿愈走,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双火红色的运动鞋。她瞥见上面的标签,头埋得更低了。
“喂,沈清,毕业聚会你怎么没来?”
沈清低着头不说话,她该怎么说?说自己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还是说聚会那天她父母吵架父亲扔过去的茶杯砸到了她的额角?
“哎?你额头上的疤怎么回事?”
林景初不自觉得伸出手,还未碰到她。沈清便猛地抬起头,林景初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这么热的天,怎么出门不打把伞?走啊,去喝杯冰可乐。”
林景初咧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眼神殷殷地瞧着她。
沈清咬了咬嘴唇说,不了。
“不要这么不给我面子呀,我们在一所高中,以后还会经常见的。”
沈清抬眼看他,中午的阳光炽热难当。
他高且瘦,皮肤比女生还要白上几分,正眉眼弯弯地望着她。
沈清有些头晕,胃里翻江倒海。她扭过头,拔腿就跑。身后的林景初愣住,随即跟着跑了过去。
沈清半弯着腰,脚下是一片污秽,口腔里充斥着黏腻的液体。沈清突然想起昨晚的西红柿面,又一阵呕吐。
“诺,喝点水吧。”
“谢谢”,沈清接过林景初递过来的水,漱了好长时间的口。
“你该不会中暑了吧?要不要去看看?”
沈清摇了摇头,用纸巾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那去喝杯冰可乐吧,我请客。”
沈清眯着眼,轻轻叹口气,“好”。
当时的沈清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男生会成为她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
3
沈清摊在床上,眼前浮现出前几天看见父亲挽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胳膊,笑得满面春风。她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们,发出一声冷笑。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长了副好皮囊,穿上合体的衣服倒真像是风流倜傥的成功人士。
母亲说,你和你爸一个样,有一副天使的面孔,骨子里却冷血无情,狼心狗肺,是个魔鬼。
“哐当”。
沈清翻了个身,不去理会屋外那个男人的咆哮。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声。
“啪”,沈清坐起来,看着手掌里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朦胧的月光渡上一层神圣的光晕。呵,再好看也只是令人厌恶的吸血鬼!
“沈军!你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像乞丐!”
沈清支起耳朵,听见母亲失控地叫喊。这是她记忆中母亲第一次对父亲放狠话。可再狠,也绝口不提“离婚”二字。沈清赤着脚趴在门缝上,屋外满地狼藉。
那个男人又喝酒了,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母亲坐在地上,泪水横流。
为什么不离婚?
此刻的沈清特别想冲出房门,质问她的母亲: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你是受虐狂吗?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但是她没有,她知道母亲不会说的。母亲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将她捆在沈军身边。她逃不了,注定用一生与他纠缠。
沈清知道母亲爱那个男人,即使是现在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还发出难听的鼾声,母亲看他的眼神还是有温柔与爱意。
沈清恨父亲,更恨母亲。
恨她爱一个人爱得如此卑微,恨她为了爱而不顾自己的感受,恨她懦弱,恨她无知,恨她优柔寡断既伤自己又害别人。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刻骨的恨,也是源于铭心的爱。
4
再遇林景初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
沈清趿拉着一双拖鞋,一瘸一拐地走在人行道上。那个男人喝醉酒之后,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见谁都咬。
她想,这个城市五光十色,无数的人在这里扎根。霓虹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这世间幸福安稳生活的人有千千万万。为什么她不能在一个普通幸福的家庭里成长?为什么幸福那么远那么小,远到她从未触摸过它分毫,小到她连千分之一都分不到。
沈清不顾膝盖上的伤口,只是麻木地行走。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胡乱想着,一道血痕悄悄滑过她纤细的小腿。
“滴——滴——”
刺耳的鸣笛声在身后响起。沈清回过头,惨白的车灯直射进她的眼底。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奇异的光晕里,周遭的车流不息和梧桐树上连绵不绝的蝉鸣都渐渐离她远去。只那么一瞬,沈清觉得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只有光亮,只有温暖。她呆呆地站立着,眼睛因突如其来的强光而失了焦距。所以当有人从车上下来走近她时,她反射性地连连倒退。
“沈清?是我啊!”
