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蒙面与吃土

作者: 鲸鱼沙滩 | 来源:发表于2017-08-13 01:18 被阅读0次

    每个城市的街头都有那些过着骇人生活的流亡之徒。

    不是流浪汉,他们比流浪汉更难堪。

    1

    海淀黄庄A2口的地下通道,越往新中关购物中心走近,就可以逐渐听到断断续续的拉弦声,尖厉、刺耳,让耳鼓膜直发痒。再往前有一段的电梯口,可以看到一个老头,蜷曲的白胡子爬满全脸,头顶却光秃,泛着深土黄的油光。最怕的是那双眼睛,一只蒙着一层灰白的翳,一只干瘪下凹。我只带着好奇心地晃过一眼。

    老头身体前倾,沾着灰尘的破笛一头穿过灰白的胡子搭在皲裂的嘴唇,一头挨着土疙瘩拼成的双手。音符从笛孔中挤出,几经周折,算是充斥在空气里了。

    走出头十来步,我叹了口气折回去。从包里拿出点钱,放在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老头似乎听到有声音,用那只不知看得清看不清的眼睛看向我的方向,笛子声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像是告诉我可以继续走了。

    第二次经过,我提前在包里准备了些钱,经过时一俯身放铁盒子里,停都没停。

    之后经过,我开始停留片刻,好让过往路人看看这位慈善的姑娘。

    再经过,我已经把老人当成了熟人,约摸着是后院一株老荠菜,你知道他长的位置,故意不摘他。看的久了,也当作株植物。觉得这野草大约也是认得你的。

    我故意路过,照例往铁盒子里投下些钱,比往常多。老人照例往我的方向看一眼,也没低头。我照例在合适的距离停留。然后酝酿了下情绪,鼓起了勇气。

    “爷爷,你哪里人啊?”

    老头的笛声没停。

    “你住哪啊?”我提高嗓音。

    老头侧了侧头,我跟那双可怕的眼睛相对。

    “我给您放了点钱,您收好了,一会去吃些好吃的。”

    老头子竖起笛子,像个锈蚀的碗橱抽屉,骨头嘎吱嘎吱,蹲下身使劲看了看铁盒子。往不同颜色的那张纸币伸手过去,抓了一把,连着几张五毛一块。跟那颗苍蓝扣子斗争了几轮,才翻开衣摆,杵进一个内开的兜里。

    “您有家里人么?”

    “啊?”喉咙里像含了口痰。

    “我说您家里人在哪?”

    “戏班子。”

    “您原来在戏班子里吹笛子?”

    “嗯,五女拜寿,演得好。”

    “嗯,我奶奶以前倒爱听这个,好像就叫这个。”

    ……

    老人原本是个越剧戏班的曲笛手。笛子吹不上大好,但也是个活跃人物。

    但一活跃活跃了十几年,人到四十几岁还是个单身汉。戏班子里倒也有些个三十几的老姑娘,可他也看不上,嫌人家年纪大了。左一嫌弃,右一拒绝。最终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南方的小城都有正月里请戏班子唱戏的习惯,有一年,老人和戏班子一起去个小县城唱戏。

    我估摸着是零几年吧。我老家就在南方的小城市,正月里拿着板凳去村子里看戏的热闹场景估摸着小学的时候才有的事情。

    最后一场戏到末了,总有个“兜钱”的习惯,相当于向台下看客们筹点钱,爱看戏的老年人们多少会给一些,一方面是爱看戏,另一方面也算是对戏班子连唱三天的谢意。

    戏班子里最最讨喜的小年轻扮个可怜的小丫头,拿个小竹篮在台子前一边唱戏,说些吉祥话,一边示意大家往篮里放钱,大概是沉浸式互动艺术戏剧的路数。

    老年人们都拿出些小钱来,正月里的也是讨个彩头。小孩子们开始台上台下地乱窜,要不手里拿着刚炸好的脆鸡排,要不嘴上贴着长髯。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一边看热闹,一会走到戏台子边上,往篮子里投了些钱。

