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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抹晚霞光,还未完全淡出远方若隐若现的山脊线,“围龙屋”里面的灯光就亮了起来。在现代灯光肆意的衬托下,屋子里一片灯火通明。正门上“上兴围”的石匾裂痕显露,高高的耸立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下,若隐若暗,斑驳陆离,仿佛一张紧张得蠢蠢欲动的嘴,隐隐想要吐露着什么。
应龙站在新铺好的柏油路上,顺着一节节台阶,仰望着那块有断痕的石匾入了神。路灯还未装好,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不闻一声人语。路旁那条潺潺了无数个岁月的煌溪,仍然在拼了命的继续流淌。
“沈……应龙吗?”身后一声招呼,打破了潺潺流水声。应龙缓慢的转过脑袋,看见一束手电筒的光晃荡晃荡,犹如一道利剑划破淡淡的夜色。等看清楚来人,应龙的眼角终于挤出一丝笑纹。
“磊落啊……好久不见唉……”应龙将那声叹息拖得长长的,犹如身旁径流不息的溪水。
磊落喊出“沈应龙”时,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是“沈”字却也收不回来了。几十年过去了,磊落愈发不知道,该叫他为“陈应龙”呢,还是“沈应龙”。
磊落厚实的肩膀紧紧靠着应龙的窄小肩膀,粗糙的布衣贴着高档的西服。两个人并排而立,一起仰望着那块石匾,怅然若失。
1
“哇……”一声哭啼从“龙门”传来,撕破了陈家围黄昏的宁静。
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沈雁沉,原本打算出去大门,接归家的春生,没想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光滑的台阶上。“啊!”伴随着一声惨叫,霎时间,雁沉下身鲜血迸出,雁沉知道,孩子要出生了。
这一切意外发生时,都被“龙厅”门口的陈堂正看在眼里。雁沉摔倒的那一下,堂龙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扎了一样疼。他一瞬间拼了命地冲向雁沉,一边回头呼喊自己的母亲出来。
情况刻不容缓,接生只好就在大门旁边的稻草垛子上。村里的女人,拿出自家编制的花色床单,将龙门一角团团围住。雁沉的喊叫声,夹杂着龙门台阶下的潺潺的流水声,愈发冷清。
陈春生听到自己妻子出事,丢下锄头簸箕,就没命的往家里赶。看到龙门口“上兴围”的石匾下,围着黑压压的一片乡亲。他扒拉着人,一边喊叫一边往里面挤。
“雁沉!我的雁沉!”春生黝黑的脸上两颗眼睛布满血丝圆睁着,他几乎把嗓子都喊哑了。
门口的堂正一把抓住了他,“别紧张,我妈正在为雁沉接生,一切都很好,你别去捣乱。”
春生这才冷静下来,双眼盯着眼前的这个兄弟,泛红着眼眶。
春生的儿子焱龙,这时从大人的腰间挤出来,“爹,干爹,孩子头已经出来了。”这天傍晚,小焱龙作为“通讯员”,为两个站在石匾下的男人报信。
每户人家窗子里都烛光摇曳,但是每户人家的烟囱都没有生烟。大家都在翘首企盼着雁沉的消息。
“哇……”随着这声哭啼,围观的乡亲一起迸发出复杂的呼喊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喜悦,有的愠怒。
堂龙的父亲,也就是村长,说这孩子不得了,在龙门出生,呼吸着龙吐气,衬着龙门口生生不息的溪水。
陈家围原名上兴围,龙门是围龙的正门,“上兴围”的石匾面对着日出东方,陈家围的脚底缠绕着煌溪水。这是大山对生生不息的陈家人绝美的恩赐。
这天村里的几乎所有的男人妇女,都过来或亲吻,或抚摸了雁沉怀里这个“不得了的孩子”。过些时日,算命的说这孩子果然不一般,五行不缺,生于黑白交替,死亡更迭之际,必须要有大名才能镇得住他身上的灵气。
读过书的雁沉,依偎在春生的怀里说“就叫他应龙吧,他的出生,正好应了这座围龙的风水。”
“应龙——好听啊,陈应龙……听你的,你有文化,听你的老婆大人……焱龙加应龙,好极了!”春生不改孩子气,说完又将雁沉紧紧地搂在怀里。