林景初皱起好看的眉毛,紧紧盯着眼前这位慌张失措的少女。
“哎,原来是你。”
沈清迅速瞥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在他面前,她总是习惯性地低下头。
“你要去哪儿?要不载你一程?”
沈清摇摇头,错开他询问的视线,望向他身后的私家车。车灯不知何时熄灭,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驾驶位上坐着一位面色和善的女人。沈清的视线恰好与她相接,那女人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与林景初一样温柔的眉眼,连微笑时嘴角翘起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那一定就是他的母亲了吧。真好。
沈清叹了口气,轻不可闻。
林景初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只是视线不动声色地顺着少女纤细的曲线落到地上,瞳孔猛然收缩。她,好像遇到了麻烦。
“哎,你好像受伤了,跟我走吧,这大晚上的,你要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我可就是间接凶手!”
林景初一脸严肃。沈清垂着眼,昏黄的路灯打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底印出两小片淡淡的阴影。林景初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不再说话。
“喂,小姑娘,和我们一起走吧,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的。”
林母探出头,笑着对沈清喊。沈清慌忙抬起头,挤出一个还算礼貌的微笑。林景初侧过身,示意她上车。沈清苦笑一声,“谢谢”。
沈清坐在后面,林景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内有股淡淡的香气,闻起来说不出的舒服。她轻轻地靠在背椅上,连呼吸都变得很轻。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和景初一个班的?”
沈清正襟危坐起来,“我叫沈清,林景初是我们班的班长”。她特地叫了他全名,又强调了是“我们班的”。说完,她斜眼瞥见林景初目光一闪,随即又暗了下去。
林母笑意盈盈,接着又说:“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妈妈也是个大美人吧?”
沈清愣了愣,“美吧......”
她母亲美吗?好像是美的吧。
“阿姨,前面路口停车就好。”
沈清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路口。这里是新建的住宅区,依山傍水,是众人艳羡的好地方。所幸林母不再追问,只是叮嘱她注意安全。而林景初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好像在生闷气。
沈清下了车,犹豫着要不要说声再见。她看了看靠在车上假寐的少年,半张着的嘴又紧紧闭上。
“喂,你可别乱跑了!”
沈清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在墨蓝色的夜空下,她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对他挥挥手说,再见。
长夜有时尽5
林景初一直不知道那晚沈清发生了什么。她对那晚的伤口只字不提,同样也紧闭心扉。她越沉默,他就想了解;她越疏离,他就越想靠近。不论是哪一种,林景初都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很好奇。
她总是独来独往,寡言少语,成绩却名列前茅。她像一只兽,虽不轻易伤人,但若要靠近她,必定会受伤。
他就是要靠近,要了解她眼里的孤独与倔强。
沈清从那晚之后,就更沉默了。她与母亲两人在家时,家里就像坟墓一样寂静。就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沈清第一次窥探了母亲的秘密。
那是个一如既往颓唐的午后,沈清睡了个天昏地暗。她端着杯子穿过沙发去倒水,偶然瞥见茶几上亮着屏幕的手机。这是母亲的手机。在二手市场买的二手货。
她伸头向屋内瞧了瞧,没有人。沈清看着屏幕上那个信封标志的邮件,心蠢蠢欲动。她有种直觉,打开这个邮件,她所有的疑惑都可以找到源头。
终于,她手指轻颤地打开了手机......
暮色沉沉,蝉鸣不绝于耳,汽车的鸣笛声隔着好几条街道落入她的耳朵。她抬头看向窗外,忽然觉得岁月实在漫长,漫长到她已等不及要早日挣脱这个冰冷的牢笼。
“妈”。
她错愕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女儿,女儿好久不再与自己主动讲话了。她用有些欣喜又疑惑的眼神看着她,等着她的再次开口。
“妈,李嘉木是谁?”
