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探长看着手头上薄薄的关于小方的资料，眉头直皱。
明明是生活中时时刻刻会接触到的手下，仔细一想竟然完全记不起什么。贾探长已经走访完一圈周围的同事；友善，安静，话不多，有点懦弱，礼貌……人们对他的印象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词。没有人跟他有非常亲密的关系，没有人知道他私下的生活圈，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住哪。
好像你脑海里清楚地知道有这么个人，你每天跟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共事着，但真要说道两句，又怎么也说不上来。没有什么过人的地方，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贾探长作为小方的直接领导其实自己是接触他最多的人，但连自己对他都没什么印象。
只有两个字能形容小方——透明。
正一筹莫展之际，贾探长的微脑跳出了两列序列号，下边人给他送来了小方父母的接口，他直接就链了过去。
不到半小时，通话就结束了，小方的父母果然也知之甚少。在小方16岁进入大学后，他们就逐渐形成了一个月联系一次的习惯，每次也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他们根本不知道小方女装的癖好，也不知道他住哪。他们有近八年没见了。
存在感低下的人是贾探长生涯中最不愿意接触的一类事件相关人。马克思曾说“人类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而这类人近乎脱离了社会，他们是接近于零这样的存在。他们大多活得不声不响，死得悄无声息，可一旦你必须要寻找他们，就将连一根可以攀沿的线都没有。
特别是“反智运动”后，视频监控被严重阉割，现在绝大部分地区都已取消了监控摄像头。人们不愿再面对彻底暴露在智能下的悲剧——或许还有更深层次的期望，人们渴望自由，不被监视和捆绑的自由。但这就给贾探长造成了巨大的困扰，监控整治之后的悬案迷案一下子暴增十倍不止。他知道天空中依然有另一双眼睛注视着，但那属于国家机密部门了，他并没有调用的权限。
但他必须找到小方，没有人能真正脱离于世界活着，他一定有他的痕迹。
（二）
“小卷姐姐，在么在么！”苏甄把手腕放在微脑的摄像头前，“我今天又割了自己一道，张哥以为她把我所有刀都收走了，可我自己偷偷藏了一把，嘻嘻。”
“我跟你说，可刺激了，刚刚还有朋友在，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就骗她说我要找指甲刀给小事儿剪指甲，偷偷拿了我藏好的刀后，又跟她说我肚子痛要上厕所。”
“她一点察觉都没有呢！”
“你这次，划得太深了。”一道特别温柔的女声从微脑里传来，如果小方在，他一定也能认出来，那是“血之哀”论坛出现时那个低声吟唱的女声。
“还好啦，我贴了创可贴了，也不怎么疼，跟心里的虚无比起来的话。”
“昨晚又没睡着吧。”
“嗯 ，一夜没睡。”
“你是不是睡前忘吃药了。”
“我是自己想停的，“苏甄说，我不想一辈子离不开它，说着她把手举了起来，”可我好像没做好呢，我可真是没用阿。“
“你已经很勇敢了！精神类的药物都有一定的成瘾性，所以一开始就会特别难，既然你都下定决心了，那我支持你，如果你能坚持七天的话，我就给你一个小礼物！”
“好，我会努力的！”
“喵呜~”躺在苏甄腿上的小事儿也突然抬头叫了一声。
“嗯啊，还有小事儿需要你照顾呢。”半空中投影出一只白莹莹的手摸了摸小事儿的头，小事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小事儿是一只特别胖的英短，它生活的圈子只有苏甄的家那么大，它从没出过门，没见过别的猫咪，只见过很少的人，会主动地蹭人的腿，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总表现得非常地顺从，有时候会在阳台上坐着，在桌子上坐着，或者直接坐在地上。
“小事儿，你胖死了！”苏甄笑着拍它的头。
这时候苏甄的微脑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警报声，显示微脑查找到了某种不知名病毒病毒。
小卷凭空消失了。
（三）
12：48分，村里的姑娘或者说小方准时地更新了他的帖子。
第十天了，今天讲的内容是——48烈士。
48烈士是血之哀论坛里非常特殊的存在，跟所有平庸的甚至是可悲的用户不同，48烈士都有他们的一技之长，他们是某种意义上的精英，但他们的技能已经不再被社会需要了，与其说废物，他们更像是废弃物。
王叔是烧玻璃的一把好手，是真正磕头拜师学的手艺。以前在化学研究所，任何需要的玻璃仪器，无论是往大了吹，往弯了掰，多圆多扁，就一盏酒精喷灯，给你捏得分毫不差。但是3D打印玻璃的问世，让他彻底失去了生存空间。他一小时能做的，人家只需要2分钟，成品卖相，成本，他都远不如。他之前收了三个徒弟，他们全都转行了。他这一门到他这，断了。