2
沈雁沉是作为“知青”来到陈家围的,父母都是北方的一个工人阶级,读过一些书。听她自己说,“雁沉雁沉,父母这么是取意自沉鱼落雁的典故”。
事实也是如此,沈雁沉一来到这个宁静的山村,就将这里个个小青年迷得神魂颠倒,引得不少女人嫉妒。其中最有力的竞争者无疑是陈春生和和他的发小陈堂正。
陈堂正是村长的独生子,念过学堂,懂得些文化知识,在围龙屋里的地位是舍我其谁。但是他从不拿这种东西欺压乡里,这源自于老父亲从小给他灌输的“以德服人”的观念。“堂正堂正”,取这名字便是希望他堂堂正正。
陈春生自幼父母双亡,被好心的村长收养。村长不光抚养他长大,还让堂正偶尔将学堂上学到的东西分享给春生。两个人一块床板上尿过床,一个坑里拉过翔,自幼就是手足情深。
两个人在“迎知青”的文艺晚会上,一起看见了身着军服,身姿曼妙,歌声动人的沈雁沉。
两个人只是对了对眼神,便互相知道彼此的想法撞到一块了。果然是自幼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公平竞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
事实上,陈堂正觉得自己几乎赢定了。毕竟,作为村长的独生子,还念过书,怎么说,自己跟沈雁沉都是门当户对。自己在村里,不知是多少人的梦中情男。
于是几乎天天都提着“锦糕”,“面线”这些东西往沈雁沉宿舍跑。
可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矛盾,看似及其般配的两个人,往往生不出浪漫的情愫。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生,却能在偶尔的交织中,产生微妙的爱情。
沈雁沉那时几乎每天都能收到陈堂正和其他知青的肉麻情书和礼物,甚至能收到钢笔手表这些贵重的东西。
堂正在她心里也是个好人,可最让她难以忘怀的,却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傻小子,那就是春生。当她兴致满满想尝试开风车吹稻谷,尝试石碾碾米,尝试挑水浇菜时,其他男人总是二话不说就抢她的活,让她很是尴尬。唯有春生看出了她的内心,手把手教她这些东西。她的内心那时便有一股暗流在内心涌动。
是的,自幼孤独的生活,让春生内心变得十分敏感,善于察觉人的内心。他看出了雁沉内心想摆脱他人眼光的向往。
最终雁沉选择了春生,围龙里面的青年都泄了气,女孩都松了一口气。
村长亲自出钱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在龙厅里,招呼了整个围龙屋的老老少少,来喝春生的喜酒。并且还把龙厅旁边的侧堂送给春生当新房。为了报答村长的恩情,春生让第一个出生的“焱龙”认村长做干爷爷,堂正自然就成了干爹。
春生对村长的感激也是真挚的,和雁沉组建了家庭以后,受到村长的多番照顾,连当初队里砸灶台时,全村唯独村长家和春生家灶台顽强的保留了下来。
春生想起堂正在婚礼上,借着酒劲,大胆的走到两个新人前面,将雁沉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仿佛有千万句话要说,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
3
“焱龙,为什么,你的名字有三个火啊。”磊落和焱生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坐在围龙巷子里面,他们此时在与孩子们在玩捉迷藏,焱龙和磊落总是最快被找到的两个人。而应龙只要自己不出来,就没人找得到他。
巷子这条路,是用鹅卵石一颗颗镶嵌而成的,老人说,这样子围龙才能“气顺”。
“我妈说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要补些火,不然以后火气不够,就没有男子气概,怕是会变成姑娘家。”焱龙说,他一边说一边扣着地上的鹅卵石。他不知道这句话大部分都是雁沉和春生逗他玩的。
“我爸说他希望我以后做人光明磊落,所以就叫我磊落。”