手里的袋子遽然掉落。她惊讶地张大嘴,又慢慢合上。
“你......都知道些什么?”
沈清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妈,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说着,沈清泪流满面。她一直瞧不起自己的母亲,她以为她懦弱,她卑微,她自作自受,她将所有的怨与恨统统加在沉默的母亲身上,却不知母亲沉默的背后,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曾雨轻轻拭去沈清脸上的泪,面色沉静,她早就料到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女儿会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她一直在忍耐,在坚持,为得就是让这一天来的晚些,再晚些。
曾雨闭上眼,将沈清拥入怀里。沈清哭得更凶了,这几年来所有的委屈与怨恨都化作了少女的泪水。她叹了口气,十几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十几年前的那些事那些人,仿佛还在昨日般清晰。
她永远不会忘,也不敢忘。
6
那年,曾雨二十岁,正值美好年华。
她爱上的人叫李嘉木。而沈军是两人共同的好友。二十岁,一切都很好,有爱的人,有爱自己的人,她可以一眼望到幸福的未来。
似乎太过美好的人生,连老天爷也要嫉妒。
在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沈军血迹斑斑地出现在她面前,拉着她去见李嘉木最后一面。曾雨浑浑噩噩地看见了他的尸体,五脏六腑搅在一起,心像是有人生生挖了个洞,呼呼地灌着冷风。李嘉木因为系里的一个项目而得罪了几个校外的社会人士,那些人怀恨在心,终于趁他落单,在他身上连捅了好几刀。最后一刀恰好在心脏的位置,就这一刀,要了他的命。
她真得好恨,这么清晰可见的幸福一下子成了海上的泡沫。
曾雨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恨意燃烧起来了。所以当默默暗恋着她的沈军问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时,她睁开猩红的眼,一字一句地说,杀了他,我要他比嘉木还要痛上百倍!
沈军怔了怔,漆黑的眼眸在惨白的灯光下晦暗不明。
好一会儿,他才转身离开。
沈军对她说,不要怕,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她不知道的是,他这一走,就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警察带走沈军时,她没有出现。她之后办好了休学手续,离开了这个葬送了青春与爱情的城市。
她到监狱里探视他,看着他憔悴的面庞,哭得一塌糊涂。她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啊,他却当了真。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沈军只是看着她说,好好生活,你还年轻,还有很好的出路。
她摇头,我等你,你就是我的出路。
7年后,沈军出狱,两人结了婚,之后便有了沈清。
7年啊,人生有几个7年?沈军一生最好的7年在监狱里度过。他是爱着她的,7年前是,现在也是。只不过生活是生活,爱情是爱情。没有学历,没有关系,7年的时间,让他失去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和生存的能力。他开始酗酒,开始赌博,开始醉生梦死。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那荒废不堪的7年,那惨淡冷酷的生活真相。
清醒着的时候,沈军就会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将匕首插进那人的胸膛,他的人生会是何中模样?他看着她干着好几份工作,攒下的钱一大半都被自己挥霍,他是心疼她的。可是,自己现在的这幅模样,又怪谁呢?
他是该恨,还是继续爱?沈军不知道,只是当看到她难受悔恨时,他心里有片刻的快感。就这样,他整日在爱恨交织的海洋里沉沦。
他不去爱任何人,包括自己。
7
“妈妈是不会离婚的,原谅我。我种下的因,我就要承受这个果,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沈清不说话。原来母亲眼里闪着的光,不是爱情。大概连母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父亲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吧,只不过那些事让母亲和他再也分不开了。
“吧嗒”,门开了。
沈军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一下子倒在地上。曾雨慌忙将他扶到沙发上,用湿毛巾敷上他的额头。
“这样喝下去,迟早会......”,曾雨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他不会收手。
“我干什么都不用你管,你管好你女儿就好”,沈军含糊不清地对她说。
“沈军,她也是你的女儿!”
“我女儿?不,不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沈军一无所有......”