三野是名翻译家，精通32国语言，参加过全世界大大小小各式会议，80年前机器翻译实现了跨时代的突破，一台微脑就能解决所有文字和语言问题，真正实现了全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大统一；40年前，脑波通讯普及全球，他更加没有用武之地。
精灵，她的职业叫排线，专门给建筑物的电线网络进行合理的布局固定，以达到高效又美观的效果。电器无线化的推广，让她逐渐失去了自己生存的土壤。
巨牙，亲子教育培训领航者……
……
他们由于先前对社会的贡献和周围人们的认可，都获得了第一批申请“自由意志者”的资格，只有三野拒绝了，好像最后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工作；其余的47名烈士成功成为了自由意志者，但他们再也没能在任何别的领域展示出超人一等的天赋。
他们，泯然众人矣。
他们在“血之哀”里成立了“48烈士旅”，每日给大家团体点赞并带来48份的嘲讽。似乎背地里，他们也参与管理整个“血之哀”，总之，算是论坛里特别厉害的存在了。
贾探长坐在无人驾驶的出租车里仔细地看完了这一天的帖子，就像他往常每一天的这个时间一样。但是这一次的帖子，让他一下警觉了起来。48这个数字，正是“血之哀”事件的第一批死亡人数的总和。
他仔细地回想了下他之前跟小方的对话：
“身份确认了么？”
“他是我们发现的第一个非自由意志者。”
“也就是有具体的工作？”
“是的，他负责清理网上的信息垃圾。”
“鉴别人员？”
“不，就是做二次确认的校对人员，工作难度不大，需要人工核对的信息也非常地少。”
“这么说依然是个废物？”
“可……可以这么说。”
……
“可是他们一致的死法也太奇怪了吧，就像一种约定好的方式，会不会是一种宗教活动？”
贾探长立马拨给了档案处他的一个老弟兄，“‘血之哀‘的死亡人员信息你那还有么？”
“当然没有啦，上头已经列为绝密了。”
“但你总该看过吧。”
“这种机密的事，我怎么可能看呢？”
“放你妈的屁。”
“你他妈找我就没好事，看过也忘了，挂了挂了。”
“李郡现在过得还好吧？”
“你就会拿女人威胁我？”
“我只是需要你记起来一点事情。”
“我真记不得了。”
“我记得之前你说一个人的家里搜出了一份类似于党章的东西？”
“哈哈，你说那个，那是一个日本人的微脑里搜出来的，其实都是一些安慰自己的话而已，我倒是记得第一句：必须关注弱势群体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感受。”
“你还记得那个人叫什么么？”
“村下草？”
“网名呢？”
“谁记那东西。”
“那份提纲叫什么？”
“《烈士纲领》。”
“好的，谢谢。”
“我跟你说以后你不许……”
贾探长啪一下断了连接，他要去的地方到了，该下车了。
48烈士，有点意思，小方，你自己意识到了么？
如果没有，我可要好好给你上一课了。
贾探长对着手上的纸来到了一栋略微陈旧的居民楼，楼外面的围墙上刷着猩红的漆。
有些东西就像手上拿着的钥匙，你翻箱倒柜去找，找一辈子你也找不到，可你要是想起来了，其实你早就握着它了。小方就从没有隐藏过自己，他习惯了透明的身份，在他的意识里，他的帖子应该也是自我记录的一种方式，根本不会有人去看。包括他的住所，他从没跟人提起过只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人会想去。
但他的入职申请里，就明明白白的写着。
这太简单了，以至于贾探长花了三天才想起了。
B栋13层322，贾探长按了按门铃，没有人接。
问题不大，开门他不会，开枪还是可以的。
超快激光枪，切个锁一点声音都不会有。这是军用产品，也是他为政府做事的一点小小的福利。
他进了门，屋里干净、整齐并且安静。
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小方不是那种反侦察意识特别强的人，所以这不可能是伪装的。
他不住这的话，可就真的无从找起了。
贾探长开了一下灯，无线电供应还开着，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他直接来到了卧室，一个巨大的冰柜在床边躺着，背后的墙画满了樱花。
贾探长打开柜门，小方穿着美美的衣服安安静静的躺着，身下的液氮冒出屡屡白雾，恍若仙子，他死了。
叹了口气，贾探长慢慢关上柜门，转头找小方的微脑。
微脑就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甚至都没有密码。
大概觉得就算是大喊大叫也不会被注意的，设置密码反而更矫情了。
微脑桌面上显示着消息提醒：
下一条自动发帖时间，22
h 31 min后
内容：“小卷是血之哀的创始者，她会回应所有人的祈祷，她是神。“
“2188年2月23日，12：48分，村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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