“就跟你爸堂正一样,我爸妈说,干爹和干爷爷是村里最堂堂正正的男人。”焱龙说。
磊落并不是堂正的亲生儿子,他是堂正从村口捡来的。村长一再反对他将这孩子收为儿子,因为不是亲生的血脉,不能继承家族的遗产,也不能将名字留在“龙厅”,载入族谱。
可是堂正却一直不愿意成家,即使几乎整个围龙的女孩都愿意做他的妻子。女人们知道,堂正不愿意娶的原因,无非是对雁沉不死心。
“我们去叫应龙出来吧,天都快黑了。”焱龙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拉起地上的磊落。
应龙听到焱龙和磊落的叫声,急忙从屋棚的棺材里起身。
是的,是棺材,围龙的老人到了六七十岁,都会预先预备好一副棺材,放在瓦房的木棚上。应龙每次就躲在这里,任凭让那些捉迷藏的伙伴怎么找都找不到。只要他们不认输,他就能一直躲在里面直到天黑。
应龙从小就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他认定了。
夕阳已经西斜,三个人一起走到前门,要去和雁沉回合。雁沉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做好饭,去龙门口“上兴围”石匾下,等待忙碌了一天的丈夫春生归来。
三个人聊着吃饭,聊着诱人的酿豆腐,糖猪肉,咸菜炖猪肉……还有飘着的客家娘酒的香味。聊着聊着就口水横流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是来到石匾下,母亲却不在那里,只有散落了一地的黄豆……在旁边的龙池旁,喧嚣的人群正在高声呼喊什么口号。
4
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们闯入围龙,将一块“荡妇”的木牌挂在她脖子上,让她跪在半月形池塘边的龙坪上。
不知道谁,将以前男人们追求雁沉的前尘往事翻了出来。那些人将以前青年们写给雁沉的信,说做淫信。将男孩送给她的钢笔和手表,看做走资派的证据。
那些人不乏曾经追求过雁沉的男人,此刻要么加入批斗的行列,要么与大多数女人一样,挤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雁沉苍白的脸颊上,豆大的泪滴止不住的往下掉,听着青年们一封封地读着她的信件。
同时被抓出来的还有老村长和堂正。老迈的村长拄着拐杖出来,和堂正从正堂出来,极力维护着自己的干儿媳妇。青年们拉不开他们父子,听到大家说这是村长和他儿子,干脆直接将他们父子绑起来,打为封建残余。
青年们甚至叫嚣着要抽干龙池里的水,砸碎龙门上“上兴围”的石匾。
而应龙三个孩子则被村长家人死死的摁在人群后面
直到春生回来时,看见三个最亲的人被如此蹂躏,怒不可遏的春生,拿起扁担便冲向那群制服,但是很快被一个枪托敲晕。
青年们没有对春生做什么,大家看他黑不溜秋,应该是个地道的农民,也就放过了他。
半夜里,春生偷偷打晕看守的卫兵。他没有打开关着三人的门,而是在窗口轻声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
那天夜里,春生用煤油点燃那些青年们夜休的房子,活活烧死了他们中的许多人。侥幸逃出的那些人,一大早,带着武装部队回来时,只找到春生的尸体。
他在半夜里,在龙门的石匾下,望着潺潺不息的煌溪,悬梁自尽。
许多年后,堂正也会站在这里再次眺望东方,眺望着潺潺的煌溪,听龙气从龙门呼啸而出。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可吓坏了那些青年,大家都担心再有极端分子出来。甚至还有人担心春生的鬼魂回来复仇。于是没有人再敢去围龙屋里捣乱。
焱龙和雁沉哭得几乎昏厥,只有应龙,一个人跑去龙门坐着,望着流淌不息的河水,从早上一直坐到日落。
5
雁沉日夜操劳,已经完全看不见当初作为知青时青春靓丽的模样。
这些年她独自带着孩子惶惶度日。每当缴公余粮的时候,便是孤儿寡妇最艰难的时候。幸好这时焱龙已经长大,找了个家境也是贫穷,但还勤劳的同村姑娘,结婚以后,便独立出去,住在春生留下的老宅子里。
“妈,我就住在旁边,以后有事请一定要叫我。”这是焱龙对她的保证。