沈清神色微动,她走到沈军面前,轻唤一句,爸爸。
沈军猛地睁开有些浑浊的眼,去打量面前这个瘦瘦的少女。沈清泪光莹莹地望着他,他心里一阵抽痛。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她。
白白的皮肤,微微上挑的眼角,有些尖尖的下巴。她长得和自己很像。
沈军伸出手,示意她再靠近些。沈清回头看了看母亲,又靠近他一些。沈军手指颤抖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又碰了碰她的脸颊。
她,是自己的女儿啊。
沈军心里涌出一阵喜悦,接着是一阵阵酸涩。自己,是不配当一个父亲的。
“爸爸,以后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沈清眼里的泪止不住地流,“爸爸,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知道你爱妈妈,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好不好?”
沈军通红着一张脸,终于留下来两行泪。
这是他的女儿啊。这么乖巧,这么懂事,这么像自己的一个小人儿,自己这些年为她做过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只顾着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却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他——他的女儿,需要他关爱和依靠的女儿,正孤零零地生活在世上。
沈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真的,对不起她们。
“爸爸,对不起你们。”
曾雨俯下身,“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沈清揽住母亲的腰,依偎在父亲的肩头,“爸爸,我不怪你。”
远处有阵阵犬吠,月光温柔。他们,终于完成了一场生命的救赎。沈清看着憔悴颓唐的父亲,哭着笑了出来。她知道,她的父亲将会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会用余生来爱她,来珍惜得来不易的这个家。
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所有的伤害与痛苦,都可以用爱来化解。
所幸,一切都不晚。
她紧紧拥住了母亲和父亲。
8
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正在一点一点复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沈清此刻却下定决心,不再继续念书。
曾雨听后十分生气,她什么都给不了女儿,唯一能给的也不过是受教育的机会。可她竟要放弃。
沈清一脸沉静,对母亲说:“妈,我都想好了,我先出去找份工作,学晚两年也可以上,再说了,我这么聪明,自学也没问题。”
曾雨摇头,“不行,你是不是担心家里拿不出学费?放心,妈妈一直给你攒着呢,你不要想别的”。
沈清不吭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说!”
沈清垂下头,盯着脚尖不说话。
曾雨想到了什么,转身向房间里走去。
“妈!”
曾雨打开抽屉,翻了又翻,终于变了脸色。“你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在哪儿?告诉我,你把它藏哪儿了?”
沈清红着脸,“反正我又不去上了,要它也没什么用!”
曾雨气极,抬起手狠狠打了沈清一巴掌。
沈清狼狈地侧过脸,脸颊通红。她扭过头,眼神平静似水。曾雨一下子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这样冲动?她可是她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啊。
沈清神色清冷,仿佛又回到了以往与母亲针锋相对的模样。曾雨的心被攥得紧紧的,直到沈清再次开口。
她说,这学我不会再上了,录取通知书你也不用找了,你找不到。
曾雨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沈清心里也是极难受的。她真的希望母亲和父亲能好好的,一家人可以在一起生活下去。没有争吵,没有误解,没有绝望。但她也清楚父亲一时半会无法自力更生,她不愿再看到他自责难过,她更不愿再让母亲一天打好几份工,累的连腰都直不起来。
既然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那么她就不会任性妄为。她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就在沈清愣神之际,曾雨顶着正午的烈日出了门。
沈清看着母亲的背影,一阵心痛。
我绝不会让你们再这么辛苦,这次换我守护你们。
9
沈清找了份兼职,站在冷饮店门口扮玩偶,招揽过路的行人。
“打扰一下,这是我们店最新推出的双拼饮料,买两杯送一杯,进店尝尝吧”,沈清一天要重复无数遍这句话。
仅仅一天,沈清就看清了世间百态。有人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有人还会出言不逊。她想起母亲的脸来,有一股想落泪的冲动。
她一直知道生活是不易的,却没想到竟是这般不易。
“哎,沈清?”
沈清擦掉脸上的汗,扭头便跌进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是林景初。
他皱起眉头,“你怎么穿着这一身啊?体验生活?”