    走到戏台子跟的时候,在台侧伴奏的吹笛人刚好跟她能打上一个照面。两人相互点了下头。吹笛人心里欢喜,戏一结束,都没帮着拆戏台子,就跑去找那年轻女人。

    这年轻女人来南方旅游,那时候环球旅行还不是梦想的代名词,旅居各地也与潇洒无关。大家眼里这姑娘大约是来历不明。不过两人倒正正经经谈起恋爱来。

    女人改了自己的旅行计划,跟着戏班子去了几个城市。快两个月后,年轻女人打算回北方了。女人的意思是好聚好散。这四十多的吹笛人,吹了大半辈子曲笛,也是一心一意。在戏班子里挑三拣四,现在遇到个中意的姑娘,心里总是放不下。

    他心一横,想着自己本身就是个老单身汉,去哪不是去。带着他的笛子,从戏班子里结了钱,带着积蓄,最终跟着女人来到了北方。

    两人在北方的小旅馆里度过了最开始的两周,老人盘算着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去租个小屋过活。头一晚跟女人商量好,女人说明天去附近找住处。

    想着两人也将有个落脚处,两人都面色红润。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出门了,到下午已经找了租的小屋,跟房东谈好了价钱,说先租上半年。第二天就搬过来,直接付钱。

    这吹笛的下午着急忙慌地上银行取钱,一边着急一边开心。两人一头睡着,已经收拾好明天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老人醒来,抽屉里一信封的钱不见了,行李也剩下一个。他冲下楼去问小旅馆的人,从楼梯蹿下来,磕了脑袋。

    ……

    2

    永安里地铁站从秀水街一侧出来的过街地下通道,早上八点人群往来,但是丝毫不影响墙边横着那位的好梦。

    一条腿拱着,另一条腿叉在一边,偶尔半耷拉着两腿绞成一个松松的麻花。

    灰黑色的帆布鞋,灰蓝的牛仔裤,底色大概是白的T恤,像只刚在沙里打滚过灰狗。还有那颗蓝灰竖条纹床单裹着的脑袋,脖子口紧着根同花纹的布条。远看像条扔在路边的拖把。

    我去电台音乐节目做嘉宾,几次背着琴走过。人多的时候,我快要从那拖把头上跨过。

    周六末的早上,一号线的人头没那么攒动,我出永安里往外走。

    走到他身边,这拖把竟然醒了,忽地直起身子来。

    “兄弟,吓人诶。”

    “唔。”破床单后面发出闷声。

    “为啥老盖着头啊。”心里竟有点窃喜这无需带怜悯的搭话。

    “挡挡声儿。妈的,闹腾的。”他解开布条,把眼前的破床单撩开,用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我,“您不请我吃个早饭?”他嘿嘿一笑。

    我反而一时有点慌,乱掏了掏后屁股兜。

    “二维码也可以啊。”他从屁股后面麻利地拿出张贴了二维码的塑料泡沫。

    我回神一想,现在讨饭都是电子支付。横了下眉从牛仔裤后兜的角落拿出一堆纸,充值地铁卡的发票、三角形的一块纸币、四边形的五块纸币、带出来的牛仔布丝……半不情愿地弯了下腰,把零钱往他身前放,另一只手扶着后背的琴。

    差不多我弯腰的瞬间,这年轻的拖把好像看出我的不情愿,他瞄了眼我琴包,从后背抽出一把口琴,说:“不白要你,给你吹一个当个乐子。”

    拖把低下头,刘海遮住一边的黑眼睛,吹的不差。我想起我在地下通道弹琴的那几年,突然,卖艺与乞讨有些模糊。我嫌弃地停下回忆。

    “吹得挺好,不找个正经活?”

    “要请我组乐队?哈哈哈哈……”他往后倒下身子,双手枕着后脑勺靠着地下通道的墙砖。

    我沉默。他露出得意的表情。

    这时候,手机响了,电台和我约了见面的主播糖的电话。

    “我有点事忙,如果今天之后你还在这,我请你喝杯酒。”

    “喂,嗯,我来了,几步路,嗯。”