堂正家境也因为那次事件而衰败,但也还算殷实。他还是没有成家,经常帮助雁沉方方面面的事。应龙一直以来到大学的学费,都是堂正全力支持的。
他也打算在父亲离开后,将村里的事物交给磊落打理,他此时已经不管这符不符合村规。陈家围的村长,这时,已经名存实亡,村里的管理权力,实际上已经落到了村委会手里。
但是雁沉和堂正的结合,依然遭到了老村长和应龙的强烈反对。
“荒唐!取一个寡妇,还是手足的遗孀,荒唐!你让陈家怎么写你的名字入族谱。”老村长在病床上几乎用最后的力气说出这一番话,不久便告别人世。
应龙那时已经成年,即将步入大学,他仍然向往着算命先生口中“不得了”的人生,跌跌撞撞地前进着。
雁沉和堂正的婚礼,完全不似春生那场婚礼一样盛大。围龙屋里,村民已经慢慢地搬出去,一到夜里,围龙屋里原本烛光摇曳的每一个木窗,如今大部分都黑洞洞的,暗无人影。那时暗恋雁沉和堂正的人,现在都已经成家,忙着迁出日渐破旧的围龙,忙着各自的一份份粗茶淡饭。
堂正的家里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再加上本来陈家围就门厅衰败,偌大的龙厅,只有孤零零的三张桌子。
应龙虽然反对,但还是来到婚礼上。他喝完一杯酒,双膝跪地,眼神坚定的看着母亲,说“你永远是我的妈。”
说完他起身离去,从龙门那块石匾下走出,头也不回。一直到多年后雁沉死在龙门,都没有出现。
6
接到政府征收这片围龙旧址时,堂正早就预料到了。这时整个围龙屋,除了堂正和雁沉,便只剩下焱龙和他的一家妻小三口,住在春生的老屋里。
陈家围里面的人家,基本都搬到方圆几公里的地方开枝散叶。如同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四方,只留下孤零零的花梗。围龙屋里也只有几间房子勉强还算房子。
磊落最终受不了这里的坚苦日子,选择出走。“爸,时代在进步,你不能一直这么守旧,你总得……”磊落没说完,就被堂正的冲天怒气吓跑了。
堂正在这里,依然日复一日的供奉着龙厅里的香火,那里还有他父亲的灵位。他就这样,和心爱的雁沉一起日渐垂暮。
周围那些曾经相伴着围龙屋的山山水水,如今都被划入自然保护区。政府又接到投资,要将围龙屋划入重建工程,计划将建成围龙主题的主题度假村。内部设有大商场,娱乐厅等各种好玩刺激的娱乐场所。
村委领着施工队来的那天,刚想卸下龙门上的“上兴围”石匾,便被老当益壮的堂正用锄头赶跑了。
“这块几百年历史的匾,不是你们能撬得下来的。”堂正气喘吁吁地说。
那晚,堂正为了预防他们三更半夜过来偷工,便彻夜守在龙门。雁沉选择过来陪着他。两个人依偎于石匾下的台阶上,望着潺潺的煌溪水,谈论起和春生的那段陈年趣事。他们想到就在这块石匾下,春生选择舍弃生命,拯救他们。
“我觉得我没有辜负春生。”堂正温柔地对雁沉说。
第二天,焱龙在龙门上,看见了倒在血泊中仍然牵着手的堂正和雁沉。那块几百年历史的匾,在一个晴朗无比的夜晚,塌下来,砸中了下面依偎的夫妻以后,碎成两半。
焱龙回去以后,将妻女赶出围龙的废墟,将自己一个人锁在老房子里。他想到爸妈对他说的,他五行缺火。
焱龙用煤油点燃了房子。大火很快就蔓延到围龙紧紧相连的的每一栋房子。大火连续烧了几天几夜,任凭怎么扑都扑不灭。陈家围在一夜间化为乌有。
7
“陈家围”灯火通明,最终,里面没有被建成游乐场所,而是被新上任的陈应龙市长兼著名的的企业家,斥巨资建成了“陈家围龙博物馆”。、
那块断裂的石匾,被修复以后,重新镶嵌回去龙门顶上。
“对了,该称你姓陈还是姓沈,应龙。”磊落终于鼓起勇气问。
“我啊……既姓陈,也姓沈。”应龙盯着石匾,头也不回地说。
磊落微笑着点了点头。
“多久才回来这次,上去龙门看看吗?”磊落开口了。
“不了,这不是我家。”
“这可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磊落眼神诧异地盯着他侧脸说。
应龙回过头,目不改色地回答:“它只是一座博物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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