沈清虚弱地一笑,这不是体验,这就是我的生活。她看着他干净的面庞没说出口,他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他不会懂的。
沈清试着扯起嘴角,满不在乎地说:“我不打算去上高中了,所以提前来适应社会”。
“什么?为什么不去?”林景初靠近一步,心里有些烦躁。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你骗人,你明明成绩很好的,为什么要放弃得来不易的机会?”林景初步步紧逼,散漫的眼神顿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沈清一下子站起来,厚重的玩偶服让她有些不稳,几缕湿透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她知道,这一刻她很狼狈。可哪一次自己出现在他面前,不是一副可怜兮兮、狼狈不堪的样子?
沈清生出一股怒气,她涨红着脸,“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优渥的家世,连一个普通家庭都算不上,我需要做很多事,我需要钱。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参加聚会吗,我告诉你,我没钱”。
林景初愣住。沈清有些缺氧,她蹲在路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对不起,我.......”
沈清摇了摇头,“不管你的事”。
林景初看着少女缩成小小的一团,心里有些酸涩。原来,她眼里的孤独与倔强是来自家庭。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拼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人,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统统往身上揽。
“但是,你想挣钱有很多方法,这是最低效的一个。”
沈清茫然地看着来往的行人,默不作声。
“去上学吧,学校可以申请补助,可以帮你渡过难关”,林景初不紧不慢地说。
沈清摇头。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钱不是你不上学的理由,对不对?”
沈清心神一凛,抬眼看他。
“沈清,如果你想真正地摆脱一样东西,那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止是身体,更是内心。你就算不上学,也只是改变一时,你好好想想”。
沈清面色平静,心里却翻起了巨浪。
现在的自己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10
暑假将尽,沈军在亲戚的帮助下用借来的钱开了一家杂货店。听人说这个老城区就要拆迁了,曾雨计划着要搬到市区里去,这样离沈清上学的高中比较近。
沈清收拾着行李,看到被自己藏起来的录取通知书,想起林景初来。
听了林景初的话后,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渺小。就算自己不去上学,也不会让这个家庭有多大的缓解。何况,父亲一直希望自己能考入大学,去见识更大的世界。
一家人彻夜长谈之后,终于达成一致,沈清继续学业,曾雨辞掉一份工作,沈军做起了小本生意。
这是沈清第一次感到真正的踏实,那种可以触摸到、感受到的幸福与满足让她想要落泪。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齐心协力,共同奔赴未来,那么一切就都不用怕,再大的困难都会被化解。
开学的前一天傍晚,沈清出门买学习用品,出门便撞见了林景初。
林景初靠在老旧的墙壁上,对着她笑,“那个,我也不知道你家的联系方式,记得你上次就在这附近下车的,我来碰碰运气,还真让我遇到你了。”
沈清苦笑一声问:“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这不要开学了嘛,咱俩在一所高中,所以我就想着到时候一起去呗,这周围我也没什么可以找的人。”
沈清弯了弯嘴角,“你该不会是不认识路吧?”
“怎么会!我是怕你像上次那样在路上受点伤什么的,好歹我是你班长啊。”
林景初脸颊发热,低声咒骂了句“这鬼天气,热死我了”。
沈清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位高高瘦瘦的少年,心里的某一角在慢慢变得柔软。
“谢谢你,林景初”。
“谢我什么?”
“谢你这么好心带我上学啊”,她俏皮地说道。
林景初笑了笑。
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漫长的黑夜里送我一束光,让我不惧黑暗漫漫,不惧世事无常,更不惧岁月迢迢。
“爸爸妈妈,我去上学啦,再见”。
“路上小心!”
沈清背上书包,骑上单车,远远地,她就看见他坐在车子上朝她挥手。墙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映得少年身姿修长。大把大把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形成一圈一圈淡淡的光晕。
沈清奋力奔向少年,如同奔赴美好的未来。
她知道,黑夜再漫长,也终究会过去。而她现在,要狠狠地拥抱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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