    ……

    3

    建国门地铁站B口出来往东直走,遇到的第一个电话亭后是一棵行道树,亭亭生长与左右无异。但低头便发现,方形的铁架下,这棵树的沙土远低于左右,根系蜷曲浮于沙土。

    我5点下班,一周总有几天傍晚遇见这个中年男人,占领这棵。

    这些行道树都小,枝不繁叶不茂,北京夏天五点的西晒日头,斜挺挺地照在树根。他打个赤脚,盘着腿,拘在树下。上下身都是粗蓝布的衣服,像个从老爹那里传下来的蓝中山装剪了领和裤脚。

    他一手端个不锈钢的大碗,一手拿着长了倒刺的一次性竹筷,然后像个小型挖掘机一样,从装满沙土的不锈钢碗里往嘴里扒拉土。嘴里含着的已经被唾液浸湿而变深,粘在嘴唇边的却干燥得要落下来。他的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我第一次路过的时候目光带过那只被阳光打亮的不锈钢碗。第二次见他的时候,发现那满盆的沙土,不禁牙齿跟打了寒战。第三次,我看到他那稀疏的长胡子和长头发,缝里全是砂,他像个刚从沙漠风暴中逃生的野蛮人。

    之后,我看到他脚边偶尔出现的塑料袋和快餐盒,每天往往有人给他施舍点吃的。我坐在办公室里打开淘宝的时候,对话框里与小姐妹说的那几句吃土将成为历史。画面太刺激,以至于词已达意,已通感。

    之后我的恐惧变少,我经过的脚步开始变慢,我看到树根边黄褐色的纸板上黑色的字“……求回家路费50元……”

    现在随身带着粉笔与马克笔走天下的幸运年轻人,扮上愁苦可怜的模样,在下一个路口停留,一蹲一低头,掏出粉笔往地下一写。他们都应该来见见这位求路费的先贤。

    他父母是一对庄稼人。当年城里的女知青下乡来,七几年能有机会回城里,找尽了理由。他生母生了他不到一个月就偷偷把他放在这庄稼人后院的猪圈边,赶上了回城里的火车。

    这对夫妇家里没个小孩,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掉了几个最终没怀上孩子。有个孩子在家门口,家里困难,也还是留下了。

    长到八九岁,健健康康的,就是不聪明。再过几年长到十五六岁,老夫妇老得也养不动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他送去让隔壁省的亲戚照料,当个劳动力。去的半道上,他偷偷溜下车回去找老夫妇,没找到回去的路。从此丢了家。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扮扮可怜,活下去不难。到了胡渣上脸,就只能装傻了。他本不聪明,但是天天的讨吃的,也是半个人精。

    零几年的时候他荡到北京,他天天在人小腿边,发现这地方,大家走的快,不爱停。再一抬头,发现大家腰板也硬,弯的少。

    天天地饿肚子,流了几十年,他也想回去了。他想了几十年,大约想到个地名。他一路从北京站沿路讨钱。路上遇到下了学的初中生,几个小孩掏不出钱,凑在一起想了个注意,拿出笔给他写了个牌“……求回家路费50元……”。

    他带在身边,往路边一蹲,把牌子放在身前,装作一个哑巴乞讨。

    偶尔有人给他零钱,偶尔有人给他剩饭,他从来没攒到50块。

    某一天,他在一个电话亭边的树下坐着,牌子放在身前,等待好心人。

    乞讨的日子沉闷无聊,他低头用把捡来的铁勺子抠树根边的土,把路人给的零钱放在不锈钢碗底,然后盖上土。胡同里小卖部的电视上放过这个种钱的事,他不知道那是小品。

    每隔一会,他就用勺子挖开,凑近看看。

    有路人经过,悄悄跟身边人嘀咕:“看那个傻子,吃土啊。”

    “噫……也可怜的。”这年轻姑娘回过头弯腰给了十块钱。之后那姑娘还给他送过一次饭。

    大概爱心是会传染的吧,他那段时间过得前所未有的舒服。他索性小口尝尝土,像模像样地扮演路人口中“吃土的那个傻子”的角色。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他在那吃土到今天。

    4

    我走过吹笛者,我走过蒙面汉,走过吃土人。我斜眼一撇,噌地走过了,脚步不慢、硬币不响、腰杆子不弯。但我作祟的好奇心从后脑勺蹦出来,假扮成同情,凑过去问他们以前的人生。

    他们露出黑漆漆的眼珠子:“啊呸,休想抢走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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