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妈妈从外地调回家乡,因腰椎间盘突出需要每周做保养,经人介绍,便认识了她,大家都叫她田姐。
我的家乡很小,有一条河,生生不息地环绕了整座城市,因为地处山区,市里的道路狭窄弯曲,高地起伏,走在那里,随时都能遇见上坡下坡,在我住的那一片区,几乎所有的建筑都长在坡上,从下面往上数,依次排列着幼儿园、超市、某单位宾馆,老年活动中心,田姐的店面,就位于老年活动中心大门的左边楼的二层,一个不到15平米的房间,立面没有招牌,行人路过时,从不会留意。
妈妈去过田姐那之后,一般都会跟我唠叨几句,比如:田姐的手法很好,每次都能找到正确的地方,又或者是,田姐今天做了道菜,还挺香。后来,妈妈知道了她的身世,回来后便对我说:“田姐真不容易。”
经过上面一番描述,我想你们大致猜到了田姐的身份,对,她是个盲人,在一个还算市中心的坡头上,开了一家没有找招牌的盲人按摩店,一个人生活。
田姐的盲不是天生。说起来这是个悲惨的故事,幸福总是千篇一律,悲惨却不尽相同——原本正常生活着的一家三口,儿子在初三时查出了脑癌,随即去世,田姐因悲痛哭瞎了眼睛,丈夫立马在外结识新欢要求离婚,度过悲痛期后,田姐离开原来的工作单位,只身赴外地学习盲人推拿,学成归来后,找到新地址,离开家,一个人重新开始这全新的生活。
我第一次见田姐是在夏天,她穿了一条灰色的雪纺印花连衣裙,高挑纤细,皮肤光滑,五官端庄,依然能看出往日的美人风韵。按摩店里有两张床,靠外的一张给客人使用,里面那张同样窄的是她的睡床,房间里有台破旧的黑白电视,田姐说,没有客人的时候我都会打开电视,眼睛还有余光可看,耳朵也能听。初次见她时,她已与我妈妈熟识,知道是女儿来了,便走来凑近我,说,让我看看和妈妈长得像不像。她头微侧着,因为用力而显得微微颤动,当她灰色的眼睛靠近我时,她说,和妈妈长得挺像。
有一次,妈妈从田姐那回来,眼睛红了。我问她,她便说,今天是田姐儿子的生日,曾经班里的同学自发组织去看田姐,买了鲜花,还带了班级合影。田姐把那张合影拿到离眼睛最近的地方,想用力看看自己的儿子,同学中有人哭了,慢慢的,气氛感染了妈妈,妈妈也动容了。
后来我和田姐见面次数增多,我喜欢跟她聊天,好像在那个简陋又干净的小店里总能感到一种平静。田姐话不多,但绝对真诚,从她的谈吐也能感受到她曾经绝对是个富有修养之人。依稀记得些:“我总在天还未亮,人们还没苏醒,城市也还安静的时候出去闲走,一个人杵着拐杖,感受这安宁。”还有:人总得活着,我喜欢整整洁洁,把用过的床单、穿过的衣服都洗干净,然后等待第二天来临。”还有:“电视能制造出声音,让我知道每天都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过了快一年的时间,田姐打算从这里搬走,搬去城郊,回到自己妈妈那里,相互照顾。很多人劝她,说凭借她的手法,再招个小徒弟或者合伙人,肯定能把生意做大。田姐一边淡淡笑应,一边坚持着寻找门面转手的下家。终于在某一天,田姐离开了我生活的片区,搬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田姐走后,妈妈又继续寻找新的师傅,可总不合心意。有一天清晨,我记得很清楚,天才刚刚亮,门外传来敲门声,妈妈去开门,看见田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30多块钱,递给妈妈,说:“不好意思走得匆忙,这是你在我那剩余的钱,本来应该提前归还你们的,但前段时间搬家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现在安顿好了,就急着把钱给你们送回来。”妈妈有些诧异,连连感叹说:”你看你,我都忘记这个事了,你行动不方便,还走大老远的来送钱,真是没这个必要啊。”田姐说:“哪里,本来就是我不好意思,应该早些退还你们的,还有十几户,我就顺应着大致的方向去找,总要把钱归还给你们的。”
我无法想象作为一个盲人,她得费多少周折才能在这毫不平坦的城市里准确地寻找出那十几户客人。这里面,像我妈妈那样和她关系好的,也许在闲聊的时候会说到自己住哪,但绝不会精确到几栋几层。她没有手机,只得凭着自己的记忆和客人的名字去寻找。这座城市虽不大,但她得拿着拐杖穿越大半个市区,爬多少个坡,问多少人,才能走到那一家一户呢?我们都觉得没有必要,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坚定着要把那些真的为数不多的二十块、三十块或者五十块归还给客人,并且我相信,现在的她肯定已经做到了。
这就是田姐的故事。我和她接触了一年时间,后来去外地上了大学,好像离这城市遥远起来。后来GDP像口号般被呼吁,每座城市都争相发展,旧城改造、城镇化都如火如荼,每次从远方回到家乡,大家都会觉得好像得重新认识它,这又多了一幢高楼,那又多了一个商城,再后来,我毕了业,换了个地方工作,却依然遥远,家乡渐渐成了梦里才能长住的地方,不知它现在怎么样,也不知道田姐后来的住处还在不在。从大学起,我就一直想写写她,却迟迟未做成,也许在那个年代下笔,文中的她会更丰富,而现在,时隔多年,我只能凭借零碎的记忆去描述,苍白也罢,终究是写出了她,这样一个人,经历了生活的大悲大难后,从容、坦然地走过了每一个清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